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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村郊小路上,飛奔過一支二三十餘人的騎兵隊伍。
隊伍大部分是身披鐵甲盔帽的士兵,領在前頭的四人則錦衣勁裝,其中三人面相年輕,卻是一身的桀驁陽剛。為首的是位絡腮鬍中年男人,他左眼罩着黑色眼罩,氣態沉穩而霸氣,連聲喊「駕!」的洪亮威嚴嗓音一聽就知是長年領兵帶將、征伐掠地的首領大將。
他們飛馳在叢林山澗之中,來到視野開闊的山頂,為首的獨眼男人放慢速度,勒馬鳥瞰山外的遼闊平原,緊隨其後的士兵隊伍也有序地停下等候。
三位勁裝將領圍在獨眼男人身邊隨他一同領略山河平原的壯美,其中最年輕的兩位開始異口同聲拍起獨眼男的馬屁。
「這小代州真是塊肥地,這一路走來也沒見着幾處荒村,這些百姓也不知曉不曉得,要不是咱們父王,他們豈能這樣安居樂業?君立,你道是不是?」
「四哥說得太對了!當年我就是仰慕父王的才智勇猛,才會在咱們沙陀軍營刻苦用功,今日能成為父王的左臂右膀,已覺得至高榮譽了!」
另外那位長得與獨眼男頗有幾分相像的勁裝男子聽見他們的雙簧,鄙夷一笑,道:「既然這樣,那接下來的嵐州、石州,就讓二位弟弟去巡視好了,以弟弟們的忠誠,該能很詳細盡責地完成這個任務吧?」
唱雙簧的兩人聞言臉上都顯出一絲尷尬,可他是十二太保中的三太保,比他們位份都要高,最重要是,他是太保中父王唯一的親生兒子,所說之話豈敢違抗不從,只能僵硬地附和答應:「三哥下的命令弟弟們當然會全力完成,只是……」他們瞄了瞄一直未說話只盯着對面山坡看的父王:「只是父王昨日已命我倆跟隨去定州,這巡視的任務只怕……」
「哈哈哈哈!精彩!實在精彩!」獨眼男人忽然高聲大笑,聽得身旁三位太保丈二摸不着頭腦。獨眼男人向他們指了指山對面,臉上是又驚又喜:「你們這幫兔崽子整日就知吵鬧,看看對面那個少郎,赤手空拳與吊睛虎周旋那麼久都沒傷到半毫!而你們之前四五個人都制不住一隻豹子!我李克用真是白養你們了!」
眾人聞言都大吃一驚,忙不迭順着李克用所指方向望去,果真看到一位七八尺高的男子正正與一隻膘肥龐大的吊睛猛虎激烈搏擊之中。
只見那男子在閃避着老虎的撲剪,他雙腳的彈跳力極是厲害,老虎每次兇猛的撲剪都被他輕易避閃開。老虎見逮不着他,沖他大吼咆哮,震得李克用這邊山林都會晃動。
老虎獸性大發又縱身一撲,男子急忙後退卻撞上了樹,這時老虎的血盆大口已張到了臉前,他大喝一聲兩手就勢把老虎頭頂皮揪住,一按按到了泥地里,照着老虎臉上狠命亂踢,後又騎上老虎背,使盡平生之力猛擊老虎頭,直將老虎整個頭都打出鮮血他才住了手。
看到這裏,眾人都震驚地愕住了,竟眨眼功夫就將一隻猛虎打死,還沒受到一點傷,該說這人是太厲害,還是運氣太好?
三太保李存勖驚異的目光中帶着欽佩,剛向李克用說:「父王,我們……」李克用就已開聲朝那邊高喊。
「是誰打死了我養的老虎?」
坐地上歇息的男子朝這邊望了過來,雖然這山澗的距離也有三丈寬,看不清那人的面部表情,但還是能看出那人沒有絲毫懼怕的意思。他從容地撐地起身,朝這邊喊:「你說這老虎是你養的?」
他的聲音是屬剛過變聲期的清朗,李存勖一幫人聽到這樣年輕的聲音,更是吃驚地目瞪口呆,這人竟是個不足十八的少郎!
「對,是我養的,它可是赫赫有名的戰虎!」
李克用的語氣雖沒有明顯的盛怒,卻極是威嚴可畏,普通鄉村百姓聽見准嚇得膽戰心跳,可那人似不以為懼,只平淡地說了句:「打死你的老虎是我不對,我可以給你做補償。」
「補償?哼!這窮酸也太會充胖子了!他不會以為我們會怕他吧?」一口黃牙的十二太保康君立在旁忿道。
「十二弟!」李存勖朝他低喝了聲:「父王他自有定奪,我們在旁邊看着就好。」康君立訕訕閉了嘴。
這時李克用回喊:「看你的窮酸樣也知你賠不起我的老虎,這樣吧!只要你能馬上將老虎還到我手裏,此事便一筆勾銷。」三位太保聽了一詫,馬上還到手裏?這裏隔着深深山澗,從對面走到這裏只怕也要小半個時辰,何況還要提着一隻大老虎,這叫人家少郎怎麼辦得到?眾人無不互覷低語,想不透李克用葫蘆里賣什麼藥。
對面的男子沉吟了下,喊了聲:「好,我現在就還給你。」就彎身抓起趴在地上的死虎,隔着寬寬的山澗,竟輕如扔兔地將死虎扔了過來。
騎兵們看到這突然一幕無不驚嚇地扯馬閃避,馬嘶嚎叫亂成一團,甚至好幾個人唯恐避之不及地從馬上飛滾一邊,就在這轉瞬之間,砰一聲巨響,那隻龐大的死老虎就砸落在了他們面前。那老虎的頭已扁碎殘破不成形,飛濺的腦漿鮮血激|射了一地,場面好不可怖駭人,沒有一個士兵敢上前察看。
三位太保亦是嚇得面無人色,只有李克用哈哈大笑地連連拍手:「好!很好!真是讓李某大開眼界!不知少郎叫什麼名字,家住何處?」
對面的人並沒有什麼大的反應,說了句:「我只是個平平牧羊郎,陋名不敢讓郎君記掛。告辭。」向他們略微行了個禮,便乾脆利落地轉身朝外走,很快消失在樹叢中。
「這人真是個不識好歹的野東西,看我們披甲騎馬也知我們是官兵大將,竟敢這樣輕怠藐視!」康君立呲着黃牙又忿忿怒罵,向一臉深沉看不出表情的李克用道:「父王!我們不能放過那小子!得好好教訓他讓他記住我們沙陀人的威嚴!」
四太保李存信這會兒卻不幫康君立了,豆子般大小的眼珠一瞥,環臂狹促道:「君立,你當真要去教訓他?你就不怕他把你的臉扭到屁股後面?」
「可是……」聽到李存信這一言,康君立頓知自己拍錯了馬屁,惶恐地望着李克用:「可是他對父王太無禮了!」
李存勖驅馬直接擠開康君立:「父王,您不留下那人嗎?」以他來看,此少郎是個不可多得的猛將,留在身邊絕如虎添翼。
李克用目光炯亮,快意大笑幾聲:「哈哈哈哈!我連他的稱號都已想好了!你說我留不留?」拉住韁繩一抽鞭:「駕!今日我非逮着這飛虎子不可!」領着他的部下士兵衝下了山。
夕陽西下,橙紅的天慢慢交替出夜色,橫穿大片稻田的彎曲泥路上,慢慢走着一個高個男子,正是從凌晨到現在整整一天都在四處尋找杜堇的安敬思。他不停在方圓三十里內來回奔跑,四處張望呼喊,看到樹叢有點什麼異樣就飛竄進去,看到人家屋旁堆的厚厚稻草就整個人鑽進去,走遍他們去過的所有地方,卻是一點蹤跡都沒有,完全就像消失一般。
為什麼?
他不斷在心裏重複地問。
問地太多,連他自己都不知是在問誰,問自己,問杜堇?還是問天,問地?無論是誰,都沒有給他半點答案。
他的嘴唇乾裂出血,大眼空洞無澤,鋪滿灰塵的臉頰縱橫交錯着深淺不一的條狀痕跡,身上頭上落滿各種草碎也不會拍去。短短一天的時間,卻足以耗去他生命中所有的力量,年輕高大的身影也變得如老者枯槁矮僂,仿佛被風一吹,整個人便會像碎紙一樣潰散飛敗。
回到村里,天也已擦黑,他將眼睛垂到地上,不讓自己去看那座黑漆漆的屋子,任不像淚水的液體肆意湧出澀痛的眼眶,在臉上劃出新的痕跡。慢慢走近,他聽見了陣陣馬嘶聲,似乎是從自己家的方向傳來,可他無心去看,只是機械地挪動雙腳。再走近,又聽見一連串一驚一乍的人聲,隨即,一把洪亮帶點莫名熟悉的男人呼喝聲從前方傳來。
這道呼喝聲有力地像一把直捅過來的尖刀,從他的太陽穴貫穿而過,昏沉麻木的腦袋頓時一抽,裂痛難當,眼淚卻是瞬間止住。他剛抬袖擦眼,那呼喝聲就再次響起,就在正前方的位置,左肩同時落下重重的一掌,竟將他僵冷的心拍地熱熱一跳。
而這次,他終於聽清了那聲呼喊。
「我的兒!你記住!從今日開始,你是我李克用的義子——十三太保——李存孝!」
隱在附近樹叢里的一個瘦小身影,聽到李克用那句洪亮清晰的話,一直緊握在兩側的小手如失去力氣地松松攤開了。
「看到這裏,你該明白了罷?」
身後清冷的男聲,緩緩說出一句句徹底冰封杜堇的話。
「你若遲一天離開,他就不會打死那隻老虎,也不會遇到剛巧路過的晉王,更加不會被晉王收為義子。你若遲一天離開,此時此刻,安敬思已是一具被猛虎吃掉了腑臟的屍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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