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稀落落的掌聲還在繼續,但是掌聲中充滿了遲疑。天京城的元老們沒有不認識張覺這個人的,因為在金陂關的那段歲月里,大家曾經同為袍澤。那個時候的張覺從一個賤民成長為一位領袖,那個時候的張覺光彩照人。可是現在的張覺呢?他面色枯槁,曾經壯碩的身板如今已瘦的只剩皮包骨頭,這是一個崇尚君子的年代,無論你是一位藝術家還是一位浪子,有悖於君子的裝束都會被他人視為恥辱。因而在這個年代裏即便是一個江湖中的末流武夫,田地中的一位擔糞農夫,也會刻意將頭髮梳理整齊,罩於璞頭之內。而此刻的張覺呢?他的頭髮蓬亂無比垂於肩上,鬍鬚在唇下都打了卷,看在眾人的眼中簡直污穢難忍、不堪入目。
試問,這個模樣的張覺何喜之有呢?昆哥一本正經的恭喜他,眾人又豈能不覺得疑惑?[]
不但眾人感到疑惑,就連匍匐在地的張覺都感受到了納悶。他在天京城的扶持下組建了革命軍,他驅逐契丹人、光復大同府,成為了人們心目中的英雄。可是後來呢?他的革命軍不想從事生產,只想享受勝利的成果。在那個時候,剛剛經歷過戰火、人口不足百萬的大同府哪有能力養活一支十五萬人的軍隊?得不到滿足的革命軍竟是漸漸淪為強盜,開始掠奪自己守護的百姓。作為領袖的張覺無力約束士兵,只能幻想着從大宋、甚至是女真人那兒尋求幫助,最終,他落入了圈套,使得十五萬革命軍被耶律大石用毒品控制,最終站在了天京城的對立面。
張覺是個有擔待的人,他明白這一切不能怪罪於墮落的戰士,而是應當怪罪在他這個領袖身上。當初是他拒絕了天京城許多「發展經濟、開啟民智」等中肯的建議,執意將「均分契丹人土地、財物」的思想作為革命軍的宗旨。殊不知,一支將搶劫作為宗旨的軍隊,最後豈有不成長為強盜的?而那時候天京城給予的建議,則是讓漢人過上有尊嚴、有質量的生活,從而讓更多被契丹人統治的漢人加入革命軍,可想而知,如果採用了天京城的建議,那麼在戰爭過後軍人們將會很樂意解甲歸田過上自己追求的生活,而不會淪落為強盜。
所以,現在張覺的內心中充滿了悔恨與自責。他此刻如此沒有骨氣的匍匐在太史昆面前,未曾不是用自己的舉止當做一種懺悔。他曾想像過會受到太史昆的冷落、責罵、甚至是懲罰,但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太史昆見面的第一句話,居然是恭喜。
太史昆仿佛感受到了會議室中疑惑的氣氛。他又像是為了解惑,又像是說閒話似的隨口問道:「張覺,為了戒掉耶律大石下給你的藥物,受了不少的罪吧!」
張覺的眼中頓時出現了恐懼之色,並緩緩的點了點頭。
太史昆道:「在你選擇說出真相之前,你可否預料到會遭受這種痛苦?」
張覺面露坦然之色,依舊是點了點頭。
「很好,敢於面對艱險做出正確的選擇,這正是你從前所欠缺的精神。」太史昆道:「況且,你在忍受了戒毒之苦後,恐怕這世上也沒有什麼能夠難倒你的事情了。經受了這番歷練,你終於擁有了成為人傑的品質,所以,我要恭喜你。」
張覺臉色一愣,隨之若有所悟,繼而深深拜倒在地。
原來,耶律大石曾經派遣被藥物控制的張覺去天京城送信,謊稱太史昆被困於遼國西京大同府。但是神志模糊的張覺終於還是聽到了太史昆最後的一句勸告,通過自身毅力保留了一絲清醒。到達天京城之後,張覺告知了天京城群豪——雖然他也不清楚見到太史昆的地方是哪裏,但是他帶來的消息一定是假的。消息上說太史昆被困於大同府,那麼最起碼可以說明,太史昆不在大同府內。這個消息雖然無助於救出太史昆,但是最起碼使得天京城制定大同府攻略時少了幾分顧忌。
在說出真相之後,張覺就陷入了毒物上癮帶來的痛苦之中。幸好,他的妻子馬英一直寄身與馬植的府上,在這個人生的難關中,有一位賢惠的妻子相扶持無疑是一件幸事。最終,在忍受了一個月的煎熬之後,張覺終於擺脫了毒品的控制。如今他神智清醒了,回憶起曾經被毒品控制下做出的種種惡事,自己都覺得心驚膽顫。很難想像,如果不是太史昆在強敵環繞下仍舊出言激勵將他喚醒,他的結局將是什麼樣子的。
簡單的幾句問答,就算是見面後的寒暄了。寒暄已過,太史昆便也就說起了正題:「張覺,想不想知道你的革命軍此刻如何了?」
在耶律大石的計劃中,革命軍是要當做吸引天京城火力的「餌軍」,也就是要作為炮灰的。天京城的火力豈是鬧着玩的?想必現在革命軍應當是凶多吉少了吧!想到此處,張覺面如死灰。
太史昆繼續說道:「張覺,你也不用過於難過,我可以告訴你,現在革命軍的戰士絕大多數仍然活着。但是,也不可過於樂觀,他們現在的狀況,不過也就是活着而已。」
在太史昆的示意下,一旁秦暮城講解道:「耶律大石在佈置戰局的時候,顯然太高估革命軍了。當初了為了控制革命軍,大石應當是對他們用了過量的藥物,且在後續藥物的供給上經常得不到保證。革命軍中大多數人都是處於得不到藥物的痛苦之中,不同程度的產生了厭食、脫水、浮腫等症狀,大家都是當過兵的人,試問一下,這樣一群病怏怏人,怎麼能夠完成行軍呢?所以,他們並沒有能夠及時趕赴到戰場之中,而是被我們用不到兩千人的兵力,便將他們堵在了一處山谷中。」
太史昆接口道:「這個山谷,說來也不是陌生的地方。從金陂關道飛狐關一條太行古徑,想必張覺你也是非常熟悉吧!只要把住金陂關和飛狐關,裏面的人就無路可逃。如今,我們天京城一直給這群萎靡不振的人提供食物,但是,卻不可能給他們提供那種藥物。換句話說,整個革命軍,都在與你一同經歷着戒毒的痛苦。很遺憾的告訴你,他們之中有一些人沒能忍受住這種煎熬,自行尋了短見。但是,更多的人還是堅持了下來。」
太史昆目視張覺,道:「這些人如何處置,着實令我頭疼。殺,用何種罪名呢?放,用何種理由呢?他們的罪孽,該如何書寫呢?」
張覺以頭搶地,大呼道:「罪在吾身!吾願以死相贖!還請昆哥給他們留一條生路!」
太史昆點點頭,道:「幸好,大宋最流行的刑罰還有一種,叫做流放。大宋最遠的流放距離是多少?三千里?鑑於女真破開封、大同戰火重燃等罪孽革命軍皆難逃干係,因而我給予革命軍的流放距離要比大宋最高的流放距離還要翻個翻——六千里!那個地方麼,是個叫做麻逸的島子,上面大概生活着一些野人吧!你們去了之後將那裏好好改造一番,連帶上周圍大大小小數千座島子,過上幾年將那裏打造成一個富庶的府路獻給皇帝,想必就能夠獲得赦令了吧!」
太史昆這番話聽在張覺耳中,無疑是一曲仙樂。這段話包涵的意義太過於重大了,不但革命軍會得到新生,連他張覺也不會有性命之憂,且革命軍此去的使命貌似是開疆擴土,若是做好了能夠名垂青史也未嘗不可呢!
這番話聽在費保、葉春等人的耳中亦是振奮無比。原來宋代的『麻逸』便是今日菲律賓呂宋島,屬於南海上較大的一座島嶼。早在天京城水軍剛剛建立的時候,昆哥便曾說過要將南海佔據,但是這兩年來天京城的軍事力量大都放在陸地上,海洋上也不過是攻佔了日本國而已。對於南海,卻是無甚舉動。要知道,攻打南海不僅僅是幾場剿滅當地土人的戰鬥而已,所需要的還有一支強大的海上艦隊以及海路系統。也就是說,當昆哥當真要向南海動手時,就意味着天京城的水軍會壯大起來!這對於水軍將領費保、葉春等人,當然是個好消息。
聽到這話高興的還有一人,那便是馬植。張覺與他從小一直長到大的,更是娶了他的妹子馬英為妻,他可謂是二人情同手足。馬植捅了張覺幾下,張覺會意,又是叩首跪拜,說是一定不辱使命。
太史昆搖了搖頭,道:「張覺,如果一個人軟綿綿的匍匐在地,對你做出各種保證,你會相信嗎?此前我當做你是心中沒有希望,只有悔恨,所以站不起身子來,便任由你賴在地上。可是此刻你仍是這般軟塌塌的樣子,叫我如何能夠相信你的保證呢?」
張覺忽然就醒悟到,天京城本來就是一個不興跪拜的城市。你若是想要做出保證,便要拿出一副挺直脊樑、心胸坦蕩的樣子來。天京城的這個獨特的風俗,不正是吸引天下英豪的特徵之一嗎?張覺回望了一眼馬植,但見脊樑挺直的馬植眼神中一片悻悻的神色,原來,馬植要提醒他做的也是直起腰杆來啊!張覺站起身來,學着天京人的樣子,膝蓋如鋼鐵一般堅實、背脊如青松一般挺拔。說來也怪,當他做出這個樣子後,眼神不由自主也堅毅起來。最後,他右手成拳,捶了捶左邊的心口,這是傭兵們之間流行的一個手勢,它代表着「相信我,我用生命來擔保!」
「嗯,這個樣子還成。你準備一下,即便就啟程吧!我將會為革命軍提供一個可以暫時棲身的地方,等到秋季北風開始吹拂的時候,你們便可以南下了。」太史昆道:「還有,我希望你能夠將自己這些年的歷程寫下來,將你失敗的原因、心中的懺悔都寫下來。希望你能夠留給後人一個警示,起義也好,造反也好,若是將搶劫作為宗旨,那麼淪落為人所痛恨的強盜只是早晚的事。一群強盜即便是佔據了整個國家,給百姓所帶來的亦只能是殘暴。」
張覺聞言,深以為是。他一面思索着,一面退下。這個時候,處於太史昆身旁的秦暮成取出幾份快報遞給太史昆,群豪見狀神色一凜,大家都知道,今日會議的正題終於到了。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2s 3.9668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