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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霧靄迷濛的下午。
中午時,青漓下了一陣小雨,雨後溫度宜人。臥室的窗敞開着,微風習習,窗紗隨之輕輕浮動。
「覺靈寺」的鐘聲自遙遠的山間雲霧中來,餘音裊裊;稍遠處是海浪與鷗鳥和鳴;樓下庭院裏落在樹梢上的蟬和麻雀不甘示弱,鳴聲此起彼伏;屋檐上偶爾落下一兩滴積雨,「吧嗒」「吧嗒」,砸在窗台上。
這些可愛的小熱鬧,都沒能吵醒黃櫨。
是混合着泥土與青草幽香的風,拂動她臉側碎發,髮絲搗亂,黃櫨感到臉頰有些痒痒的,意識才逐漸從夢中甦醒。
睜眼時黃櫨有些茫然,一時沒想起來自己在哪兒。
甚至有些恍惚地以為自己還在停留在半年前的時間,停留在那個她通宵驅車到達青漓的年三十那天下午,太困,用了很久補眠。
但窗外已無爆竹,滿是一片盛夏。
黃櫨睡懵了,看到自己手上的鑽戒,終於想起今夕何夕。
是因為她覬覦青漓的美景,孟宴禮才在她畢業當天,開了一夜的車,今早他們抵達青漓。
還有......
在晨霧中,孟宴禮向她求婚了。
忽然想起年三十那天,她似乎在放爆竹時和孟宴禮說過,「這個爆竹紅紅火火的,我感覺我畢業設計肯定會很順利,今年也一定會有很多很多好事發生。」
當時的話,好像成真了。
畢業設計確實順利。
至於好事麼,收到展館的邀請!畫得到肯定!
還有......
黃櫨看着自己的手,忍不住笑了。
鑽石在雨後的陽光中閃着光,令人愉快。
那是一枚巴洛克風格的鑽戒,忘記是春天時的具體哪個下午,黃櫨和孟宴禮當時還在帝都,一起去看畫展。
展廳里人群三三兩兩,卻很安靜。
走在一幅幅油畫前,孟宴禮似是無意地問過她,是否喜歡巴洛克風格。
當時,黃櫨點點頭,說非常喜歡。
也許那個時候,他就在籌劃着,送她一枚戒指?
黃櫨撫摸着手上的戒指,咧嘴笑。
她真的不是那種喜怒不形於色的女孩子,只覺得滿心滿眼都是甜甜蜜蜜的。
好高興。
床頭花瓶里,插着孟宴禮送給她的那束黃櫨花,如粉色煙霧,開得正盛。
花瓶旁邊是一杯水,上面蓋着一張紙巾遮塵。那是孟宴禮怕她口渴,和她一起上樓時,從樓下帶上來的。
當時他們剛吃過午飯,被家長們催促着趕上樓來,說是怕他們勞累,讓他們好好睡個午覺,休息一下,等晚上再一起吃飯。
青漓別墅很少有那麼熱鬧的時刻,兩家的家長都在,還有楊姨和混在這兒蹭飯的徐子漾。
黃櫨還惦記着幫楊姨收拾餐桌,被孟媽媽拉住:「這裏不用你,趕路一夜,肯定累了,快去休息吧。」
她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耳垂,和大家解釋,是孟宴禮整晚一直在開車,她什麼也沒幫忙,上車就睡着了,睡到青漓才醒。
「那也去睡一會兒,休息休息。車上哪能睡得舒服呢?」孟媽媽這樣說。
徐子漾小聲在旁邊嘴欠:「上樓睡啊?光天化日同床共枕,你說你倆......」
孟宴禮端着一杯水從他身後走過,不客氣地給他了一腳。
然後拉起黃櫨的手,對長輩們欠了欠身:「我們去休息一下,晚點見。」
可是,明明通宵開車的人是孟宴禮,他卻早已經睡醒起來了,只剩黃櫨一個人,裹着蠶絲夏涼被,睡到現在,仍然懶懶的不想起床。
連喝水都是扭動爬行着,勉強摸到水杯,她稍微抬頭,喝完又把水杯放回去,重新窩回被子裏。
大學生涯的最後一個學期,黃櫨始終忙得要命。
終於可以稍微放鬆一下了,她想。
現在,她畢業了。
她收到了Grau親筆畫的黃櫨花。
她答應了孟宴禮的求婚。
48小時內發生的事情太多,好像她穿着學士服在暴曬的操場上、努力在明媚陽光下睜大眼睛拍畢業照,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現在無論怎麼回憶,腦海里閃回的,都是她踩在沙灘上,抬起手,卻意外地看見手上戴着鑽戒的畫面。
還有孟宴禮和她說,「我愛你」。
黃櫨蒙上被子,像蠶蛹一樣卷在被子裏偷笑。
然後又忍不住,探出頭去,把手舉起來,看手上的鑽戒。
真好看呀。
孟宴禮的眼光真好!
孟宴禮進來時,黃櫨就那樣帶着一臉幸福的傻笑,對着自己的鑽戒發呆。
他笑着問:「這麼喜歡鑽石?」
這樣說着,他走到床邊,依次解開袖箍,丟在一旁,然後倒進床里,把黃櫨往懷裏一攬,扣着她的後頸,去吻她的唇。
短暫的唇齒相依,黃櫨卻還惦記着他的問題,窩在他懷裏,老老實實回答:「因為是你送的,我才特別喜歡的。」
孟宴禮又親她,然後問:「醒很久了?」
「沒有,剛剛才醒。你呢,起來很久了麼?」
「有一段時間了,去洗了個澡,然後處理了一些事情。」
「不累麼?」
孟宴禮聲音裏帶了些懶洋洋的放鬆:「本來沒覺得累,看見你躺得這麼舒服,我也有點不想起了,再躺會兒吧。」
也許是覺得襯衫太束縛,孟宴禮抬手,捻開一顆扣子。
他的手指好像真的很靈活,單手操控筆記本電腦的鼠標區域時,單手解開衣扣或者袖箍時......
還有,指尖探進某個地方時。
黃櫨臉紅了。原來不只是孟宴禮會想要和她親密接觸,她也會有這樣的時刻,會想要孟宴禮。
「臉紅什麼?」
黃櫨猛地搖頭。
這種事情根本不好意思講出口的嘛!
她還是老毛病,說謊就會變結巴:「沒、沒有啊,我哪有臉紅,就,就可能是你抱我太緊了,有些熱的,對,可能是熱的吧。」
為了讓自己的話被信服,她挪了挪,從他懷裏鑽出來,還抬手扇了扇臉側,戲很足地嘀咕一句,「好熱呀。」
孟宴禮看她一眼,倒是沒說什麼。
下午的時光令人慵懶,昨夜旅途勞頓,兩人相擁着躺在床上,聊了幾句,不知不覺又睡着了。
再醒來時,窗外已是黃昏。
孟宴禮的襯衫上壓出一些小褶子,他脫掉換了一件,準備帶着黃櫨去樓下吃飯。
孟宴禮的爸媽暫住在黃茂康那邊,不過這個時間,大家應該是都來了,但沒上樓打擾他們。
隱約能聽到黃茂康和孟爸爸說話的聲音,也能聽到楊姨笑着,不知道在同誰講,說她在網上學會了怎麼做臘肉,打算這幾天試試,如果成功,剛好可以當下酒菜。
在這些熱鬧竊竊聲音里,黃櫨看着孟宴禮把襯衫袖口解開,袖子疊了幾道,挽在手肘處。
有時候他不戴袖箍,會這樣調整衣袖。
她飛快地看了他的指尖一眼,然後移開目光。
黃櫨不知道女孩子如果有這方面的想像,該怎麼解決掉。
可孟宴禮像是她肚子裏的蛔蟲,推開臥室門向外走時,他忽然攬了攬她的腰,示意稍等,他有話要說。
黃櫨停住腳步,偏頭看他。
他很溫柔地揉了揉她的頭髮,過廊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卻湊近了和她說悄悄話:「今晚。」
「什麼今晚?」
「今晚做。」
過廊里一眼望去,有好幾扇門。其中一扇是水波紋的玻璃質地,窗外夕陽橘色的光落在上面,像一幅油畫。
黃櫨和孟宴禮對視。
他的眼睛和那扇玻璃門一樣,被落日點燃,柔情地望着她。
她下意識點頭。
等走到樓梯,黃櫨才忽然捂住臉,小聲驚呼:「孟宴禮,我...有那麼明顯麼?」
孟宴禮笑了:「沒有。」
徐子漾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什麼玩意兒明顯?」
問完就被孟宴禮揪走了。
那天的晚餐,格外熱鬧。
楊姨恨不能把自己所有擅長的手藝都做一遍,也不管是不是搭配合理——
拿手的香辣蟹和椒鹽皮皮蝦有做,新在網上學會的鹹蛋黃雞翅和炸魷魚圈也做了,肚子裏塞了玉米粒青豆和糯米的烤雞、烤豬肘混搭在一起,甚至還煎了兩塊戰斧牛排,切了紅腸。
吃食擺滿餐桌,過年都沒這樣喜慶熱鬧。
看起來,楊姨對自己的手藝感到滿意,當然,也對眼下的氣氛感到滿意。
她喜滋滋告訴眾人:「我還煲了海鮮粥在砂鍋里,一會兒當主食!」
唯一敢毒舌挑剔的人只有徐子漾,他這陣子心情不佳,嘴也就更欠,懨懨地靠在椅子裏:「我們這麼吃,真的不會拉肚子嗎?我胃腸很脆弱的......」
話沒說完,被楊姨在後背上拍了一巴掌。
常年和面做飯的手,力氣還是有的。
徐子漾頓時倒在桌上,做了個吐血的假動作,嚷嚷着:「孟哥,我胳膊肯定是折了!快來幫我看看。」
孟宴禮正在幫黃櫨剝螃蟹,聞言頭都沒回:「胳膊不長在後背上。」
「我是畸形行不行?!」
黃櫨笑起來。
她抬手捂嘴時,手上一閃,被大家調侃手上的鑽戒,又很不好意思地往孟宴禮那邊躲。
黃茂康喝了酒,兩頰泛紅,帶着老父親的心酸,幽幽嘆一聲:「女兒馬上就是別人家的嘍。」
孟媽媽柔聲說:「我們是一家人。」
「對對對,你們是一家人!」楊姨愉快地說。
那枚鑽戒做得確實美,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肯定。
黃茂康說:「宴禮的眼光還是好的,當年我挑的鑽戒,被嫌棄死了,婚禮上張瓊都不願意戴......」
提到「張瓊」這個名字,他頓了頓。
這些天在青漓,黃茂康也曾對大家傾吐心事,所以很多事情,大家是知道的。
孟爸爸攬了黃茂康的肩膀,舉起高腳杯和他撞杯:「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對,都過去了。」黃茂康喝掉了手裏的紅酒。
孟媽媽總是食慾欠佳的樣子,吃東西很少。被楊姨拉着再三叮囑,幫她夾菜,讓她多吃些。
滿眼熱鬧中,黃櫨留意到孟媽媽幾次扭過頭,偷偷擦掉了眼淚。
烤雞切開,滿室飄香。
黃櫨喜歡裏面的糯米,動手夾了兩次,被孟宴禮看見,乾脆把烤雞挪到了她面前。
他自己喝紅酒,卻又時刻留意着幫她倒滿椰汁。
同家長們對話時,也不忘給嘴角沾了湯汁、四處張望尋找紙巾的黃櫨,遞過抽紙盒子。
當着家長們的面,黃櫨不好意思太親昵。
她偷偷在桌子下面,拉孟宴禮的手。
孟宴禮回握她,然後輕輕捏了一下她戴着鑽戒的無名指,湊近了和她說悄悄話:「之前沒問過你,喜歡什麼樣的求婚。這種事情上,我沒經驗,只送了戒指,會覺得太簡陋麼?」
當然不會。
實際上,黃櫨連夢裏都重複了那個神奇的場景,抬起手看見鑽戒的瞬間,簡直可以說是她人生驚喜的前三名。
黃櫨搖搖頭,想到什麼似的,自己先笑了:「我喜歡你送我戒指時情景,像變魔術一樣。就,如果是我自己設計的話,求婚可能會變得很沒有創意。」
「你想的求婚,是什麼樣的?」
「就是在餐廳吃飯呀,比較西餐的餐廳吧,然後有人彈鋼琴曲,《夢中的婚禮》或者別的什麼,然後你拿出戒指,單膝跪地......」
她的描述,令孟宴禮想起一段多年前的回憶。
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黃櫨註定要成為他的求婚對象。
孟宴禮忽然笑了。
「你笑什麼?」
黃櫨說不下去了,「......是不是也覺得我的設想很沒意思?」
孟宴禮搖搖頭,眼波含笑,似乎有話要說。
可坐在對面的兩位父親卻在這個時候,忽然抬高聲音,謙虛起來——
孟爸爸說:「宴禮其實很細心,但就是話不算多,性子上沒有那麼活潑外向,有什麼事喜歡藏在心裏。這一點,要你家黃櫨多擔待擔待了。」
黃茂康馬上開口:「哪裏哪裏,還得是宴禮多擔待黃櫨。宴禮多沉穩啊,倒是黃櫨她年紀小,容易冒失毛燥。」
兩位父親謙虛過後,又是一波互吹:
「別這麼說,我看黃櫨這女孩子,很好很好。」
「欸,宴禮才是很好很好。」
就好像這山珍海味擺滿桌子的,其實是黃櫨和孟宴禮的喜宴。
馬上就要拜天地高堂,然後入洞房了......
黃櫨聽不下去,在桌子下面偷偷伸出腳,想要踩爸爸一下,結果踩中了剛好在這個時候伸長腿的倒霉徐子漾。
這人誇張地「嗷嗷」亂叫,扭頭和孟宴禮告狀:「孟哥,你媳婦兒把我腳踩骨折了!」
黃櫨氣得要命:「怎麼可能骨折,我是大象嗎?」
「妹妹,你最近胖了你自己不知道嗎?我瞅着,至少胖了五斤!」徐子漾伸出手掌,比了個「5」。
「我沒胖,你胡說!」
畢業前她忙都要忙死了,怎麼會胖,黃櫨扭頭和孟宴禮求證,「孟宴禮,我胖了麼?」
「沒有,太瘦。」
孟宴禮說完,切了一塊牛排,送到黃櫨嘴邊,「再吃點。」
楊姨煎的牛排特別好吃,黃櫨被美味暫時消了氣,但徐子漾還在不依不饒地鬧騰:「孟哥,我也想吃牛排啊!剛才你把雞端到黃櫨那邊,我就不說什麼了,牛排也給我切一塊唄?」
「你手斷了?」
「哇,那黃櫨是手斷了嗎?」
楊姨打徐子漾一下,切了超大一塊牛排塞進徐子漾嘴裏:「吃吃吃,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咳咳!楊姨,我可是失戀的人!」徐子漾捶胸頓足。
孟媽媽坐在一旁,幫忙遞過去一杯飲料:「慢點吃,別嗆到了。」
無論徐子漾怎麼鬧,孟宴禮巋然不動,依然在給黃櫨切牛排。
黃櫨喜歡眼下的熱鬧。
這種熱鬧的家庭氛圍,她幾乎沒有體會到過。最近一次見到,還是在孟宴禮那本相冊里。
也許對他們每一個人來說,這些熱鬧,都太「久違」了。
還好,每個人都在嘗試着向未來邁步前進。
哪怕是她自己,那些孤單的新年,那些親情缺失的日子,也都已經逐漸遠去。
幾隻流浪貓互相追逐着從窗邊跑過,然後撲在無花果樹下,抱成一團。
幾隻麻雀被驚到,不滿地嘰喳嘀咕着飛走了。
挨着窗子最近的一枚無花果墜在枝葉中,熟透了,已經被鳥兒啄了個洞。
楊姨在廚房揚着聲調問:「海鮮粥煲好了,有沒有人想要先來一碗?」
黃櫨嘴裏含着牛排,急急舉起手,還沒等張口,聽見孟宴禮已經笑着幫她說:「黃櫨報名,先來一碗。」
這是一個太美好的夏天。
他們舉杯歡慶,水晶質地的紅酒杯「叮噹」「叮噹」碰撞在一起,其實也沒什麼要特別慶祝的理由。
可黃櫨心想,就慶他們所有人,重獲新生吧。
飯後,男人們留在客廳喝茶聊天,黃櫨先回樓上去了。
她洗了個熱水澡,然後穿着孟宴禮寬大的浴袍,去書房翻出幾張信紙出來。
回到臥室里,她對着精緻的信紙構思半晌,才拿出孟宴禮辦公時常用的那支鋼筆,開始給孟媽媽寫信。
信的開端,先用鋼筆勾勒了幾朵黃櫨花。
「親愛的阿姨......」
孟媽媽關於過去的心結有很多,今晚在餐桌上,孟媽媽也不止一次落淚。
要孟媽媽徹底解開心結,黃櫨無能為力,但也許,她也可以嘗試着,做些什麼。
她知道,孟媽媽有時候會擔心自己的情緒令大家掃興,因而總是壓抑克制着,實在難以抑制,會背過身偷偷擦掉眼淚。
黃櫨想通過寫信的方式告訴她:
不會有人覺得掃興,他們所有人都一定會在互相陪伴中,越來越好。
這些,是黃櫨在孟宴禮身上學到的。
過去她沒有認真想過,也是在認識孟宴禮之後,她才漸漸發現,無論哪一種感情,都是需要溝通的。
就像楊姨庭院裏的那些花,總要精心呵護,才能枝繁葉茂,才能盛開。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一定也是這樣吧。
窗子沒關,清涼夜風攜樓下客廳里的歡聲笑語而入。
信的結尾,她用了英國詩人約翰·多恩的一句詩,《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可以自全。
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片,大陸的一部分。」
當她把最後一句話寫完時,臥室門被推開。
孟宴禮從外面進來,對她坐在桌邊、手握鋼筆的這個場景,他略感意外:「在寫什麼?」
「我在給阿姨寫信。」
孟宴禮走過來,站在她身後,手拄着椅子背,另一隻手拿起紙張。
他身上有淡淡的紅酒味道,目光落在紙上,良久,輕輕笑了一聲。
給長輩寫信這種事,黃櫨從來都沒做過。
這是第一次,聽見他笑,她馬上就慌了:「我寫得不好?該不會有錯別字吧!」
「不是,很好。」
當時黃櫨並不知道,曾經孟宴禮也給媽媽寫過信。
哪怕他一個人在青漓與帝都市之間往返,獨自看着心理醫生,也沒忘記去愛他的家人。
最巧的是,他在信里,也曾引用了和黃櫨一樣的句子。
就是那句《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後來孟媽媽告訴黃櫨時,略帶驚訝地說:「宴禮也給我寫過同樣的話,難道這就是天作之合的心有靈犀?」
當然,這都是後話。
眼下,孟宴禮摸了摸她還濕着的頭髮:「怎麼沒吹乾?」
「着急寫信嘛。」
孟宴禮去浴室拿了吹風機回來,插好電源,幫她吹頭髮。他指尖穿過她的髮絲,幫她捋順。
黃櫨則把信折好,收在一旁,然後拿了一張新的信紙。
溫暖的風烘烤着她的髮絲,早晨孟宴禮和她說「我愛你」時,因為自己太過害羞,她還遲遲沒回應。
現在她在信紙上,認認真真寫下七個字:
「孟宴禮,我也愛你」。
他關掉吹風機時,她就把紙舉起來,擋住臉:「孟宴禮,你看!」
回應她的是,孟宴禮那隻遊走在他髮絲間的手,捏了捏她的耳垂:「知道了。」
他的手上帶有吹風機的溫度,說不上為什麼,黃櫨心臟砰砰砰直跳。
他隨手把吹風機放在一旁,拔掉電源。然後把她抱起來,放到床上。
他喝了一點酒,怕黃櫨介意酒味,從桌上摸了一塊椰子糖,撕開,含進嘴裏。
糖在吻中融化。
不知道什麼時候,她身上的浴袍帶子,已經被孟宴禮解開了。
他略頓了頓,目光沉沉:「在等我?」
她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問,因為她只穿了浴袍。
酒精沒能拉扯斷孟宴禮的理智,要他命的,是黃櫨害羞小聲的那句回答。
她乖乖巧巧地說「嗯,在等你」。
那張寫了「孟宴禮,我也愛你」的紙,不止何時飄到床下,落在睡袍上。
黃櫨把頭埋在枕頭裏,又在某個瞬間被帶着回頭,接吻。
青漓小城有最清涼的夏夜,可他們還是滿頭汗水,不得不在深深的夜裏去浴室洗澡。
黃櫨全無力氣,被從浴室抱出來時,兩人都聽見樓下徐子漾不知道在發什麼瘋,對着月亮唱了一首特別有年代的老歌《把悲傷留給自己》。
也許是為了和月亮溝通吧,調跑到月球上去了——
「能不能讓我,陪着你走,既然你說,留不住你。回去的路,有些黑暗,擔心讓你,一個人走!」
最後一句唱得撕心裂肺,都破音了。
黃櫨和孟宴禮對視,都看見彼此眼中又嫌棄又驚詫的神情。
然後他們笑着,一起倒進床里。
「孟宴禮。」
「嗯?」
「你唱歌是什麼樣子的?」
「想聽?」
「有點想。」
孟宴禮卻逗她:「這三個字耳熟,是不是剛才,你也說過這句話?」
確實說過,在他用手幫她放鬆後,在一切正式開始前。
她回答過某個問題,出口的也是這三個字,「有點想」。
可黃櫨捂住耳朵,拒不承認:「才沒有,你聽錯了。」
臥室關了燈,一片昏暗中,他拉開她捂住耳朵的手,湊過去,在她耳邊唱輕唱。
和徐子漾在樓下狼哭鬼嚎唱的是同一句,可他唱出來,聲音乾淨又溫柔。
這是黃櫨第一次聽孟宴禮唱歌:「你的聲音好溫柔呀。」
孟宴禮笑了。
他說,能不溫柔麼,體力都用給你了,肯定是沒多餘的力氣像樓下那位那樣,扯個嗓子喊。
-
到青漓的第三天,程桑子約了黃櫨出去玩。
顧慮着黃櫨不能喝酒,兩個姑娘也就沒去酒吧,買了兩桿魚竿,像兩個老太太一樣,坐在海邊釣魚。
程桑子拎着魚竿,水桶里空空如也,一條也沒釣到。
她哭笑不得地感慨:「妹妹,我就沒和人約過這麼夕陽、這麼健康的活動,真的。我感覺我一下子成熟了許多,像八十歲。」
黃櫨也沒有收穫,但仍然興致勃勃。
她戴着一頂淡粉色的漁夫帽遮住太陽,正在給魚鈎放新的魚食。
聽到手機響,黃櫨拿出手機放在耳邊聽了幾秒,然後露出一臉快樂的甜笑。
她給孟宴禮回信息,說自己什麼都沒釣到,但是每次甩出去的魚鈎,再拉回來魚食都會消失。
還很樂觀地告訴孟宴禮,如果實在什麼都釣不到,就當她是在餵魚了,玩一下午也是可以的。
孟宴禮依然是一段語音,聲音含笑,無奈又寵溺:「你倒是想得開。」
隔幾秒,他又發來一條語音。
鑑於暑假前兩家人一起露營燒烤那次,黃櫨中暑過,孟宴禮多叮囑了一句,說「注意身體」。
黃櫨給孟宴禮回了兩個可愛的表情包,放下手機,一扭頭,對上程桑子調侃的目光。
程桑子抬起她那隻做了粘鑽美甲的閃閃指尖,勾下墨鏡,目不轉睛盯着黃櫨,然後眨眨眼:「昨天晚上,你倆戰況很激烈?連釣個魚都讓你注意身體了?」
「不是!」
昨晚其實沒做。
倒是今天早晨,不知道為什麼兩人在5點多的時候,不約而同地醒了,躺在一起聊天,然後接了個早安吻。
清晨嘛,天色昏暗,氣氛剛好。
吻着吻着情到深處,也就......
記憶里最鮮明的那一幀,是孟宴禮的汗水滑落,滴在她背上。
黃櫨這個老實的姑娘,臉頰發燙,借給魚鈎換魚食的動作偏開視線,然後小聲嘀咕着辯解:「是因為我之前中暑過,他說的注意身體,是小心別中暑的意思。」
她解釋得認真,殊不知自己像變相承認。
程桑子在一旁哈哈大笑:「妹妹,你真的太可愛了!」
黃櫨想起來,今早吃早餐時,徐子漾幾乎也是這樣調侃孟宴禮和她的。
徐子漾當時坐在餐桌旁,看見他們下樓,立刻調轉視線,看着手腕上的表,說他們兩個起得比平時晚了10分鐘:「這10分鐘,幹什麼了呢?」
10分鐘能幹什麼!
所以,他說完,被黃櫨狠狠地踩了一腳。
徐子漾嗷嗷鬼叫之後,也是像程桑子這樣哈哈大笑的。
其實程桑子和徐子漾性格真的有些相似呢。
可是,徐狗配不上美女!
黃櫨終於釣到一條魚,兩個「沒見過世面」的姑娘,尖叫着把魚放進水桶里,程桑子拿出手機,拍了十幾張照片,一連發了兩條朋友圈。
在那之後,黃櫨明顯有點小興奮,不自覺地哼起歌來。
大概是那天晚上睡前,孟宴禮隨口唱的幾句歌讓她印象深刻,她也就無意識地哼了哼,反覆幾遍,都是這一句。
海面波光粼粼,青漓難得有這樣陽光明媚的午後,程桑子卻忽然嘆了一聲。
她問黃櫨:「這麼老的歌了,怎麼連你也聽過?」
確實是很老很老的歌了,黃櫨小時候聽爸爸唱過。
後來很多年都沒再聽到,直到前些天徐子漾唱了跑調版的,然後是聽孟宴禮唱。
有兩隻白色的鷗鳥落在礁石上,啄食着石縫裏棲息的貝類。
沙灘上有孩子來過,幾座用模具做出來的沙土城堡聚集在一起,像一座微型城市。
程桑子有些煙嗓,不開玩笑時,聲音給人一種故事感。
她說:「我很喜歡老歌,和徐子漾在一起睡的第一天,家裏用黑膠唱片機放的,就是你剛剛哼的那首歌。」
頓了頓,她無所謂似的笑了笑:「怎麼樣,他還活着嗎?」
「活着活着。」
黃櫨先是用輕鬆的語氣告訴程桑子,不但活着,還知道飯桌上搶牛排,半夜裏對着月亮狼哭鬼嚎。
然後她才說,「其實徐子漾夜裏唱的,就是這首。」
程桑子一笑置之,過了良久,才說:「前陣子徐子漾總來找我,但我懷疑,他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愛。他自己都說過,很可能這一刻他說喜歡我,下一刻,他已經不再喜歡了。」
那天程桑子和黃櫨聊了很久,她捏着黃櫨的臉,笑眯眯地說:「我可真是情路坎坷呀,哪像你呀,第一次談戀愛就遇到了懂得珍惜和包容你的人。真是羨慕死我啦!」
黃櫨丟下魚竿,去擁抱程桑子:「過年時我和孟宴禮放了爆竹,那時候覺得,今年會發生很多件好事,我今年是幸運的人,把幸運傳給你一大份。」
她念念有詞,像個小巫婆,「程桑子,你今年一定會遇到真愛。」
程桑子笑着補充:「那我要超級帥、超級猛的真愛。」
「超級萌?你喜歡萌的那種?」
「No,不是『萌』,是猛。」
程桑子口無遮攔,「我喜歡能讓我下不來床的那種。」
黃櫨臉一紅,尖叫:「天吶!」
被黃櫨釣回來的那條小海魚,在水桶里不滿地撲騰着,拍打起一串水花。
水滴落在黃櫨手臂上,她本來想帶這條小魚回去和孟宴禮顯擺,但這麼一看,又心軟了,拎着水桶把魚放回了海里。
黃櫨陪程桑子一直在海邊玩到天色將晚,遠處碼頭的燈火一盞盞點亮,她在夕陽下給程桑子拍了幾張照片,看着她眉開眼笑地發了朋友圈,才稍微放心些。
臨分別時,程桑子攬着黃櫨的肩:「妹妹,你看你這個小可愛的樣子,哈哈哈哈,別擔心我,我沒事兒。我還能就因為離開那麼個總愛穿得像花蝴蝶似的男的,就不行了?」
即便程桑子笑着,黃櫨也還是有些憂心的。
到家門口還在給她發信息,約好了過幾天一起再去釣魚。
她手裏東西拿得滿,魚竿、摺疊椅和小水桶,發信息時不得不停下腳步。
等信息發出去,再抬眼,站在門前的黃櫨才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兒。
這個時間,剛好是晚飯前。廚房裏沒有楊姨快樂地哼着歌忙碌的身影,客廳沙發里也沒躺着徐子漾那個沒長骨頭的懶蟲,連兩家的長輩也沒在......
黃櫨翻出鑰匙,開門:「孟宴禮?」
偌大的別墅里空無一人,只有幾隻小肥鳥,站在廚房窗邊的無花果樹上,「啾啾啾」地叫個不停。
奇怪,人都去哪了?
黃櫨納悶地拿出手機,撥通了孟宴禮的電話。
他那邊似乎有些吵,黃櫨感覺自己像個被遺棄的小可憐,蹲在家門口的台階上,問他:「孟宴禮,你們去哪了啊,怎麼全都不在的?」
「我們在你爸爸這邊,今天晚飯在這邊吃,忘記告訴你了,抱歉。」
往爸爸的別墅走時,黃櫨隱約感到有些不對勁兒。
孟宴禮不是那麼不細心的人,而且她總覺得,如果是平時,他一定會在家裏等她,然後再和她一起過去的。
更詭異的是,當她走到爸爸家門前,裏面好像也一樣寂靜無聲。
黃櫨趴在門板上聽了聽,連一句說話聲音都沒有。
這群人到底在幹什麼呀?
黃櫨按着門上的密碼,腦子裏堆滿問號。
推開門,她愣住。
剛到青漓那天,爸爸就已經興致勃勃地帶着她和孟宴禮,參觀過整棟別墅。
和孟宴禮家裏的裝潢風格完全不同,她爸爸在審美上,確實有那麼一點暴發戶和老帝都相結合的混搭風......
那天,黃櫨被巨大的實木多寶閣,和掛在上面的各種手串、核桃給震驚了。
客廳還搞了個冒霧氣的假山,茶桌上堆放着各種茶葉罐子和茶餅。
但喝茶的用具,還是那個她小時候,爸爸從古玩市場淘回來的大茶缸。
他居然把它從帝都帶過來了。
黃櫨剛被孟宴禮求婚過,整個人暈暈乎乎,只隱約記得客廳里震驚她的東西挺多,好像還有個跳舞毯和電動麻將桌......
可今天,眼前的景象完全不同。
那些東西統統不見了,空曠的客廳中央居然是一台黑色的三角鋼琴,鋼琴旁擺着一棵栽在灰色花盆裏的黃櫨樹。
花開正旺,煙霧般瀰漫在枝頭。
孟宴禮坐在鋼琴旁,在她進門時,淺笑着打了個響指。
隨後,他的手落在鋼琴上,為她彈了一首《夢中的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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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原因,徐子漾這個人,對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有種令旁人費解的淡漠。
孟宴禮彈鋼琴曲求婚時,他就坐在一旁,本來是百無聊賴地看着,卻在孟宴禮彈琴的瞬間,突然記起一件往事。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有一次徐子漾去國外,到孟宴禮的畫室找他,剛好那天是周末,孟政一也在。
那會兒孟政一剛談戀愛不久,煩人得很,覺得全世界都是粉紅泡泡,話題三句不離葉燁。
就算不提葉燁,腦子裏轉的也都是些戀愛相關的事情。
天兒挺熱的,孟政一叼着棒棒冰,蹲在畫架旁發呆。
徐子漾和他說了半天遊戲裏的事情,他都沒回應。
過了一會兒,孟政一居然突然問孟宴禮:「哥,你說你要是求婚的話,打算怎麼求?」
不是,這事兒問孟宴禮合適嗎?
他連戀愛都沒談呢!
徐子漾嚇得把嘴裏叼着的棒棒冰都拿下來了,以為孟宴禮會把他們兩個從畫室踢出去。
但還好,孟宴禮沒有。
在孟政一反覆追問幾遍後,孟宴禮終於從畫裏抬起目光,看向他們。
他沒什麼表情地隨口說了一句:「送她一幅畫,然後彈個《夢中的婚禮》吧。」
當時徐子漾覺得挺無聊,心說,孟家那麼有錢,求婚好歹也搞點有新意的行吧?就送個畫彈個鋼琴嗎?
可他沒想到,類似的設想,他居然會在多年以後,從孟宴禮的女友黃櫨口中聽到。
天作之合真不是說着玩兒的。
也是,他第一次見黃櫨,就覺得和孟宴禮配呢。
徐子漾看着孟宴禮彈完鋼琴曲,摘了一朵黃櫨花,走到黃櫨面前,單膝跪地。
以前覺得愛情是狗屁,現在他愣了愣,好像看見了愛情的模樣。
徐子漾突然有種衝動。
他很想去找程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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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宴禮單膝跪地說「黃櫨,嫁給我」時,黃櫨本來愣住了,還沒反應過來要哭的。
可是她一抬眼,她爸爸在抹眼淚,孟叔叔、孟阿姨和楊姨都在抹眼淚,連徐子漾那個冷血動物,居然也哭了,看上去眼眶紅紅的?
她突然就繃不住了,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點頭,然後再點頭。
「別哭別哭。」
孟宴禮起身,攬她入懷,揉了揉她的頭髮,「想補給你個稍微浪漫點的,怎麼還哭了。」
黃櫨把頭埋在他懷裏,聽見他很無奈地說:「你們幾個那麼大歲數了,情緒上稍微控制控制行不行,把我女朋友惹哭了。」
那天後來的記憶很模糊,黃櫨只記得自己很丟臉,抱着孟宴禮大哭。然後所有人都來擁抱他們,他們抱在一起,哭哭笑笑。
也是那天,時隔多年孟媽媽第一次主動提起在家裏拍照,就像孟政一和孟宴禮小時候那樣。
他們坐在客廳,準備合影,卻意外發現,徐子漾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
楊姨給徐子漾撥通了電話,問他去哪了。
黃櫨聽見,電話里的人好像在跑步,氣喘吁吁地大喊着:「我要去找我的愛情!」
當天晚上,照片打印出來。
其實照得不太好,除了孟宴禮以外,所有人眼瞼都有些浮腫,眼眶紅紅。
可他們都在笑着,很溫馨。
黃櫨眼睛最腫,像個紅眼兔子。
飯後在海邊散步時,她又耿耿於懷地提起照片,感嘆着:「我發現我真的特別不會拍照。」
孟宴禮不認同她的觀點:「照得挺好看。」
「哪裏好看啦,隨便拍一張風景,都比拍我好看吧。」
「那不會,都沒你好看。」
黃櫨笑起來:「孟宴禮,你現在濾鏡也太厚啦!」
「那沒辦法。」
孟宴禮幫她撩起被海風吹亂的碎發,掖在耳後,然後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吻:「萬事萬物里,我最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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