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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拓行張開嘴,臉上有諸多複雜神色閃過。那短暫的變化里,他分明是有很多話想說的。
可是每次他想拉何川舟出來,何川舟總是比他預想得要更清醒,同時言語也更鋒銳。
或許是對方冷淡的眼神太過決絕,也或許是害怕再聽見她對自己無情的嘲弄,最終還是將話咽了下去,什麼都沒說。
他抿了下嘴唇,眨眼的瞬間,掩下滿腔冗長又繁雜的思緒,換做一副平淡面孔,裝是不經意地問候:「見面後我好像還沒有問過你,你現在過得好嗎?」
何川舟將他的停頓跟猶疑都看在眼裏,心下竟也莫名覺得有點傷,收斂了些冷漠,低聲道:「我很好。」
這一段就是他們之間最後的談話了。
兩人都有種說不清的固執,中間還有道十餘年來在不同生活環境下立起的隔閡。
無論是第一次、第二次,亦或是現在的接觸,都因一些特殊的理由而出現不愉快。
久別重逢的好友並不像故事裏說的那樣,相視一笑後就能心意投合。彼此陌生、彷徨,壓抑着自己的情緒,圍繞着不敢提及的舊瘡小心翼翼地試探,測量雙方之間的距離。
周拓行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了解她,也不知道現在有什麼是何川舟真正感興趣的。他察覺到對方的抗拒跟疏遠,有種茫然的委屈跟無措。
·
何川舟不想吃午飯,周拓行讓她開自己的車回去。她本來想拒絕,可周拓行直接拿起鑰匙走出了門,站在電梯裏等她。
何川舟沒有辦法,只能跟上。
她還住在原先的小區里,那地方周拓行去過許多遍,閉着眼睛都能找到。街道兩側的建築在城市發展進程里煥然一新,可小區內部的破舊還一如既往。
環繞在外側的花壇因長期無人打理,野草一叢叢長成狂野的姿態。不知道是誰往裏面栽了兩棵枇杷樹跟桂花樹,如今已經枝繁葉茂,高大挺秀了。
何川舟把着方向盤,將車速降低,穩穩拐過小區內偏僻的甬道,最後停在花壇邊上。
她想問周拓行要怎麼回去,能不能自己開車,轉向副駕的方向,發現周拓行正偏着頭,對着不遠處的一片樹蔭發愣。
何川舟的視線下意識跟着飄過去,觸及那張掉漆乾裂的長椅,心神不由恍惚了下。
那張椅子的木紋,以及上面飄着的樹葉,都曾經多次出現在何川舟夢裏。是她最為熟悉的地方。
夜幕襲來,何旭會坐在
雖然來來去去也只有那麼一句話,跟
pc打卡似地單調重複,說:「路要往前走的。」,可一切細節都過分逼真,讓人上癮似地深陷其中。
何川舟不知道,什麼叫往前走。
從警察的成就來講,她現在應該做得比何旭更成功。
她忙碌奔波,洞察敏銳。從不因自己的私事給別人添麻煩,將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學習和工作,數年間破獲過多起大案,在公安系統內部也小有名氣。
可她如此熱衷於工作,並不是因為多麼偉大的志願或者多麼崇高的信仰,只是純粹地,想做一個警察、做一個好人。
她的成熟里滿是枯燥,不像是一個20多歲的人,更像是已經走完了一段人生,正在按部就班地執行自己的第二段征程。
連黃哥以前也問過她:「你總是這麼不熱情嗎?」
何川舟告訴他:「沒有必要。」
她的熱情都用在了維持自己過得很好這件事上,其它事情沒有必要。
黃哥當時嘆氣道:「你這樣不叫過得很好啊。人終歸是要往前走的。」
又是這麼一句話。何川舟已經聽得有些厭煩了。
她調轉視線,重新落到周拓行那線條凌厲的側臉上。
車子已經熄火,可周拓行仍舊坐着沒動。何川舟也就這樣看着他。
脊背挺拔,脖頸修長,儀態不像是個長期伏案工作的人。頭髮松鬆軟軟地垂下,確實是有點長了。眸光半闔,眼神專注。輕抿的唇線里藏着點黯然的心緒。
何川舟清楚知道他在想什麼,搭在方向盤上的手也不由收緊。
天上不知從哪裏飄來一片厚重的雲,傍晚時分的蒼穹在陰影遮蓋下驟然間暗了下來。
何川舟仰起頭,望向天際處渺茫的群山輪廓,感覺憑空掀起陣風,在吹着那氤氳的山霧往遠處走。
隱隱像是飄了點雨。如果光色再黑一點,大概就跟那天的景色一模一樣了。
其實那句話並不是何旭親口對她說的,是周拓行後來轉告她的。
何旭火化前後差不多一周,何川舟一直待在家裏沒去學校。
那天下午周拓行就來了,打着把傘站在花壇邊上,何川舟沒有理會。
夜裏颳起大風,他那把淺藍色的小傘左撲右倒,看起來快被風吹走了,他乾脆收起來,躲在沒什麼用的樹蔭下。
地表的水坑裏全是雨水打落的痕跡,一圈一圈的波紋盪碎了路燈的光。雨水敲打的聲音十分寧靜,天黑的時候,何川舟還是下來了。
周拓行幫她撐住傘,給她講學校里各種瑣碎的事,又說些並不好笑的笑話。
那差不多是他竭盡全力的效果了,可惜他並沒有喜劇天賦,外加觀眾不捧場,表演結果極為糟糕。
周拓行說到一半停住了,正好雨也小了。他換了個姿勢,將傘整個傾斜在何川舟頭頂,又彎下腰,用單只手不大便利地挽起她的褲腿,以免被濺上泥漬。
雖然雨水一直灌進他的嘴裏,他還是感受到了口乾舌燥。直起身時,沖何川舟笑了笑,從懷裏摸出一張卡,遞過去,不放棄地繼續搭話:「你以後,想做什麼?」
何川舟一直面無表情地坐着,並不在意自己的衣服已經濕了大半,只等周拓行說完話主動離開。
「你要去哪所學校啊?」周拓行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十分勉強,整個肌肉的走向都帶着僵硬,「畢業後應該能找到暑假工了吧。好多便利店老闆我都認識,可以給你介紹輕鬆的工作。到時候我跟你一起去。一個月四五千塊錢應該能攢下來。」
何旭的同事有給她捐款,但是何川舟沒收。何旭工作那麼多年,哪怕各種意外的花銷多,存款多少還是有點的,何川舟不至於上不了學。
何川舟問:「你不跟你媽回去嗎?」
「我不想過去。我就是從她那裏出來的。」周拓行臉上的慌亂一閃而過,又擺出他偽裝的笑容來,「我快成年了,我可以獨立生活。」
因為周父的家暴,周拓行以前跟母親生活過一段時間。當時他媽媽已經結婚,有了個更美滿的家庭。丈夫有錢,還生了個女兒。
他在家裏無所適從,環境讓他感到逼仄窒息,周圍人的態度總讓他覺得他會成為破壞他母親新生活的隱患,所以他寧願回來跟父親過落魄的生活。
後來周父家暴又出了事,周拓行媽媽收到通知過來接他,被周拓行拒絕了。僵持不下的時候,是何旭出面表示,自己會幫忙照顧周拓行,周母才勉強離開。
現在何旭又死了,他沒有再堅持的理由。
何川舟不理解他。
江照林家裏窮得叮噹響,吃飯都成問題。王熠飛年紀小且沒有監護人。如今何旭也走了,他們幾個人只剩下麻煩。他明明可以有更好的生活,為什麼要留下來?
周拓行又說了很多,詳細描繪他在這幾天裏規劃出的未來,何川舟聽得心不在焉。
他們高三了,再有半年就高考了。a市沒有周拓行屬意的大學,何川舟也不確定自己要不要留在這個地方。
她等不到人說完,開口打斷了他。
「周拓行。」那三個字異常冰涼。
周拓行停下侃侃而談的話語。夜的深邃與空寂在他意識中被放大,他發現這一瞬間世界空得可怕,只等何川舟做出的決定,是要填充,或是粉碎它。
何川舟聲線平坦地道:「我說句實話,跟你在一起,我只能看到人生有多艱難。」
周拓行的心陡然涼了半截,他想阻止何川舟繼續說下去,可是身體卻動不了。
「所以請你們行行好,真的別再出現了。我想重新開始。」
周拓行死死盯着他的臉,試圖分辨出她說謊的痕跡。
可是無論他怎麼描繪何川舟的輪廓,每一筆,每一個線條,乃至是放沉了的呼吸,都透着冷酷的味道。
他目光凝住,聲音干啞,艱澀中交織着卑微的祈求:「我們不是朋友嗎?」
「有你在我就忘不掉。我不想跟何旭一樣活得那麼累。」何川舟用沒有波動的平和語氣說,「你們真的讓我覺得很疲憊,總是在提醒我,人生里不幸更多。我本來不用過這樣的生活。」
周拓行低着頭。不知是風忽然大了,還是他沒握穩,傘被颳了出去。
雨水橫在兩人之間,迷離了他的表情。
何川舟沒什麼感情地勸說:「回你媽那去吧。以後你的路你自己走,我的路也我自己走。我不想跟誰相互扶持。」
她說完放下紮起的褲腿,起身走了。不知道周拓行又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何川舟還在回憶那天雨水的寒涼,周拓行抓起她的手,往窗外一指,控訴地道:「你就是在那裏,把我趕走的。」
何川舟笑了下,抽回手道:「不提傷心事,我以為是成年人該學會的生存法則。」
周拓行說:「我以為沒心沒肺,才是成年人該學會的生存法則。」
過了會兒,他又看着何川舟說:「我沒學會。」
何川舟不知道該怎麼回復,拉開車門下去,周拓行跟着走了下來。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着,跟陌生人一樣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離,一級級上了樓梯,最後停在大門前。
何川舟回頭看了他一眼,沒問他想幹什麼,從兜里摸出鑰匙開門。
防盜門的鎖孔有些生鏽了,轉了半天仍是擰不開。
「嘎吱」、「嘎吱」的聲音在空曠樓道里不停迴蕩,還有股不知道從哪兒飄來的垃圾水味。
感應燈早就壞了,樓梯的轉角平台上只開了一個狹小的窗口,光散逸不過來。她的門前色調昏沉。
這時周拓行往前靠了過來,何川舟察覺到陰影,以為他是想幫忙,主動側過身讓出位置。
周拓行伸出手,不是握向門把,而是緊緊抱住了她,將她攬進懷裏。
何川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周拓行長高了,肩膀變得寬闊,手臂也很有力。可還是會把下巴搭在她肩窩裏,緊貼着她的耳朵,悶聲悶氣地說話。
「你還沒問我過得好不好。」
「我過得很不好。何川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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