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北錚的目光緊緊攫在她身上,只見混亂的人群里,警棍幾次朝她打下去,又都被她躲過了去。
他的心不自控地跟着她的境遇起起伏伏,再也沒了方才睥睨眾生的淡然。
公署大樓門口,沈涵初在混亂的人群里竄梭,四周都是人牆,她根本無法逃脫。
慌亂間,身旁有馬匹越過,馬背上坐着的黑制服警察手裏,警棍狠狠落下,一個女學生應聲後退了幾步,穿的正是寧華大學的校服。
那女學生額頭頓時血流如注,搖搖晃晃地欲要倒地,黑制服卻仍不放過,警棍再次舉起。
「小心!」她忙擋了上去。
後背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棍子,痛得她撲倒在地,眼淚直流。
那警察正欲繼續毆打,忽然身後遭了襲擊,一個高大的男學生從身後縛住了他,將他從馬匹上拽了下來,一時間人仰馬翻。
那些不肯屈服的學生,有的與警察毆打起來,有的肩搭着肩形成人牆,唱着戰歌,以血肉之軀迎着警棍而前,然終敵不過訓練有素的暴力,一個個摔倒在地,一個個頭破血流,一個個被粗魯地扭押上了囚車。
沈涵初看着着四周大亂的場面,從心底泛起一陣寒冷的灼痛。
這是怎樣一個世界啊,警不警,匪不匪,這些拿槍的人不去抵禦外敵,如一台台沒有思想的機器,只會對着一群手無寸鐵的學生發狠!
她的目光凜凜地落到公署大樓。
公署大樓里的顧北錚居高而望,見她朝自己的方向望過來,心裏竟是一緊。
他在窗子後看着她的眼。
多麼美麗的一雙眼睛!
可是,那眼裏盛的是怎樣一種眼神:憤懣、不屑、甚至是鄙夷!
顧北錚忽然被那眼神刺痛了。
牆上的時鐘嗒嗒走過,不過須臾之間,卻又漫長極了,他突然大步離開窗邊,走到辦公桌旁急急地按着電鈴。
楊魏軒聞聲趕來,推門而入道:「少帥,有何吩咐?」
顧北錚看着窗子外,略一沉吟,道:「去告訴紀鉉武,停止行動。」
「啊?」 楊魏軒仿佛沒聽明白。
窗外的沈涵初又挨了一棍,這一下,半天也沒爬起來。
顧北錚只覺得心要急到嗓子眼了,一下子揚高了聲音喊道:「告訴紀鉉武,改用噴水驅逐,不許再傷人了!快!」
楊魏軒這下全然聽清了,忙應道:「是!」便匆匆跑了出去。
幾個小時後,公署大樓門口一片劫難後的狼藉,疏疏的有幾個工人在清掃。
滿地的水流,混着東一灘西一灘的血跡,觸目驚心;雪花片似的傳單被血水泡爛,黏在地面上,上面印的油墨全數暈開,那些慷慨解囊的字句再也看不清楚。
公署大樓的鐵門終於打開,羅昌倫與梁廷殊緩緩走出,滿地的濕漉泥濘,令他們一時竟邁不開腳步。
忽然一輛黑色小汽車迎面開來,濺起一路的水花,在兩人面前停下。
車上下來一個管家模樣的人,見了羅昌倫,忙弓下腰,滿臉焦急地道:「哎呦老爺,可算見着您了,夫人聽說公署大樓這邊出了事,讓我趕緊來接您,可車子開到路口,就被堵着進不來!」
羅昌倫哼笑一聲道:「大驚小怪,我還能出事不成。」
「雖然老爺吉人天相,可槍彈不長眼,還是小心些為妙。」那管家說着開了車門,迎羅昌倫上車。
羅昌倫朝汽車走了幾步,忽然轉身,對着梁廷殊道:「梁司長,這會子也不好叫車,我送你一程吧。」
梁廷殊因方才與他口角上有些不快,又見不慣他這幅頤指氣使的模樣,便道:「謝過羅司長了,只是我與羅司長並不順路,羅司長還是自便吧。」
羅昌倫也不多勸,上了汽車便揚長而去,濺了梁廷殊一鞋的水。梁廷殊避之不及,對着遠去的汽車背影啐道:「顯擺什麼,銅臭味!」
武和路上動亂剛定,一時間的確不見黃包車的蹤影,梁廷殊獨自走了好一會兒的路。
一路上他心事重重,此番動亂,少不了要被那顧督軍責問的。這些學生,空有一腔熱血熱血,實則盲目衝動,哪裏看得清時局,不過是白白犧牲罷了。而他這個教育司長,人微言輕,又能幫的了什麼呢,何止幫不上,自打顧北錚來了寧州,軍政要員大換血,教育司在當初的譚琰綸眼中是舉足輕重,可在如今的顧北錚眼裏卻是無關緊要,也多虧了這無關緊要,讓顧北錚無心顧及,一時間也未將他撤換,可若這些學生再這樣鬧下去,顧北錚一個不快,他這個司長之位遲早是要朝不保夕。
沈涵初,如今能指望上的也只有沈涵初了!若真能用這個女人討得顧北錚的歡心,這無異於他的一道護身符。
梁廷殊兀自往前走着,路上已逐漸熱鬧起來,他環顧四周,想尋一輛黃包車,忽見眼前一女子的身影,異常熟悉。
他不自覺地走上前去,試探性地叫了聲:「沈老師?」
那女子一回頭,果然是沈涵初。
梁廷殊見她渾身濕漉,臉頰青腫,衣服也磨破了,左手捂着右邊的肩膀,模樣十分狼狽樣。
「你你」梁廷殊怔怔道,忽然心裏咯噔一聲,「你你不會也參加公署大樓門口的遊行吧!」
「正是」沈涵初冷笑一聲,反唇相譏道,「怎麼,梁校長要解聘我嗎?」
「你」梁廷殊氣結。
遠遠地幾輛黃包車跑來,梁廷殊伸手一攔,將沈涵初拉上車道:「先跟我回學校!」
寧華大學校長室,楠木桌響起一陣陣的拍響聲。
「沈老師!」 梁廷殊拍着桌子對着沈涵初苦口婆心地道,「 我不是讓你別去攪這灘渾水了,你怎麼這麼固執不聽勸呢!我前腳在公署大樓給你推薦了顧督軍隨行翻譯的工作,你後腳就在大樓門口給我鬧遊行,你你這不是打我的臉嗎!」
他說着負手而站,來回踱步,猶如熱鍋上焦灼的螞蟻,自言自語道:「還好沒叫人認出來,若是若是」
梁廷殊在心裏默念:若是被顧北錚認出來,上一次還可說不知情的情況下捲入刺殺案中,那這一次可就是公然與軍政府作對了,顧北錚就算對她再有的好感,一個公然與他作對的女人,恐怕也是容不下的吧。
沈涵初聞言眉頭一皺,道:「梁校長,什麼隨行翻譯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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