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玉懷姝 18 十八

    眼下的局面,已經不是一個混亂能形容得了了。

    叱利單膝跪地道:「此人心術不正欺君罔上,小王自清門戶,還請皇上見諒。」

    崇德帝心中不愉,面上卻是不動聲色,今日這齣鬧劇,他哪裏看不明白,他看的太明白了 。但帝王的掌權之術,從來就不是黑白曲直無冤,而是黨爭制衡長治久安。

    這案子審到最後,必然會有人推替死鬼出來,誰推出來的都無妨,只要斷案結果忽魯努不是皇親所殺,面子上就說和的過去。

    唯一的變數,就是他指給老九的這個小王妃。

    看上去一副冷心冷肺八風不動的樣子,沒成想是個令人頭疼的一根筋老實人。

    「無妨,突厥的使臣,要殺要剮自然是你說了算。」

    叱利:「既如此」

    「可是,哪怕這人所言是假,也沒辦法證明晉王殿下是清白的,」攖寧忖了片刻,側首看着六皇子,開口道:「六皇子心中是這麼想的吧?王子也是,在場的各位大約都是這麼想的。」

    她站在宋諫之邊,頗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

    突厥王子自然想匆匆了事,明面上髒水潑不成,到此為止還能在眾人心中,最關鍵是在崇德帝心中留下疑問。賺錢的生意做不成,那就及時止損,做不虧本的生意。

    他臉色難看得簡直要殺人了,若攖寧沒見過市面,必然是免不了害怕的。可這世上頂頂駭人的傢伙就在她身邊站着,那才是真的冷心冷肺殺人如麻,至於剩下的,再嚇人,也就那樣。

    晉王的嚇人之處,在於他有種無所顧忌的瘋勁兒,拿他人性命博弈來取樂消遣,連自己是否入局都不在乎,沒有牽掛和欲求,才能無往不利。這突厥王子有所圖,就有了軟骨頭。

    攖寧捏准了他的骨頭,及時截斷了話頭,點明他那份見不得人的心思。

    「那晉王妃有何高見?」叱利幾乎是壓着嗓子在說話了,攥着腰刀的右手因為用力而微微發顫。

    攖寧抿了下嘴,看一眼宋諫之,正對上他不閃不避的瞭然眼神,遂上前行禮道:「啟稟父皇,兒臣今日離營前,恐林中蟲蛇繁雜,特意在營帳中熏了蒟蒻香草,彼時晉王殿下也在帳中,里外侍衛隨從皆可作證。」

    崇德帝頷首,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蒟蒻草氣味之重,近身的人必會沾染且長久不散。」攖寧費力的搬起晉王的左胳膊,一邊說一邊湊近了去嗅:「軍師身上有無蒟蒻香,一聞便知。」

    抱着的這條胳膊太重,晉王可真是一點不肯配合,攖寧抬眼看他,結果還被這個白眼狼凌冽的眼風剜了一下,明擺着的嫌棄。

    她使了點力把人胳膊撂下,餘光掃見晉王平整的衣袖,被自己拽成皺巴巴的酸菜,又心虛的給他抻抻衣角。

    宋諫之懶得理她,眼皮子都沒掀一下。

    上前探查的御林軍跪地稟告:「回稟皇上,軍師身上確實嗅不出蒟蒻香。」

    「好。好。」崇德帝連着重複了兩個好,他按捺着怒氣掃視全場,目光掠過太子的時候頓了一下,最後落在六皇子身上:「老六,此事與你有何關係?」

    「父皇,兒臣冤枉。」六皇子臉色發白,乾巴巴的辯白:「兒臣只是實話實說,九弟確實嫌疑重大,況且晉王妃不是說她見過突厥軍師,那軍師身上也該沾染蒟蒻香」

    原先一口一個「晉王」,現在倒改口叫九弟了。

    「我與昭華公主見過突厥軍師,但相距十餘丈,並未近身。」攖寧餓得狠了,着急去用膳,不願再和他一來一往的打機鋒,便在心中掰着指頭,抽絲剝繭的挨着分析:「左峰背陰處土色發黑,粘到鞋底很難甩脫,我觀軍師靴底沾有黑泥,也能證實兒臣所言不假;至於他的致命傷是在頭部,胸前兩箭並未致死——」

    攖寧回頭指了指瞧上去置身事外的晉王,面色古怪道:「他騎射多好,不用我說吧?」

    她雖然不服氣白眼狼這個人,但他的騎射水平,攖寧在心中掐出一點小指肚,她還是有那麼一點佩服的,就一點。

    攖寧說完,在場竊竊私語的聲音不絕。

    崇德帝嘆了口氣,道:「老六,兄弟鬩牆互相猜忌,朕對你太失望了。」

    「父皇,父皇,兒臣有眼無珠被假象蒙蔽,但兒臣說的儘是實情絕無虛言。」六皇子體面也顧不上了,跪倒在地,任衣擺沾上塵泥,面色灰敗,嘴唇翕動兩下,到底沒說出旁的話。

    他不是不想供出太子和叱利,可叱利是突厥繼承人,父皇只會輕拿輕放。至於太子,且不說父皇態度如何,他肯做太子馬前卒就是為了爭個爵位。

    老九去年就封了晉王,他年長四歲卻至今未未封,不知被多少人在背後蔑視奚落。

    他傍上太子這顆大樹就是為了在父皇面前爭個臉,事到如今,也只能打碎牙齒和血吞。

    「你即刻回府,靜思己過。此案還是交由大理寺審理,」崇德帝捏捏眉心,繼續道:「王子意下如何?」


    叱利沒想到被晉王妃擺了一道,只能息事寧人。

    「全憑皇上做主。」

    眼見皇帝回了自己的營帳,一眾人三三兩兩如鳥獸狀散去,叱利有心上前會會攖寧,可宋諫之投來冷冰冰的一瞥,他只得氣惱的離開。

    「明笙,去小廚房拿食盒來,多要兩份糕點,有綠豆糕最好不過了,再提一盅梅子酒。」

    攖寧自覺立了功,一回到營帳就叫明笙去拿吃食。

    宋諫之跟在她身後,看她得意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笑意,長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青色,他譏誚道:「你腦袋怕也是綠豆餡的。」

    攖寧方才腿都站麻了,大腿酥麻跟針扎一樣,疼得她攢着氣兒鼓着腮幫子,她扒拉着椅背勉強坐下,腳底連落地都不敢。

    聽到這話,她不服氣的瞪着圓眼睛:「你聰明,你你是打算好的?」

    攖寧腦海里電光火石般閃過一些碎片,近到他沒有下死手殺掉的婢女,遠到開宴時他貌似隨意的一句詢問。

    「還不算太蠢。」宋諫之坐到攖寧對面,右手虛虛握拳,指節扣在桌面上,示意她醒神。

    「你從一開始就算好了?」攖寧這才尋思過來,酸麻的腳底竄上來一陣涼意,她天靈蓋兒都跟着麻了一下。

    初到獵苑,宋諫之問了林琿一句『他怎麼來了?』,當時太子就坐在他們身邊的席位。忽魯努手下婢女來送狼皮那天,她還以為晉王是不想把事情鬧大,現在想想,他哪裏是怕惹事兒的主。

    他表露出對忽魯努的敵意,再露出馬腳給人留下不合的證據,有心之人自會出手,殺人借刀。現在所有人都當晉王是被無辜陷害的,誰知道他才是真正的操刀人。

    忽魯努丟了性命,六皇子被禁足,簡直是一石二鳥,不對,是三鳥,還有一塊小石子彈在她腦殼上。

    她還當晉王是個沒人管沒人顧的小可憐。

    明笙端來食盒,輕手輕腳的放下便退出去了。攖寧心裏敲着小鼓,手上卻很實誠的捻了塊綠豆糕:「所以那天的白狼皮,真是忽魯努送的嗎?」

    宋諫之靠在椅背上,腿長的令人嫉妒不說,坐着也比攖寧高出小半個頭。他背對着帳簾,日光透過淺白的帳皮投射進來,攖寧整個人都被攏在他身體的陰影中,只有上半張臉是迎着光的。

    宋諫之眼力極好,少女臉上細軟到幾乎瞧不見的絨毛,他看得一清二楚。

    「重要嗎?」

    「那我要是沒站出來,你怎麼辦?」

    「你不是濫好心嗎?」宋諫之的口氣裏帶着戲謔:「何況,林琿會好好『護送』屍首到大理寺的,若有意外,大概就是有人意欲毀屍滅跡,被御林軍活捉。」

    所以今日御林軍烏壓壓站了一片,獨獨沒瞧見統領林琿。

    他所有的後路都想好了,太能算了,嚇人。攖寧連着塞了三塊綠豆糕壓驚,被噎住了,趕忙喝幾口梅子酒。

    原來她就是那個傻不愣登的出頭鳥。

    她上趕着給人當刀使,宋諫之看穿一切也不提示兩句,把自己摘的乾乾淨淨。攖寧面色平靜,桌下卻衝着晉王那邊的空氣狠狠蹬了兩腳。

    這個心情是好不了了,除非今晚能上塌睡覺,不捆手捆腳的那種。

    一炷香的功夫,攖寧氣呼呼的喝完了整盅梅子酒,頭都重了兩分,她站起身搖搖晃晃的走到榻邊,迎面撲倒在錦被上,耳朵卻清醒的豎了起來,仔細聽着身後的動靜。

    腳步聲愈來愈近,好像就貼在耳邊,她脊椎骨都麻了起來。

    「起來。」宋諫之站在塌邊俯視着她,要攆人的架勢。

    攖寧悶在被子裏,裝作沒聽見,顧左右而言他:「那個軍師死了,不會影響我們與突厥交好嗎?」

    「他死有餘辜,」宋諫之神色淡淡,好像說的不是條人命:「殺人償命,突厥人不敢說什麼。」

    攖寧聽到殺人償命的時候,腦袋蹭在被褥上,歪頭看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有話直說。」

    他那麼會算,哪能不知道她想說什麼,臉色冷的都要掉冰碴子了,攖寧支支吾吾不敢開口,剛要奉承兩句好話,宋諫之迅捷的俯下身,單膝抵在塌沿,修長的指頭捏住她兩頰軟肉。

    把攖寧捏成了圓嘟嘟閉不攏的鴨子嘴。

    他這才愜意的淺笑一聲,輕描淡寫道:「不想說話就別說了,你這根舌頭,本王留着下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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