嚼龍 第137章 鎮煞碑

    「鈎陳院都統?斬蛟鎮煞?」

    齊敬之有些訝異,若是鎮魔院的高人行此壯舉也就罷了,這大齊鈎陳院委實聞所未聞。

    他的目光落在「龐眉」二字之上,只因這兩個字的筆體與其餘大不相同,更加的險峻凌冽、鋒芒畢露,望之便覺一股殺伐之氣撲面而來。

    齊敬之凝神觀瞧這兩個字,不知不覺間已與石床、石碑近在咫尺,忽就發現「龐」字的頂上一點與「眉」字的額頭一豎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損,不似其它筆畫那麼完整鮮明。

    幾乎是同時,隨着一腳邁出,齊敬之眼前忽然一花,就見石碑後方的虛空中冒出一隻大如磨盤的利爪,朝着他當頭罩下!

    齊敬之悚然而驚,腳下驟然發力,整個人不退反進,一步躍上石床,縮身在鎮煞石碑底下。

    那隻利爪頓失目標,兀自余勢未歇地狠狠按在他先前立身之處,砸得地上石屑紛飛。

    齊敬之轉身抬頭,右手緊握牛耳尖刀,才要趁勢反擊,就見懸在門口處的青銅小鏡忽地清光大放,竟是他從未見過的光輝璀璨。

    霎時間滿室皆明,其中更有一道皎皎青虹當空而起,向着那隻巨爪飛撲而至。

    下一刻,齊敬之心底忽地響起一聲驚怒交加的嘶吼,仿佛是從無窮遙遠處傳來,似有還無、亦真亦幻。

    面對襲來的青虹,那隻利爪毫不示弱地揚起在半空,爪尖寒光閃爍,迎頭沖了上去。

    電光火石間,這一虹一爪已是毫無花巧地撞在了一處。

    轟的一聲,齊敬之心頭如有驚雷炸裂!

    他的左手瞬間一片酸麻,心中怒鶴更是長唳一聲,霜白為底的翎羽之上,大片殷紅血色倏然暈開,幾乎成了一隻血鶴。

    齊敬之緊咬牙關,死死瞪大眼睛,就見半空中青銅小鏡正與利爪死死僵持。

    那磨盤大的利爪是自虛空中探出,腳掌後頭只有半截覆蓋着黑鱗的小腿,看形體倒與朱衣侯的龍種船鬼很是相似,立時讓齊敬之聯想到了石碑上「斬蛟鎮煞」這四個字。

    此時此刻,利爪四趾中的一趾已經消失在黑漆漆的鏡面之內,只是任憑它如何用力,卻是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出。

    青銅小鏡似乎同樣竭盡了全力,散發清光的鏡身在不斷顫動,哪怕一時間根本奈何不得對方,卻半點鬆口放跑獵物的意思也沒有。

    看清了眼前形勢,齊敬之哪還有半分猶豫,煙霞羽衣浮現於虬褫銀甲之外,似披風又似羽翼,整個人更是縱身高高躍起,舉刀兇狠刺向那橫在半空的半截蛟龍之腿。

    濃郁至極的松柏甲木之氣隨着洗翅勁貫通他的右臂,又沿着牛耳尖刀的刀身向上席捲沖刷,最終化為凜冽森然的雄壯刀氣。

    萬壑松風起,一鶴怒凌霄!

    一聲激越刀鳴響徹石室,恍惚之間,齊敬之似乎聽見一個稚嫩嗓音喊道:「殺!」

    下一個瞬間,牛耳尖刀摧枯拉朽、破甲而入。

    這一刀入肉極深,這半截蛟龍腿卻如先前的黑毛怪物一般,內里並無半分血液滲出。

    「果然是死蛟煞氣化形,想必對鏡子是大補,怪不得它這般賣力。」

    念頭閃動間,沖勢未盡的齊敬之立刻改刺為割,藉助自身重量在蛟龍腿上破開一道巨大傷口。

    他這一刀立刻打破了一鏡一爪之間的均勢,蛟爪上的勁力一泄,登時就被鏡子吞噬了一大截,其後便再無反抗之力,被一寸寸似慢實快地拉入鏡面之內。z.br>

    齊敬之落在地上,頭頂忽地傳來一聲啞啞怪叫,其中滿是驚惶之意。

    他霍然抬頭,就見那半截蛟腿上赫然有一個狀似獼猴且同樣體生黑鱗的身影浮現。

    先前不見了蹤影的金睛水蝯騎坐在蛟腿上,身上正有絲絲縷縷的黑氣飛快滲出,旋即如百川歸海一般融入蛟爪之內。

    得到了這些黑氣補充,蛟爪被吞噬的速度略有放緩,奈何杯水車薪,依舊難以挽回頹勢。

    反觀那頭被掠走黑氣的金睛水蝯,原本精悍澎湃的氣息明顯委頓了下去,面容更因極度的痛苦而扭曲。

    它慌亂地伸出兩隻前爪,緊緊攥住幾縷從自己身上散逸的黑氣,拼了命地往回拉扯,朝那張獠牙外露的大嘴裏猛塞。這等手段,若非天賦異稟,起碼也有第二境餐霞的境界修為。

    怎奈它前腳才吞咽下幾縷,後腳就有更多的黑氣從周身各處滲出,讓先前的努力都成了徒勞。

    金睛水蝯愈發急躁,上半身一歪,似乎想要從蛟腿上翻身而下,不料屁股和雙腿竟像是被黏在了上頭,竟是完全無法脫身。

    見狀,齊敬之毫不猶豫地沖向石床,抬腳在石床邊緣奮力一蹬,整個人回身躍起,如先前那般又給那半截蛟腿來了一記狠的。

    這一次的戰果頗為顯著,在他翩然落地的同時,心頭、耳際幾乎同時響起了一聲哀鳴,一聲來自蛟煞,另一聲來自金睛水蝯。

    齊敬之抬頭看去,就見它已經完全被洶湧而出的黑氣包裹,內里的身軀卻肉眼可見地乾癟了下去。

    然而哪怕蛟爪已經拼了命,甚至對金睛水蝯竭澤而漁,卻依舊難逃被青銅小鏡吞噬的命運。那些從金睛水蝯體內掠奪的黑氣甚至還來不及融入蛟爪,便被鏡子於中途劫奪。

    此消彼長之下,蛟爪再無半分掙扎之力,頃刻間便消失在宛如無底洞一般的鏡面之內。

    隨即,金睛水蝯的乾癟身軀從半空掉了下來,重重滾落塵埃,這麼片刻功夫間竟是瘦脫了相,已然奄奄一息。

    頃刻間,滿室黑氣皆被青銅小鏡攝取一空,不曾有丁點殘餘。


    齊敬之舉目四望,見石室之中並無太大的改變,只在一個牆角里顯出那個神婆的身形,看上去境況倒比此刻的金睛水蝯強出不少。

    「這回咱們可以好好說話了嗎?」齊敬之蹲下身,盯着金睛水蝯的金色怪眼問道。

    先前齊敬之立在江邊,扯鎮魔院的虎皮讓對方停手,不想這孽障反而變本加厲,一腳將一名船夫踢成重傷,之後被兩刀逼退,卻依舊不肯停手,反將神婆丟入了江中,挑釁之意溢於言表,最後更在這處鎮煞地設下了伏殺之局,只可惜棋差一着、遭了反噬,落得眼下這般悽慘下場。

    不等金睛水蝯回應,齊敬之便用刀尖指着角落裏的神婆說道:「她與那支船隊到此捕魚,甚至還動用了異術,確實大大觸犯了你立下的規矩,但總歸錯不至死。你懲戒一番,將他們趕走也就是了,緣何出此重手?」

    「他們一網下去,你的魚子魚孫尚不曾死傷半條,那一船之人卻已被你打了個半死,這又是哪門子的規矩,哪門子的道理?」

    金睛水蝯聞言,臉上便有不忿之色,朝着齊敬之呲牙咧嘴,只可惜太過虛弱,半點凶威也發不出來。

    「想必你心裏覺得,這規矩有江神背書,郡縣官員亦皆默許,輪不到我一個不相干的人指手畫腳。可是,縱使那些人點了頭、不計較,這規矩就一定是對的嗎?」

    「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何曾看見百姓的死活?我家裏是獵戶,若是山神派下僕役,言稱山中走獸皆為子孫,抑或縣衙派來衙役,言稱山貨皆為官有,難道如我一般的獵戶山民就該活活餓死,又或被活活打死?這曲阿鎮附近的漁民亦然,今日你能對一個術士神婆下重手,來日未必不會如此對待一個餓極了的漁夫。」

    齊敬之又指向石床上那座石碑:「大齊終究還是聖姜天下,這座鎮煞碑便是明證!你恃強

    逞凶、欺壓我人族百姓,可縱使你能猖狂一時,縱使我今日事不關己、旁觀坐視,也終有一日會有人看不下去,來給你一個報應!」

    眼見金睛水蝯已是不耐煩地閉上了眼睛,齊敬之當即冷笑一聲:「我瞧着你不許百姓捕魚,倒也不全是為了魚子魚孫。那外頭的水草叢中,可是藏着不少氣息詭異的水族,想必或多或少都從此地得了好處。怎麼?怕它們被人撈了去,打翻了你的如意算盤?」

    「只是不知道,你頭上那位洵江水神知不知曉這處所在?」

    聽見這話,金睛水蝯陡然睜眼,終於臉色大變。

    齊敬之再不搭理它,收好牛耳尖刀,用右手抓住這孽障的一隻腳,直接將它倒提了起來,只覺這分量比預想中輕了不少。

    接着他抬手一招,將青銅小鏡拿在手中,見上頭正映出一枚黑色珠子,時而散開成一團黑氣,時而又凝聚成一隻蛟爪。

    一行煙氣凝聚的小字在旁浮現:「蛟煞屍,水蛟死而失其精,先天有缺、神形難定,微寒、味苦、無毒,益龍種。」

    齊敬之點點頭,這團不知何年鎮壓於此的蛟煞,或許是一開始就殘缺不堪,或許是年深日久被漸漸磨滅,又被金睛水蝯和諸多水族分潤,便只剩下了一爪之威。

    他又想起先前那個黑毛長臂的怪物,便將鏡子晃了晃,輕聲問道:「還有一個呢?」

    青銅小鏡中的畫面一閃,又映出了一顆黑紅色的珠子,看上去亦無什麼出奇之處:「魍象屍,木石之精、死而結胎,性涼、味咸、無毒,烹之吉。」

    「同樣是木石之精,這東西長得可比赤蝦子丑多了!」齊敬之搖搖頭,將青銅小鏡收回。

    「至於烹之吉……赤蝦子是草木土石精氣結合護佑孩童的香火而生,也不知這魍象又是什麼來歷,等弄清楚了再決定如何處置吧。」

    齊敬之走向角落處的神婆,開口問道:「以你咒取魚鱉的本事,在哪裏捕魚都是一樣,為何要大張旗鼓地帶着船隊來此?」

    神婆全程見證齊敬之降服金睛水蝯,自然不敢造次,輕輕搖了搖頭,語氣虛弱地道:「我是昌州人,這次是被船隊花錢請來均州的,實在不知此地還有這等規矩……」

    她一邊說一邊小心觀察着齊敬之的臉色,奈何隔着青鬼面甲,委實看不出什麼:「我就只會這門巫術,在本州本郡的鎮魔院官署也是報備過的。」

    「哦?」

    齊敬之聞言不置可否,繼續問道:「那這隻船隊是誰的?」

    神婆又是搖頭:「我不過是拿錢辦事,哪裏曉得這麼多,想來船隊的管事應當知曉。」

    見從此人嘴裏問不出什麼,齊敬之只好點了點頭:「還能起身走路嗎?」

    神婆臉上一慌,連忙不住地點頭,又猛地頓住,緊跟着又搖起頭來:「勉強還能走路,就是……就是我不會水,上不得岸。」

    齊敬之一怔,面甲後的神情就有些古怪:「身懷那樣的異術,你竟然不會水?」

    神婆的語氣立刻又弱了三分:「昌州多山,我日常多是行聚獸巫術,幫那些行獵的貴人們聚攏飛鳥走獸,到水上捕魚還當真沒幾回。」

    她頓了頓,似是想起了先前齊敬之對金睛水蝯說過的那番話,嘆息道:「昌州向來是朝廷和世家說了算,誰能想到均州的水君這般威風,可比我們那邊兒的山主們強得多了……」

    聽見這話,齊敬之心頭就是一動。

    青蟒升卿曾經提及,戴山便是在昌州豫章郡,供奉三眼石人偶的那個戴氏女,便是宣稱得了天授的巫祝傳承,眼前這神婆也說自己所用的是巫術,想必上古巫祝之道在昌州還有着不少殘留。

    這麼一想,若非麟山一系被連根拔起

    ,山中至今元氣未復,小松山內只孕育出一窩狐狸精,否則如今還不知會是個什麼模樣,說不得也是山神與山靈精怪盤踞,術士異人層出不窮,自家爺孫倆還真未必能順順噹噹地打獵謀生。

    如此看來,小松山山民的日子雖然也不富裕,卻比麟州之外要強上一些,起碼絕少會被妖魔邪祟所害。

    推而廣之,若是整個大齊的大地山川皆被馴服,再無野性滋生,百姓再不為邪祟所擾,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齊敬之轉念一想,又不免暗自搖頭:「沒有精怪,卻少不了聚獸行獵的貴人……朝廷和世家說了算?」

    他心裏不免想起陳二來,暗忖道:「尋常百姓頭上,不是這個作威,就是那個作福!百姓的處境只有過得下去和過不下去,實在難有過得好。這曲阿鎮明明是魚米之鄉,若不是有個餵棗童子在,只怕早就餓死人了!」

    念及於此,齊敬之看向金睛水蝯的眼神又有些不善,只是既然神婆好端端未死,這孽障同樣錯不至死,自己也不好對獺公食言。

    他當即朝神婆一擺手:「走罷,我救人救到底,定送你安全上岸。至於上岸之後,郡縣諸公和洵江水神會拿出什麼章程來,咱們可就得拭目以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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