嚼龍 第179章 數典忘祖

    丁承禮話音方落,掌中便有一道劫火湧起,須臾之間就將那兩團劫灰各自烙印在金瓦之上,皆作玄金之色、再現僧人之形。

    兩片金瓦當空一震,立時便有淡淡雲氣滋生,兩個身形模糊的妖僧緩緩浮現,朝丁承禮合十一禮、狀極恭敬。

    齊敬之和魏豹對視一眼,心裏皆有相同的念頭冒出:「這兩個由雲氣聚合而成的妖僧固然形體飄忽,更沒有金線勾勒輪廓,但與赤金刀上的雲蛇霧虎何其相似,說不得那一蛇一虎也是如此烙印上去的!」

    「赤金刀這等能匹敵第二境修士、興旺一個家族的奇寶,對於真正的大神通者而言,竟不過是隨手就能煉製的瓦片罷了!」

    這下子,便是魏豹也情知不妙,意識到眼前這位白雲宮經主乃是自己和恩公合力都無力抵禦的大敵。

    閃念之間,他眼神倏地一凝,頭一次違逆了齊敬之的意思,不退反進地擋在了少年的身前,嘴唇翕動着低語道:「恩公快走!」

    說罷,這根魏氏獨苗作勢便要朝丁承禮撲過去,只是一隻腳方才邁出,就覺後腰一緊,整個人已被向後扯得離地而起。

    魏豹臉上才露出錯愕神情,就聽身旁少年斬釘截鐵地說道:「旁人擋在我身前也就罷了,唯獨你不行!」

    說出這一句,齊敬之復又壓低聲音道:「還不到拼命的時候,天塌下來自有高個兒的頂着!」

    說話間,幾根金氣絲線藉助着魏豹身軀的掩護,悄無聲息地從齊敬之指尖鑽出,在他右手掌心的煙霞底色上盤成一團,編織出外圓內方的銅錢形狀。

    這枚銅錢金光燦燦,錢面上的留白處更有四字銘文緩緩勾勒而出:「辟兵莫當。」

    齊敬之一翻手掌,手背處亦有一枚金線銅錢正在飛快成形,銘文亦是四個字:「除凶去殃。」

    若將這兩枚繡在煙霞羽衣上的金線銅錢合在一處,便是當初左將軍送給錢小壬的五銖辟兵錢了,號稱最能辟凶致吉。

    雖說這兩枚各有一面的五銖辟兵錢不過是倉促織就,無論形神皆不足備,內里更不曾蘊藏軍威煞氣,只是好歹也是金氣所成,又被齊敬之融入了自身「怒鶴凌霄、至誠不欺」的刀意,故而才一成形,便有淡淡的鋒銳之意透出。

    眼見似乎有些成效,齊敬之的心思就活泛了起來,思索着是繼續嘗試從錢小壬那裏看來的其餘銅錢樣式,也弄個錢串子出來,還是試一試丁承淵的北斗七星。

    現在想來,那位仿佛智珠在握、只等願者上鈎的安豐侯身處這方金氣充盈之地,袍子上獨獨以金線繡了這兩種圖案,絕不可能是隨意而為。

    魏豹與兩枚金線銅錢近在咫尺,奈何不通修行之法,並沒有感知到身後的奇異變化,只是聽齊敬之話裏有話,似乎會有強援來到,也就不再輕舉妄動。

    稍遠處,丁承禮自始至終對兩人的舉動恍若未見,仍在自顧自地端詳兩片妖僧金瓦,臉上漸有笑意浮現。

    他滿意地點點頭,旋即又是一揮袍袖,口中呼喝一聲:「去!」

    兩片金瓦立刻騰飛而起,當空迎風一震,迅速鋪展開來。

    一時間只見煌煌金光蔽空、巍巍瓦影遮地,將那個通往黃泉的大洞封了個嚴嚴實實。

    再一轉眼,大洞倏然不見、穹廬彌合如初,兩片金瓦連同妖僧虛影亦是消失無蹤,再無半點痕跡。

    做完這番驚世駭俗的舉動,丁承禮朝齊敬之微微一笑,語氣平淡地說道:「所謂不知者不怪,齊緝事一不留神燒壞了一二瓦片,實在算不得什麼大事。」

    「只是如今瓦鬼畝神已經歸位,老朽的屋舍較之先前更加堅固,若是再出現什麼傷損,齊緝事可就得不着這樣的好臉色了!」

    丁承禮頓了頓,

    忽地仰頭望天,笑聲盡顯蒼老:「兄長旁觀良久,不知小弟這一手瓦工技藝可還能入眼?」

    「呵!果然是好手藝!」話音落下,蒼穹之上立刻有人應聲。

    安豐侯丁承淵顯現出身形,衣袂當風舞動,滿身金繡生輝。

    他居高臨下地望着自己的庶弟,神情冷峻、目光凌厲:「為兄怎麼從未聽聞,這白雲宮的經堂里還教授百工賤業?」

    魏豹見狀,神情登時一松,知道這位安豐侯應就是恩公口中可以頂天的高個子了。

    齊敬之倒是並不覺得意外,方才撥弄抽取天地間的金氣時,他就隱隱感知到那些散逸無主的金氣正隱隱流向兩個方位。

    一處是白雲宮經主丁承禮立身所在,湧入玄金劫火之中做了薪柴,另一處則位於蒼穹之中,而且明顯凌駕於金瓦和黃泉大洞之上。

    待得丁承淵現身,這後一股金氣的流向就愈發明確,赫然便是他黑袍之上的那些金繡。

    不過就是這位安豐侯說兩句話的功夫,那件原本是黑底金繡的華麗袍服,看上去倒更像是金底黑紋了。

    「兄長此言差矣!豈不聞國有六職,而百工居其一乎?」

    白雲宮經主丁承禮仰頭看着自家兄長安豐侯,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坐而論道,謂之王公;作而行之,謂之士大夫;審曲面執,以飭五材,以辨民器,謂之百工……」

    「通四方之珍異以資之,謂之商旅;飭力以長地財,謂之農夫;治絲麻以成之,謂之婦功。」

    「百工位居六職,關乎生民日用,豈能以賤業稱之?」

    聞聽此言,安豐侯丁承淵立刻哼了一聲,搖頭道:「既然有六職之別,便已是分出了尊卑貴賤!」

    「說起這個,當年父親為你命名承禮,便是要你明禮法、守尊卑、知進退,可絕不是讓你結交匪類、陰蓄死士、聚眾作亂的!」

    「這白雲宮的經堂之主,更須洞明經典、法律、科儀、規範、忌諱、禮法,非高明精潔恭虔之士不可任!」


    說到這裏,安豐侯略作沉吟,方才繼續說道:「你既然想當泥瓦匠,就自己脫去神袍,搬回侯府的匠役房吧!」

    他的語氣很是理所當然,全沒將丁承禮這個第四境的大修士放在眼裏。

    丁承禮聞言,臉上微露訝異之色,當即微微躬身,垂首低眉說道:「沒想到事已至此,兄長竟還願意給小弟留出一條生路,承禮銘感於心!」

    他頓了頓,復又挺直了脊背,再次看向立身蒼穹的安豐侯,正色道:「只不過兄長方才所言,小弟實在不敢苟同!論及這個禮字,於我聖姜門庭而言,莫過於恭奉聖道!」

    「百工之事,皆聖人之作也!爍金以為刃,凝土以為器,作車以行陸,作舟行水,此皆聖人之所作也。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後可以為良。」

    「便是王公、士大夫,亦需百工為之營城郭、建都邑,立社稷宗廟,造宮室車服器械,此冬官司空之業也!」

    丁承禮頓了頓,神情愈發鄭重,語聲轉作鏗鏘:「兄長視百工為賤業,這才是不敬聖道、數典忘祖、悖逆無禮!」

    「冬官司空?」

    反被庶弟斥為「無禮」的安豐侯並沒有發怒,只是搖頭嗤笑一聲:「丁承禮,我姜姓丁氏的始祖丁公,於上古之時掌戈士二千、虎賁一百,靖難堪亂、無有不平,官號曰虎賁氏!」

    「咱家這一脈自入大齊,執戈世鎮東海,亦是累世封君,至不濟也是掌軍之侯!」

    「你雖未襲爵掌兵,擔任的亦是司秋之神的座下神官,自當禮敬金刑之道,卻在這裏張口百工、閉口冬官,為泥瓦賤業張目,還有臉指責本侯數典

    忘祖?」

    聽了這話,白雲宮經主丁承禮驀地哈哈大笑,同時霜白神袍上有無數黑色微塵騰起,卻並不消失隱匿,而是朝着他的掌心集聚而去。

    「若是說起祖宗,兄長素來博學,當知「丁」這個字,於上古之時的甲骨書中皆刻做銅錠之形,這是因為先祖聖賢凡造一物,必以金木為丁附着之!」

    「咱們這個「丁」本就是造物之具,不想着做冬官、百工,為天下人造物謀福,卻一心想着持戈殺戮,何其謬也!」

    說話間,丁承禮身上的黑色微塵已經盡數懸於掌心,聚成了一團。

    他的容顏無所改易,依舊蒼老不堪,亦不曾顯露光頭,甚至原本穿着的那件霜白神袍也沒有變化樣式,唯獨顏色轉作了純黑。

    與此同時,躺在地上的白雲宮監院忽地悶哼了一聲,身上亦開始有紛紛揚揚的黑色微塵飄出。

    這些使他免遭血焰焚身之厄的奇物同樣如飛鳥投林,朝着丁承禮的掌心飛去。

    不過眨眼之間,原本道骨仙風的白雲宮監院就化為了一個黑衣和尚,除了腦袋鋥亮,仍是那副不俗樣貌,甚至更年輕了一些,奈何氣息奄奄,臉上再無之前的飛揚神采,反而顯出幾分病態的俊美。

    「哦,小弟險些忘了,兄長並不喜歡持戈殺人,只愛提竿垂釣!」

    丁承禮卻是看也不看地上的黑衣病和尚,目光始終不離懸空而立的安豐侯,笑容之中隱隱透出幾分譏諷。

    「當年兄長放着丁氏嫡傳的《虎鈐經》不肯學,偏說自己仰慕武成聖王,非得修習《垂釣章》不可。父親被你纏得沒法,只得親往國都,向國主求來了鎮魔院秘藏孤本。」

    「兄長喜不自勝,忍不住在小弟面前說漏了嘴,說自己執意要學《垂釣章》,一來是喜歡釣魚,二來是覺得「丁」這個字一橫一豎鈎,分明就是一副釣竿,還說自己將來釣魚的本事未必就比那位傳說中的祖宗差了……」

    說到這裏,丁承禮的笑容愈發放肆起來,朝遠方的安豐侯府金柱遙遙一指:「丁字的古體且不論,如今確實是寫作一橫一豎鈎。」

    「然則兄長偏要以直鈎釣魚,這就是連最後那一鈎都不要,無論古體、今體,生生將這個字的形與意都丟了個乾淨。要說數典忘祖,小弟自愧弗如!」

    一語說罷,忽有一道道黑色煙塵自丁承禮四周虛空之中湧出,圍着他的身軀盤旋飛舞,又不斷匯入他的掌心之中。

    「丁承禮,你佈置在城中各處的金瓦,便是靠着這種東西遮掩氣息的吧?哦,還有你手底下的那些妖僧死士,一旦沒了此物,只會死得更快!」

    立身蒼穹的安豐侯環顧城中,耳聽得各處殺聲又起,臉上神情不見絲毫變化,而且依舊沒有出手阻止丁承禮的意思,任由自己的庶弟不斷聚集起那些古怪的黑色微塵。

    此刻丁承禮已被仿佛無窮無盡的黑色煙塵包裹,聞言卻是朗聲笑道:「他們既做了死士,自當赴湯蹈刃、死不旋踵!今夜之事若成,人人都少不得一個金瓦鬼神之位!」

    他說了這一句,忽就話鋒一轉:「說起小弟的那些金瓦,兄長可知這世上的屋舍多由木構,木中又多蓄松柏甲木之氣?若是木氣散泄,則房瓦的縫隙中多半會長出松樹來。當年父親整修辟寒閣,就專門請來了一位號稱「瓦畢不生瓦松」的大匠。」

    「小弟聽說之後心生好奇,請求兄長帶我去看。可惜兄長忙着在雨後的濕泥里捉蚯蚓,怎麼也不肯答應。」

    「我便只好獨自爬上閣頂偷瞧,果見那位大匠布瓦如齒、間不容髮,委實漂亮得緊,竟是怎麼瞧都瞧不夠!其後數十年間,辟寒閣頂上也確實不曾有瓦松生出。」

    「也是自那一天起,小弟便漸漸悟出,那些看似不起

    眼的瓦片之間,亦有大道存焉!」

    聞聽此言,安豐侯丁承淵臉上不由得露出追思之色:「你邀為兄看瓦匠做活的事情,此刻實在是記不得了。可要說起捉蚯蚓,當初為兄正是在一片雨後的泥地里捉蚯蚓時心生頓悟,從而成就心骨的!」

    「為兄當時就想,大雨之後蚯蚓便會自行爬上地面,此乃彼輩天性、自然之理也,若能善加利用,自可無物不釣、無事不成,哪怕我拋進水裏的是個直鈎!」

    丁承淵頓了頓,忽而啞然失笑:「只是想不到你我兄弟分道揚鑣,竟源自兒時的幾條蚯蚓和幾片屋瓦!」

    他搖了搖頭,沉吟着說道:「此時回想當年舊事,便知家族興盛,首在得人!血脈傳承、祖宗成法,庸碌之輩視為倚仗、聰慧之輩當成捷徑,但終有一日會變成枷鎖牢籠。」

    「只要虎賁氏的本職不失,無論是《虎鈐經》還是旁的什麼,於我丁氏而言都算不得要緊。與其如掖城崔氏那樣抱殘守殘、固步自封,以至於血脈僵化、受制於區區幾條魚靈,我倒寧願後輩子孫里多冒出幾個你我這樣的數典忘祖之人。」

    說到最後,這位安豐侯嘴角一勾,臉上竟是露出快意笑容。

    「丁承禮,只要你束手就擒,隨我入國都請罪,將那個勞什子大黑明神的底細和盤托出,為兄定保你不死!今後重回丁氏也好,別開一脈也罷,都由得你自己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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