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齊敬之在前來福崖寺的路上,已經提前溫習過《大齊律》以及自己知曉的陰司律條,做足了據理力爭、舌戰群僧的準備。
這也是最可能出現的情形,畢竟這座禪宗大寺緊鄰王都,又要依靠國主傳法,輕易絕不敢行殺官之事,尤其殺的還是國主親軍的校尉。
當然了,他也同樣做好了雙方談崩的準備,要如何生死搏殺,如何提防乃至先行除去態度曖昧的左藥師,如何運用手裏的各種奇物逃出生天,乃至乾脆殺他個血流成河。
然而這兩種情形竟然都沒有出現,這就實在不能不讓他感慨世事之奇、感慨虎皮裙老僧的不同凡俗,以至於這場本該苦大仇深、本該刀刀見血的了結因果之行,竟變得如此的出人意料、如此的平平無奇,甚至……有些無趣。
嗯,就是無趣。
別說血流成河了,整個過程中唯一一次見血,就只是他與虎禪合力刺出一刀,受了反震之後噴出的那口鮮血,連輕傷都算不上,實在不值一提,甚至還有些丟人。
與之相比,一連擋下真猷禪師三次出手這等壯舉,卻並沒有被少年放在心上。
於是在返回鈎陳院的路上,齊敬之明顯有點兒意興索然,讓態度愈發恭敬的左藥師頗覺莫名其妙。
這種有些犯賤的情緒,直到少年獨自踏入騶吾軍營盤時方才消散,只因羽林、大風兩衛的甲士們正在收拾行裝。
大軍出征前人喊馬嘶、緊鑼密鼓的熱鬧場面,充滿了昂揚與肅殺之意,讓他想起了曾經那些個月下磨刀、坐觀松濤的長夜,也似眼前這樣殺心暗蓄、豪氣生發。
韋應典迎了上來,將一個青銅瓿遞給少年:「般般被壽長史抓去讀書識字了,這是它留給你的。」
說話時,這位前禮部郎中頗有些忍俊不禁:「看小傢伙的模樣,今後怕是要獨寵金猊香爐了。」
齊敬之想起那個小財迷,也是會心一笑。
他接過空青屍,只在手裏掂了掂就發覺有異。
原本這青銅瓿里存放的空青之精只餘四分之一,但終究還是汁液,搖動起來嘩啦作響,如今卻發出叮叮噹噹的脆響,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其中翻滾跳躍。
「這是?」
齊敬之當即將盤踞着青銅蛇的瓿蓋揭開,翻轉瓿身往外一倒,立刻便有一顆湛清碧綠的珠子滾了出來。
這顆珠子好似空青凝成,隔着半透明的外壁可以瞧見珠子的內部,那裏頭赫然有一枚小小的青色鱗片。
韋應典的神情鄭重起來:「這枚青鱗原本藏在般般脖頸處的鬃毛之下。小傢伙呲牙咧嘴地撕了下來,投進了這個青銅瓿內。」
齊敬之聞言怔住,只覺心中酸澀一片。
般般身上的歲星木氣被兩顆未成形的劍丸奪取,本該是青色的鱗片盡皆化為月白,沒想到竟然還保住了一枚。
尤其這枚青鱗生長的位置很是特殊,讓少年不由想起了老魈前輩那一撮有呼喚之能的腦後毫毛。
但更讓少年沒想到的是,小傢伙竟會將這片與眾不同的青鱗送給自己。
「按照壽長史的說法,銅得紫陽之氣,歷二百年而生石綠,石綠得道則為空青……」
韋應典在旁輕聲解釋道:「又二百年,空青得青陽之氣,輒化為石,為道門煉丹合藥之寶材,名曰青神羽、又名青要女。」
「空青得青陽之氣……青神羽?青要女?」
齊敬之手握這顆青鱗石珠,將它的兩個名字念了一遍,委實不解其意。
反倒是所謂的青陽之氣,少年還算是熟悉。
玄都觀東華殿裏供奉着東華紫府帝君、元陽東王公,而這位先天大神所執掌的便是東華至真青陽之氣。
同時按照《青羽秘卷》的說法,天台山的後天青華少陽之氣一旦覓得金烏靈光,便能復歸先天、化為元陽,開闢碧海、生長扶桑。
由此推論,所謂的元陽便是東華至真青陽之氣,而般般的青鱗竟能代替青陽之氣,讓空青免去二百年衍化之功,直接化為青神羽……
般般的歲星木氣與東王公的青陽之氣,這二者難道有什麼關聯?
齊敬之想了想,將青鱗石珠放回青銅瓿中,又從虎君玉盒裏取出了師尊所賜的憑霄雀。
這東西並非活物,而是以蒼梧之野的青砂珠塵凝聚而成,能夠輕易轉化成極精純的木屬靈氣。
此前齊敬之都是將之轉化成松柏甲木之氣,用於《卻穀食氣篇》的修行,卻是從來沒有嘗試過歲星木氣。
他沒有絲毫猶豫,將憑霄鳥投入青銅瓿中,與青鱗石珠滾做一處。
下一刻,青銅瓿在少年掌中劇烈搖晃起來,旋即嗖的一下飛上半空,轟然散解成大團青氣。
一枚綻放灼灼青華的鱗片在青氣中浮沉,繼而倏然伸展開來,竟是化成了一截青色樹枝。
齊敬之看得分明,這截樹枝色如空青,表面佈滿了縱向的裂紋和鱗片狀的樹皮,與小松山隨處可見的松枝頗為相似。
緊接着,周圍的青氣恍若飛鳥投林,紛紛落在這截青枝上,凝聚成十幾枚青皮紫脈的葉片,又好似某種鳥類的艷麗翎羽。
「好一個青神羽,這下子倒是名副其實了,或者……稱之為青神羽枝更為貼切?」
韋應典發出一聲由衷感嘆:「道兄在運轉靈氣、冶煉器具上的造詣委實驚人!」
這截青神羽枝乍一看確實很像是仙羽山傳人的手筆,齊敬之卻是一頭霧水。
他只是往青銅瓿里投入了青砂珠塵,不曾摻雜半點仙羽正法的靈韻神機。
正撓頭的時候,怒睛青羽鶴悄無聲息地浮現於少年體外,展翅飛上半空,以長喙將青神羽枝銜走,心滿意足地落回若木靈台。
在得到了這截青神羽枝之後,怒睛青羽鶴身上的純陽之意陡然暴漲,青羽之外泛起一層淡淡金光。
幾乎同時,《青羽秘卷》主動鋪展開來,為少年展示了一段前所未見的經文,而這段經文原本應是隱藏在先天元陽、碧海扶桑的描述之後。
「道祖於始青天中、東極大浮黎國土,坐碧霞之上,授碧落空歌。」
「是時東極已得道大聖眾、至真諸君丈人、安寶華林青靈始老、蒼梧九炁天君、青腰玉女、東鄉神仙諸靈官,無鞅數眾,一時同會。」
「於是道祖告東王公曰:玉清天中有樹似松,名曰青林之樹、空青之林,其葉生具紫陽之書,皆上聖妙經,而生青陽之花,食者身為金光。」
齊敬之一怔,意識到這應就是天台山在兩派論道時埋下的暗手了。
這段經文應當會在《青羽秘卷》的修習者將青華少陽之氣徹底煉化純陽、復返先天之時顯現而出,向仙羽玄都一脈展示道祖及東王公道統的遠大前途。
嗯,這段隱藏經文的作用只是展示,並無任何迷心惑神之效,起碼心燭丁火對此沒有任何反應。
只不過齊敬之作為《青羽秘卷》的修習者,卻明顯超出了天台山的謀算,竟然沒有循規蹈矩、按部就班地修行青華少陽之氣。
他早早便因為沐瑛仙所贈的《萬壑松風曲》,將松柏甲木之氣選定為自身修行根基,哪怕後來見識了流彩含章的威能,又從師尊處得傳了《青羽秘卷》,依舊不改初心。
於是,青華少陽之氣雖然玄妙無方,但從始至終都被齊敬之當成了類似若木赤露的修行輔助之物。
別說佔據什麼主位了,在少年顯化心相之時,松柏甲木和心燭丁火交織成了最為根本的法衣,青華少陽之氣卻連一個明確的具象都沒有。
後來齊敬之更因為畢方鳥之故,沒能真正走上天台山「碧海扶桑、金烏入巢」的路子,而是借取若木神形築成了自身靈台。
雖然他確實覓得了金烏靈光、若木也同樣是桑木的一種,兩條路似乎大差不差,但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最鮮明的區別就是齊敬之近來藉助若木和畢方氏,在南方正陽之氣上勇猛精進,卻對青華少陽之氣多有忽視,以至於火候始終不足。
《青羽秘卷》的隱藏經文也因此一直未被觸發,直到今日被青神羽枝先一步勾引了出來。
於是,這段突然冒出來的經文直接無視了怒睛青羽鶴,飛快融入到了青神羽枝之中。
在齊敬之的默許之下,青神羽枝輕輕掙脫了怒睛青羽鶴的長喙,飛落在若木靈台東方,好似一株無根小樹。
它身姿搖曳、神韻流轉,青底紫紋的葉片碰撞出玄妙空靈的道音,仿佛當真蘊含有紫陽之書、上聖妙經。
「風吹樹動,則空青之林皆作洞章,靈音燦爛,朗徹太空。」
「樹上恆有九色鳳鳥,鳥鳴而羽落,得之者為金翅之烏,以羽衣結飛仙之服,飛而採食空青之花,受九煉而登玉京九鳳之台……」
齊敬之閱覽經文,心中驚訝已極:「好一架登天之梯!根本不必用什麼下作手段,只須將之擺在道門修士面前,能不動心者怕是沒有幾人。」
「有鎮壓在天地玄鑒中的空青死靈掣肘,這青神羽枝應當翻不起什麼浪花,若是日後再度生靈,也不是不能給它一尊神位……」
與此同時,怒睛青羽鶴巡視領地一般昂然四顧,先是瞅了瞅東面新得的青神羽枝,對其葉片的悅耳聲響很是滿意。
它又瞧了瞧懸在靈台西面的虎煞碧玉磬,此物不但能調節西方金氣,本身也是一件樂器,聲音很是響亮。
北面的商羊氏更不必說,肋下一鍾一鼓,雖然腦子不大好使,整日裏只知道苦練《飛龍喚霖譜》,倒也算是個不錯的小玩意兒。
於是,怒睛青羽鶴看向南面畢方氏的目光就有些嫌棄:「這廝除了噴火就再無用處,連奏個樂、湊個趣都不會,真真是個蠢物!」
念及於此,齊敬之便將大部分心神從心相中抽離。
他轉頭朝韋應典笑道:「開拔之前得麟山主贈予青神羽,可謂吉兆!」
於是,時值初冬、朔風漸起。
大齊王都北門洞開,一面騶吾幡當先而出,旋即一支兩千人彪悍騎軍奔馳出城,一路渡淄河、過營陵,絕然向北、再不旋踵。
矯矯羽林、泱泱大風,展翼雪域、同試刀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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