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誅六賊!去四凶!」
「閣老們每次進出七政閣時便要瞅見這些話,那眼裏能揉沙子?」
齊敬之心中一凜,頓覺這個公然行賄的慶元子居心叵測,不免又多了幾分警惕。
「送禮哪有這樣直來直去、毫不避人的?連當初那個索賄的陳二都知道財不可露白的道理,這才被小爺誆來殺了……」
於是,少年決然搖頭:「這香爐可不是齊某遺失之物!」
「這當然是齊校尉遺失之物!」
沒想到慶元子仍舊不曾死心,立刻又是大搖其頭:「一者,齊校尉喜愛金精,這從赤金刀上就能看出來。」
「二者,貧道當日專門找人打聽了!齊校尉曾在焦府山客宴上,與那黃州山靈一同以蓮花爐品鑑奇香,明顯就是極為精通焚香食氣之道。」
「有了這兩條,這尊金猊香爐分明就是齊校尉的!」
這下子,眾人無不對慶元子投去敬佩的目光,這個丑道人胡說八道的本事委實是一絕,偏偏人家還能說的有理有據,看樣子連自己都快信了。
齊敬之早就見過此人反覆無常、口是心非的一面,對此反倒不怎麼奇怪,反倒警惕之心更盛。
「當初此人打聽我的底細,分明是居心不良!」
齊敬之當即哼了一聲:「這香爐蓋子上的獅子喚作金猊?我這個所謂的物主竟然不知……」
慶元子哈哈一笑:「齊校尉說笑了!」
「這金猊也喚作狻猊,其形似獅、喜煙好坐,所以一般都出現在香爐上,以之吞煙吐霧、更添妙趣,故而頗受佛門喜愛,使之長坐佛前,稱為佛座獅子。」
「齊校尉是愛香識香之人,聽說連福崖寺的真覺禿……老和尚都慕名而至,不惜萬金從你這裏收購奇香,齊校尉又怎麼可能不知曉金猊喜煙的典故?」
得,這下聽上去更像是真的了,甚至這金猊香爐都跟佛門扯上了關係,反正就是與慶元子這位生就獅子相貌的摶象殿主沒有半點干係。
眾人或多或少都見過齊敬之身上的好東西,又是銀燭台、碧玉磬,又是青銅瓿、黑鐵鍋的,再多一個金香爐,似乎……也很合情合理?
「般般!」
麟山幼主這個小財迷雖然懵懂,卻也瞧出這是好東西自己送上門來了,眼見少年始終不肯接下,不由焦急地叫了一聲。
眾人循聲看去,還真別說,小傢伙的頭顱似龍又似獅,脖頸上還長着一圈濃密的鬃毛,看上去與金猊竟有那麼幾分相似。
齊敬之見了頓覺有趣,不由問道:「你想要那個香爐?」
「般般!」小傢伙立刻歡快地叫了一聲。
慶元子眼中登時閃過精光,連忙上前幾步,在黑安車不遠處站定,將金猊香爐遞向般般。
小傢伙的眼睛都直了,只是它向來懂事,更是吃過見過,並沒有自己主動去接,反而極為不舍地移開目光,眼巴巴地盯着齊敬之看。
見狀,少年臉上露出寵溺笑容,略作沉吟便將左掌一翻,取出了一件陰氣森森的慘綠袍子。
在眾人的驚愕注視下,他朝神情陰晴不定的慶元子展顏一笑:「其實齊某當日也撿到了殿主遺失之物。」
「一來殿主偏愛綠袍,這從你身上的青色法衣就能看出來。」
「二來齊某無需找人打聽,乃是當日親眼所見,殿主精通青玄太乙宗的鍊度之法,擅長將妖魔鍊度形神,轉化成外道護法……」
「有了這兩條,這件陰氣森森、顏色慘綠的亡人衣遺蛻分明就是殿主的!」
此言一出,饒是以慶元子的道行,也忍不住臉皮抽動,一時間竟是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少年自然也是在胡說八道,偏偏他所找的理由、使用的句式乃至說話時的語氣,無不與方才的摶象殿主差相仿佛。
其實道門法衣自有規制等級,用途也不盡相同,譬如慶元子的青色法衣,便是中等以上法師在拜斗、祝壽時所用,恰好適用於拜謁七政閣、參加龍母壽宴這類場合。
同時,青玄太乙宗的鍊度之法針對的是活物,而亡人衣屍魂靈早被天地玄鑒收押,在外人眼中已然是屍體、遺蛻。
只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哪裏還會有人顧得上深究?
哪怕眾人剛剛才在神虎橋見識了齊敬之的急智和詞鋒,可看着啞口無言的摶象殿主,依舊是忍俊不禁,遠處穿明光甲的武將更是發出一聲響亮的嗤笑。
那武將依舊端坐在大樹下不曾起身,輕拍手掌吸引了眾人注意,繼而揚聲笑道:「伱們二位往日有什麼恩怨,章某管不着。」
「只是單就今日之事而言,兩位非但拾金不昧,更千里送還失主,實在令人……令人感佩!」
「二位不妨在此地當眾歸還對方的……遺失之物,你情我願、童叟無欺!有章某作見證,諒也沒人敢說什麼怪話!」
聞聽此言,慶元子的臉色別提有多精彩了。
齊敬之也沒想到這種地方竟然還有起鬨架秧子的。
說實在的,他可不懂什麼焚香食氣法門,那個金猊香爐的價值未必就能比得過一具亡人衣屍。
尤其在四具亡人衣屍中,單論質地,這件慘綠袍子排在首位。若是交給稷下老兢,說不得能換到許多有用之物。
「般般!」
聽到小傢伙的叫聲,少年立刻微笑起來,種種權衡謀算盡數拋在腦後,飛快朝那位章將軍抱拳道:「將軍所言,正合我意!」
話說到這個份上,慶元子也只得接下所謂的好意,拱手道:「貧道敢不從命!」
於是,堂堂青玄太乙宗的摶象殿主、鈎陳院騶吾軍都督府的羽林校尉,便在大齊中樞七政閣的中庭里做了一筆小買賣,彼此……皆大歡喜。
齊敬之接過金猊香爐,看也不看就遞給了般般把玩。
慶元子則是周身騰起九彩霞光,霞光里更冒出一頭四首金獅,輕易便將慘綠袍子的陰氣壓制、煉化。
「道種四轉!」
齊敬之盯着比在巢州時多出了一個頭的金獅,心中暗自凜然。
至於那位自告奮勇充當見證人的章將軍,此時則笑得很是開懷。
他從几案上拿起茶杯一飲而盡,那豪邁架勢看着不像喝茶,倒像是在痛飲美酒。
眼見慶元子退到一邊、專心煉化慘綠袍子,驪山廣野從黑安車上一躍而下,朝章將軍恭敬施禮、高聲言道:「驪山廣野見過開陽輔弼武德將軍!」
「在下奉鎮魔院渾天監察司魯公之命,送麟山幼主般般拜謁閣老、入覲國主,還請章將軍通傳!」
臨出門前,壽跋曾介紹過七政閣的諸般人物,此時聽見驪山廣野的稱呼,齊敬之心頭恍然,原來眼前這位就是輔佐開陽君、專司七政閣宿衛的武德將軍了。
於是,以少年為首,四名鈎陳校尉齊齊抱拳、先後唱名。
武德將軍相貌平平,看上去大概三四十歲,正是年富力強、血氣旺盛之時,只是人不可貌相,修士的年紀更不可以常理度之。
他等眾人皆報過姓名和職銜,提筆在卷冊上記了幾筆,這才抬頭看向齊敬之,沉吟道:「大齊鈎陳院……騶吾軍都督府……羽林校尉齊敬之?」
少年微怔,旋即越眾而出,再次施禮道:「正是!」
武德將軍端坐不動,上上下下將少年仔細打量個遍,忽地點頭道:「羽林衛這名字起的不錯!就是碰上脾氣爆些的閣老容易挨揍。」
他揶揄了一句,不等齊敬之回應便自顧自說道:「本官章居庸,源出姜姓鄣氏,始祖鄣穆公乃太公曾孫、丁公之孫,亦是姜姓鄣國的開國之主。」
章居庸略作停頓,看着一臉驚愕之色的少年,語氣裏帶着莫名的愉悅:「嗯,正如你心中所想,本官與九真丁氏、掖城崔氏同屬丁公一系。」
「雖說歲月久遠、血脈已疏,但勉強也能攀上遠親。如今這兩家……似乎都巴不得你快點去死啊。」
齊敬之原本聽得有些懵,聞聽此言反倒鎮定了下來,當即不答反問:「那章將軍呢,也想要下官去死麼?」
「本官?」
章居庸似乎並不是一個能繃住笑的人,略作沉默之後忽然就哈哈大笑起來。
「姜姓鄣國早被大齊所滅,成了如今的昌州豫章郡,而當時領軍滅國之將正是出自九真丁氏和掖城崔氏的老親!至於理由麼……」
「這些摯愛親朋一致認為,鄣國宗室已經被源出東夷太昊的任姓章氏鳩佔鵲巢,若不犁庭掃穴、正本清源,則東夷任姓之國便要復辟於東荒了!」
章居庸猛地收住笑,目光灼灼地盯着齊敬之:「鳩佔鵲巢啊……聽上去是不是很耳熟?」
「你問本官作何想法?姜姓鄣氏失去了曾經的都邑,只能去掉右耳刀,成了如今無國可歸、寄身大齊的姜姓章氏,愈發與任姓章氏難以區分,這些全都拜丁氏、崔氏所賜。」
驟然聽到這樣一段古史,包括齊敬之在內,眾人大都有些入神,唯獨驪山廣野的臉上有些不自然。
姜姓章氏在族氏上的變化,與姬姓驪氏改稱酈氏恰好相反,而酈氏其實並沒有獨屬於自己的城邑,比起佔據王都外郭的東郭氏差遠了,其改氏之舉多少有往自己臉上貼金之嫌。
於是眾人之中,反倒是章居庸本人的神情語氣最是平靜,沒有什麼仇恨之意流露,也不知是他寄人籬下、刻意隱忍,還是年代久遠、早已釋懷。
齊敬之覺得多半是後者,否則以此人的出身,若是依舊心懷怨憤,絕不可能取得國主與閣老們的信任,擔任開陽輔弼這樣的要害官職。
就聽章居庸繼續道:「齊敬之,既然那兩家都不待見你,本官自然不能如他們的意。你今後來此候見時,大可以到我這裏飲上一杯清茶。」
「至於私下裏……本官從不與任何世家、宗派的掌權人以及在任實權官員建立私交!」
聞言,齊敬之忍不住鬆了一口氣,若是果真如此,對方多半不大清楚丁承淵與仙羽山的淵源。
他才要開口致謝,就見章居庸朝自己招了招手,嗔怪道:「還愣着做什麼?早就給你倒好了,再不喝就涼了!」
這位身具要職的武德將軍指着身前几案上的另一個茶杯,就像在招呼家中子侄。
呵,沒想到此人還是個急脾氣,而且言出必踐,才說要請喝茶,立刻就得兌現。
少年無奈,只好硬着頭皮上前,隔着几案與章居庸相對而坐。
說實話,茶好不好齊敬之不知道,這屁股底下的異草卻着實硌得慌,竟好似坐在了針板上。
眼見少年為了坐得舒服些,正在悄悄扭動屁股,章居庸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臉上露出一絲促狹笑意。
他舉起茶杯,朝頭頂枝葉均勻的大樹傘蓋遙遙一敬:「此為平露之樹,能察四方之政。」
「平露生於中庭、以候四方,國家平則樹冠正,國有一方不平,則冠有一方稍傾。」
說罷,章居庸又朝兩人屁股底下枝葉平正的異草敬了敬:「此為華平之草,能正王者之德。」
「華平者,王者有德則生,德剛則仰、德弱則低。」
「也就是說,平露之樹的枝葉分佈越是均勻,大齊的四方就越是安定;華平之草越是扎屁股,國主之德就越是剛強盛大。」
於是齊敬之不再挪動自己的屁股。
這華平之草的高矮、粗細乃至軟硬都是一般無二,再怎麼調整位置都是白搭,還不如提一口內氣在胸,讓自己能夠變得輕盈一些。
他抬起頭認真觀望樹冠,同時仔細感應屁股上的觸感,片刻後才有些拿不準地道:「好像這樹冠的北面生得不大齊整?至於這草……」
「嗯?」章居庸眉毛一挑。
少年立刻識趣地端起茶杯,用溫熱的茶湯堵住了嘴巴。
眼見這倆人竟然悠哉悠哉地品起茶來了,哥舒大石忽地上前兩步,悶聲問道:「下官斗膽問一句,安豐侯入都路上曾遭遇多次刺殺,章將軍可知曉是何人所為嗎?」
「嗯?」
章居庸的眉毛立了起來:「現在的年輕人啊,一個二個還真是什麼都敢說!」
「你做過丁承淵的家將吧?身上一股子似是而非的《虎鈐經》氣息,快站遠些,莫要壞了本官的茶湯香氣!」
話音落下,七政閣中庭登時就變得極為安靜,有淡淡的肅殺之意彌散開來。
齊敬之連忙咽下嘴裏的茶湯,代為致歉道:「這廝近日來修為大進,心火便有些壓抑不住,一時言語無狀,還望將軍海涵!」
說罷,少年回過頭給了哥舒大石一個凌厲的眼神,又朝韋應典和左藥師使了個眼色:「沒聽見章將軍的話麼?快讓這廝站遠些!」
韋、左二人登時反應過來,衝上前各自抱住紫髯碧眼兒的一條胳膊,將他扯回了黑安車旁。
踉蹌後退的哥舒大石眸綻碧光,掌指間亦有黑氣繚繞,但出奇地沒有掙扎。
他方才被章居庸的一番話勾動了心緒,思及死在入都路上的百來號袍澤,一股怒火就冒了出來,當真是燒心蝕骨、難以忍耐,這才會莽撞上前、口不擇言。
結果話一出口,他的心火就熄了一半,稍稍清醒之後心裏便生出悔意。
在並無實證、身份懸殊的情況下,他對着武德將軍如此陰陽怪氣、含沙射影,與那個自己找死的白虎闕隊正何異?
若非章居庸的涵養出奇的好,只怕此刻竹牛的牛角上已經掛上第二顆頭顱了。
眼見哥舒大石的氣息正在漸漸平復、眼神也恢復清明,章居庸這才嗤笑一聲:「本官才懶得跟這種有今日沒明日的業障置氣!」
「否則萬一哪句話說的重了,這廝嘎嘣一下暴斃在這七政閣的中庭里,本官豈不是平白惹上一身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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