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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鳳姐因何不來?頭裏為着倒比邢、王二夫人遲了,不好意思;後來旺兒家的來回說:「迎姑娘那裏打發人來請奶奶安,還說並沒有到上頭,只到奶奶這裏來。」鳳姐聽了納悶,不知又是什麼事,便叫那人進來,問:「姑娘在家好?」那人道:「有什麼好的,奴才並不是姑娘打發來的,實在是司棋的母親央我來求奶奶的。」鳳姐道:「司棋已經出去了,為什麼來求我?」那人道:「自從司棋出去,終日啼哭。忽然那一日他表兄來了,他母親見了,恨得什麼似的,說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語。誰知司棋聽見了,急忙出來老着臉和他母親道:「我是為他出來的,我也恨他沒良心。如今他來了,媽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他母親罵他:『不害臊的東西,你心裏要怎麼樣?』司棋說道:『一個女人配一個男人。我一時失腳上了他的當,我就是他的人了,決不肯再失身給別人的。我恨他為什麼這樣膽小,一身作事一身當,為什麼要逃。就是他一輩子不來了,我也一輩子不嫁人的。媽要給我配人,我原拼着一死的。今兒他來了,媽問他怎麼樣。若是他不改心,我在媽跟前磕了頭,只當是我死了,他到那裏,我跟到那裏,就是討飯吃也是願意的。』他媽氣得了不得,便哭着罵着說:『你是我的女兒,我偏不給他,你敢怎麼着。』那知道那司棋這東西糊塗,便一頭撞在牆上,把腦袋撞破,鮮血直流,竟死了。他媽哭着救不過來,便要叫那小子償命。他表兄說道:『你們不用着急。我在外頭原發了財,因想着他才回來的,心也算是真了。你們若不信,只管瞧。』說着,打懷裏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飾來。他媽媽看見了便心軟了,說:『你既有心,為什麼總不言語?』他外甥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楊花,我若說有錢,他便是貪圖銀錢了。如今他只為人,就是難得的。我把金珠給你們,我去買棺盛殮他。』那司棋的母親接了東西,也不顧女孩兒了,便由着外甥去。那裏知道他外甥叫人抬了兩口棺材來。司棋的母親看見詫異,說:『怎麼棺材要兩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裝不下,得兩口才好。』司棋的母親見他外甥又不哭,只當是他心疼的傻了。豈知他忙着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錯不見,把帶的小刀子往脖子裏一抹,也就抹死了。司棋的母親懊悔起來,倒哭得了不得。如今坊上知道了,要報官。他急了,央我來求奶奶說個人情,他再過來給奶奶磕頭。」鳳姐聽了,詫異道:「那有這樣傻丫頭,偏偏的就碰見這個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東西來,他心裏沒事人似的,敢只是這麼個烈性孩子。論起來,我也沒這麼大工夫管他這些閒事,但只你才說的叫人聽着怪可憐見兒的。也罷了,你回去告訴他,我和你二爺說,打發旺兒給他撕擄就是了。」鳳姐打發那人去了,才過賈母這邊來。不提。
且說賈政這日正與詹光下大棋,通局的輸贏也差不多,單為着一隻角兒死活未分,在那裏打劫。門上的小廝進來回道:「外面馮大爺要見老爺。」賈政道:「請進來。」小廝出去請了,馮紫英走進門來。賈政即忙迎着。馮紫英進來,在書房中坐下,見是下棋,便道:「只管下棋,我來觀局。」詹光笑道:「晚生的棋是不堪瞧的。」馮紫英道:「好說,請下罷。」賈政道:「有什麼事麼?」馮紫英道:「沒有什麼話。老伯只管下棋,我也學幾着兒。」賈政向詹光道:「馮大爺是我們相好的,既沒事,我們索性下完了這一局再說話兒。馮大爺在旁邊瞧着。」馮紫英道:「下采不下采?」詹光道:「下采的。」馮紫英道:「下采的是不好多嘴的。」賈政道:「多嘴也不妨,橫豎他輸了十來兩銀子,終久是不拿出來的。往後只好罰他做東便了。」詹光笑道:「這倒使得。」馮紫英道:「老伯和詹公對下麼?」賈政笑道:「從前對下,他輸了;如今讓他兩個子兒,他又輸了。時常還要悔幾着,不叫他悔他就急了。」詹光也笑道:「沒有的事。」賈政道:「你試試瞧。」大家一面說笑,一面下完了。做起棋來,詹光還了棋頭,輸了七個子兒。馮紫英道:「這盤終吃虧在打劫裏頭。老伯劫少,就便宜了。」
賈政對馮紫英道:「有罪,有罪。咱們說話兒罷。」馮紫英道:「小侄與老伯久不見面,一來會會,二來因廣西的同知進來引見,帶了四種洋貨,可以做得貢的。一件是圍屏,有二十四扇槅子,都是紫檀雕刻的。中間雖說不是玉,卻是絕好的硝子石,石上鏤出山水、人物、樓台、花鳥等物。一扇上有五六十個人,都是宮妝的女子,名為《漢宮春曉》。人的眉目、口鼻以及出手衣褶,刻得又清楚又細膩。點綴佈置都是好的。我想尊府大觀園中正廳上卻可用得着。還有一個鐘錶,有三尺多高,也是一個小童兒拿着時辰牌,到了什麼時候他就報什麼時辰。裏頭也有些人在那裏打十番的。這是兩件重笨的,卻還沒有拿來。現在我帶在這裏兩件卻有些意思兒。」就在身邊拿出一個錦匣子,見幾重白綿裹着,揭開了綿子,第一層是一個玻璃盒子,裏頭金托子大紅縐綢托底,上放着一顆桂圓大的珠子,光華耀目。馮紫英道:「據說這就叫做母珠。」因叫拿一個盤兒來。詹光即忙端過一個黑漆茶盤,道:「使得麼?」馮紫英道:「使得。」便又向懷裏掏出一個白絹包兒,將包兒里的珠子都倒在盤裏散着,把那顆母珠擱在中間,將盤置於桌上。看見那些小珠子兒滴溜滴溜滾到大珠身邊來,一回兒把這顆大珠子抬高了,別處的小珠子一顆也不剩,都粘在大珠上。詹光道:「這也奇怪。」賈政道:「這是有的,所以叫做母珠,原是珠之母。」那馮紫英又回頭看着他跟來的小廝道:「那個匣子呢?」那小廝趕忙捧過一個花梨木匣子來。大家打開看時,原來匣內襯着虎紋錦,錦上疊着一束藍紗。詹光道:「這是什麼東西?」馮紫英道:「這叫做鮫綃帳。」在匣子裏拿出來時,疊得長不滿五寸,厚不上半寸,馮紫英一層一層的打開,打到十來層,已經桌上鋪不下了。馮紫英道:「你看裏頭還是兩折,必得高屋裏去才張得下。這就是鮫絲所織,暑熱天氣張在堂屋裏頭,蒼蠅蚊子一個不能進來,又輕又亮。」賈政道:「不用全打開,怕疊起來倒費事。」詹光便與馮紫英一層一層折好收拾。馮紫英道:「這四件東西價兒也不很貴,兩萬銀他就賣。母珠一萬,鮫綃帳五千,《漢宮春曉》與自鳴鐘五千。」賈政道:「那裏買得起。」馮紫英道:「你們是個國戚,難道宮裏頭用不着麼?」賈政道:「用得着的很多,只是那裏有這些銀子。等我叫人拿進去給老太太瞧瞧。」馮紫英道:「很是。」
賈政便着人叫賈璉把這兩件東西送到老太太那邊去,並叫人請了邢、王二夫人、鳳姐兒都來瞧着,又把兩樣東西一一試過。賈璉道:「他還有兩件:一件是圍屏,一件是樂鍾。共總要賣二萬銀子呢。」鳳姐兒接着道:「東西自然是好的,但是那裏有這些閒錢。咱們又不比外任督撫要辦貢。我已經想了好些年了,像咱們這種人家,必得置些不動搖的根基才好,或是祭地,或是義莊,再置些墳屋。往後子孫遇見不得意的事,還是點兒底子,不到一敗塗地。我的意思是這樣,不知老太太、老爺、太太們怎麼樣。若是外頭老爺們要買,只管買。」賈母與眾人都說:「這話說的倒也是。」賈璉道:「還了他罷。原是老爺叫我送給老太太瞧,為的是宮裏好進。誰說買來擱在家裏?老太太還沒開口,你便說了一大些喪氣話!」
說着,便把兩件東西拿了出去,告訴了賈政,說老太太不要。便與馮紫英道:「這兩件東西好可好,就只沒銀子。我替你留心,有要買的人,我便送信給你去。」馮紫英只得收拾好,坐下說些閒話,沒有興頭,就要起身。賈政道:「你在我這裏吃了晚飯去罷。」馮紫英道:「罷了,來了就叨擾老伯嗎!」賈政道:「說那裏的話。」正說着,人回:「大老爺來了。」賈赦早已進來。彼此相見,敘些寒溫。不一時擺上酒來,肴饌羅列,大家喝着酒。至四五巡後,說起洋貨的話,馮紫英道:「這種貨本是難銷的,除非要像尊府這種人家,還可銷得,其餘就難了。」賈政道:「這也不見得。」賈赦道:「我們家裏也比不得從前了,這回兒也不過是個空門面。」馮紫英又問:「東府珍大爺可好麼?我前兒見他,說起家常話兒來,提到他令郎續娶的媳婦,遠不及頭裏那位秦氏奶奶了。如今後娶的到底是那一家的,我也沒有問起。」賈政道:「我們這個侄孫媳婦兒,也是這裏大家,從前做過京畿道的胡老爺的女孩兒。」紫英道:「胡道長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家教上也不怎麼樣。也罷了,只要姑娘好就好。」
賈璉道:「聽得內閣里人說起,賈雨村又要升了。」賈政道:「這也好,不知準不準。」賈璉道:「大約有意思的了。」馮紫英道:「我今兒從吏部里來,也聽見這樣說。雨村老先生是貴本家不是?」賈政道:「是。」馮紫英道:「是有服的還是無服的?」賈政道:「說也話長。他原籍是浙江湖州府人,流寓到蘇州,甚不得意。有個甄士隱和他相好,時常周濟他。以後中了進士,得了榜下知縣,便娶了甄家的丫頭。如今的太太不是正配。豈知甄士隱弄到零落不堪,沒有找處。雨村革了職以後,那時還與我家並未相識,只因舍妹丈林如海林公在揚州巡鹽的時候,請他在家做西席,外甥女兒是他的學生。因他有起復的信要進京來,恰好外甥女兒要上來探親,林姑老爺便托他照應上來的,還有一封薦書,托我吹噓吹噓。那時看他不錯,大家常會。豈知雨村也奇,我家世襲起,從代字輩下來,寧榮兩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覺得親熱了。」因又笑說道:「幾年間門子也會鑽了。由知府推升轉了御史,不過幾年,升了吏部侍郎,署兵部尚書。為着一件事降了三級,如今又要升了。」馮紫英道:「人世的榮枯,仕途的得失,終屬難定。」賈政道:「像雨村算便宜的了。還有我們差不多的人家就是甄家,從前一樣功勳,一樣的世襲,一樣的起居,我們也是時常往來。不多幾年,他們進京來差人到我這裏請安,還很熱鬧。一回兒抄了原籍的家財,至今杳無音信,不知他近況若何,心下也着實惦記。看了這樣,你想做官的怕不怕?」賈赦道:「咱們家是最沒有事的。」馮紫英道:「果然,尊府是不怕的。一則裏頭有貴妃照應,二則故舊好親戚多,三則你家自老太太起至於少爺們,沒有一個刁鑽刻薄的。」賈政道:「雖無刁鑽刻薄,卻沒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稅,那裏當得起。」賈赦道:「咱們不用說這些話,大家吃酒罷。」大家又喝了幾杯,擺上飯來。吃畢,喝茶。馮家的小廝走來輕輕的向紫英說了一句,馮紫英便要告辭了。賈赦、賈政道:「你說什麼?」小廝道:「外面下雪,早已下了梆子了。」賈政叫人看時,已是雪深一寸多了。賈政道:「那兩件東西你收拾好了麼?」馮紫英道:「收好了。若尊府要用,價錢還自然讓些。」賈政道:「我留神就是了。」紫英道:「我再聽信罷。天氣冷,請罷,別送了。」賈赦、賈政便命賈璉送了出去。未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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