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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只見一個婆子在院裏問道:「這裏是林姑娘的屋子麼?那位姐姐在這裏呢?」雪雁出來一看,模模糊糊認得是薛姨媽那邊的人,便問道:「作什麼?」婆子道:「我們姑娘打發來給這裏林姑娘送東西的。」雪雁道:「略等等兒。」雪雁進來回了黛玉,黛玉便叫領他進來。那婆子進來請了安,且不說送什麼,只是覷着眼瞧黛玉,看的黛玉臉上倒不好意思起來,因問道:「寶姑娘叫你來送什麼?」婆子方笑着問道:「我們姑娘叫給姑娘送了一瓶兒蜜餞荔枝來。」回頭又瞧見襲人,便問道:「這位姑娘不是寶二爺屋裏的花姑娘麼?」襲人笑道:「媽媽怎麼認得我?」婆子笑道:「我們只在太太屋裏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門,所以姑娘們都不大認得。姑娘們碰着到我們那邊去,我們都模糊記得。」說着,將一個瓶兒遞給雪雁,又回頭看看黛玉,因笑着向襲人道:「怨不得我們太太說這林黛玉姑娘和你們寶二爺是一對兒,原來真是天仙似的。」襲人見他說話造次,連忙岔道:「媽媽,你乏了,坐坐吃茶罷。」那婆子笑嘻嘻的道:「我們那裏忙呢,都張羅琴姑娘的事呢。姑娘還有兩瓶荔枝,叫給寶二爺送去。」說着,顫顫巍巍告辭出去。黛玉雖惱這婆子方才冒撞,但因是寶釵使來的,也不好怎麼樣他。等他出了屋門,才說一聲道:「給你們姑娘道費心。」那老婆子還只管嘴裏咕咕噥噥的說:「這樣好模樣兒,除了寶玉,什麼人擎受的起。」黛玉只裝沒聽見。襲人笑道:「怎麼人到了老來,就是混說白道的,叫人聽着又生氣,又好笑。」一時雪雁拿過瓶子來與黛玉看。黛玉道:「我懶待吃,拿了擱起去罷。」又說了一回話,襲人才去了。
一時晚妝將卸,黛玉進了套間,猛抬頭看見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間老婆子的一番混話,甚是刺心。當此黃昏人靜,千愁萬緒,堆上心來。想起自己身子不牢,年紀又大了。看寶玉的光景,心裏雖沒別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見有半點意思。深恨父母在時,何不早定了這頭婚姻。又轉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時,別處定了婚姻,怎能夠似寶玉這般人材心地,不如此時尚有可圖。」心內一上一下,輾轉纏綿,竟像轆轤一般。嘆了一回氣,掉了幾點淚,無情無緒,和衣倒下。
不知不覺,只見小丫頭走來說道:「外面雨村賈老爺請姑娘。」黛玉道:「我雖跟他讀過書,卻不比男學生,要見我作什麼?況且他和舅舅往來,從未提起,我也不便見的。」因叫小丫頭:「回復『身上有病不能出來』,與我請安道謝就是了。」小丫頭道:「只怕要與姑娘道喜,南京還有人來接。」說着,又見鳳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寶釵等都來笑道:「我們一來道喜,二來送行。」黛玉慌道:「你們說什麼話?」鳳姐道:「你還裝什麼呆。你難道不知道林姑爺升了湖北的糧道,娶了一位繼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着你撂在這裏,不成事體,因託了賈雨村作媒,將你許了你繼母的什麼親戚,還說是續弦,所以着人到這裏來接你回去。大約一到家中就要過去的,都是你繼母作主。怕的是道兒上沒有照應,還叫你璉二哥哥送去。」說得黛玉一身冷汗。黛玉又恍惚父親果在那裏做官的樣子,心上急着硬說道:「沒有的事,都是鳳姐姐混鬧。」只見邢夫人向王夫人使個眼色兒,」他還不信呢,咱們走罷。」黛玉含着淚道:「二位舅母坐坐去。」眾人不言語,都冷笑而去。黛玉此時心中乾急,又說不出來,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賈母在一處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還可救。」於是兩腿跪下去,抱着賈母的腰說道:「老太太救我!我南邊是死也不去的!況且有了繼母,又不是我的親娘。我是情願跟着老太太一塊兒的。」老太太道:「續弦也好,倒多一副妝奩。」黛玉哭道:「我若在老太太跟前,決不使這裏分外的閒錢,只求老太太救我。」賈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終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終非了局。」黛玉道:「我在這裏情願自己做個奴婢過活,自做自吃,也是願意。只求老太太作主。」老太太總不言語。黛玉抱着賈母的腰哭道:「老太太,你向來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緊急的時候怎麼全不管!不要說我是你的外孫女兒,是隔了一層了,我的娘是你的親生女兒,看我娘份上,也該護庇些。」說着,撞在懷裏痛哭,聽見賈母道:「鴛鴦,你來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鬧乏了。」黛玉情知不是路了,求去無用,不如尋個自盡,站起來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沒有親娘,便是外祖母與舅母姊妹們,平時何等待的好,可見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麼獨不見寶玉?或見一面,看他還有法兒?」便見寶玉站在面前,笑嘻嘻地說:「妹妹大喜呀。」黛玉聽了這一句話,越發急了,也顧不得什麼了,把寶玉緊緊拉住說:「好,寶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個無情無義的人了!」寶玉道:「我怎麼無情無義?你既有了人家兒,咱們各干各自的了。」黛玉越聽越氣,越沒了主意,只得拉着寶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誰去?」寶玉道:「你要不去,就在這裏住着。你原是許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們這裏來。我待你是怎麼樣的,你也想想。」黛玉恍惚又像果曾許過寶玉的,心內忽又轉悲作喜,問寶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寶玉道:「我說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話,你就瞧瞧我的心。」說着,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見鮮血直流。黛玉嚇得魂飛魄散,忙用手握着寶玉的心窩,哭道:「你怎麼做出這個事來,你先來殺了我罷!」寶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給你瞧。」還把手在劃開的地方兒亂抓。黛玉又顫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寶玉痛哭。寶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沒有了,活不得了。」說着,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拼命放聲大哭。只聽見紫鵑叫道:「姑娘,姑娘,怎麼魘住了?快醒醒兒脫了衣服睡罷。」黛玉一翻身,卻原來是一場惡夢。
喉間猶是哽咽,心上還是亂跳,枕頭上已經濕透,肩背身心,但覺冰冷。想了一回,「父親死得久了,與寶玉尚未放定,這是從那裏說起?」又想夢中光景,無倚無靠,再真把寶玉死了,那可怎麼樣好!一時痛定思痛,神魂俱亂。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的出了一點兒汗,扎掙起來,把外罩大襖脫了,叫紫鵑蓋好了被窩,又躺下去。翻來復去,那裏睡得着。只聽得外面淅淅颯颯,又像風聲,又像雨聲。又停了一會兒,又聽得遠遠的吆呼聲兒,卻是紫鵑已在那裏睡着,鼻息出入之聲。自己扎掙着爬起來,圍着被坐了一會。覺得窗縫裏透進一縷涼風來,吹得寒毛直豎,便又躺下。正要朦朧睡去,聽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兒的聲兒,啾啾唧唧,叫個不住。那窗上的紙,隔着屜子,漸漸的透進清光來。
黛玉此時已醒得雙眸炯炯,一回兒咳嗽起來,連紫鵑都咳嗽醒了。紫鵑道:「姑娘,你還沒睡着麼?又咳嗽起來了,想是着了風了。這會兒窗戶紙發清了,也待好亮起來了。歇歇兒罷,養養神,別盡着想長想短的了。」黛玉道:「我何嘗不要睡,只是睡不着。你睡你的罷。」說了又嗽起來。紫鵑見黛玉這般光景,心中也自傷感,睡不着了。聽見黛玉又嗽,連忙起來,捧着痰盒。這時天已亮了。黛玉道:「你不睡了麼?」紫鵑笑道:「天都亮了,還睡什麼呢。」黛玉道:「既是這樣,你就把痰盒兒換了罷。」紫鵑答應着,忙出來換了一個痰盒兒,將手裏的這個盒兒放在桌上,開了套間門出來,仍舊帶上門,放下撒花軟簾,出來叫醒雪雁。開了屋門去倒那盒子時,只見滿盒子痰,痰中好些血星,唬了紫鵑一跳,不覺失聲道:「噯喲,這還了得!」黛玉裏面接着問是什麼,紫鵑自知失言,連忙改說道:「手裏一骨,幾乎撂了痰盒子。」黛玉道:「不是盒子裏的痰有了什麼?」紫鵑道:「沒有什麼。」說着這句話時,心中一酸,那眼淚直流下來,聲兒早已岔了。黛玉因為喉間有些甜腥,早自疑惑,方才聽見紫鵑在外邊詫異,這會子又聽見紫鵑說話聲音帶着悲慘的光景,心中覺了八九分,便叫紫鵑:「進來罷,外頭看涼着。」紫鵑答應了一聲,這一聲更比頭裏悽慘,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聽了,涼了半截。看紫鵑推門進來時,尚拿手帕拭眼。黛玉道:「大清早起,好好的為什麼哭?」紫鵑勉強笑道:「誰哭來,早起起來眼睛裏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時候更大罷,我聽見咳嗽了大半夜。」黛玉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着。」紫鵑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說,還得自己開解着些。身子是根本,俗話說的『留得青山在,依舊有柴燒。』況這裏自老太太、太太起,那個不疼姑娘。」只這一句話,又勾起黛玉的夢來,覺得心頭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變,紫鵑連忙端着痰盒,雪雁捶着脊樑,半日才吐出一口痰來。痰中一縷紫血,簌簌亂跳。紫鵑雪雁臉都唬黃了。兩個旁邊守着,黛玉便昏昏躺下。紫鵑看着不好,連忙努嘴叫雪雁叫人去。
雪雁才出屋門,只見翠縷翠墨兩個人笑嘻嘻的走來。翠縷便道:「林姑娘怎麼這早晚還不出門?我們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裏講究四姑娘畫的那張園子景兒呢。」雪雁連忙擺手兒,翠縷翠墨二人倒都嚇了一跳,說:「這是什麼原故?」雪雁將方才的事,一一告訴他二人。二人都吐了吐舌頭兒說:「這可不是頑的!你們怎麼不告訴老太太去?這還了得!你們怎麼這麼糊塗。」雪雁道:「我這裏才要去,你們就來了。」正說着,只聽紫鵑叫道:「誰在外頭說話?姑娘問呢。」三個人連忙一齊進來。翠縷翠墨見黛玉蓋着被躺在床上,見了他二人便說道:「誰告訴你們了?你們這樣大驚小怪的。」翠墨道:「我們姑娘和雲姑娘才都在四姑娘屋裏講究四姑娘畫的那張園子圖兒,叫我們來請姑娘來,不知姑娘身上又欠安了。」黛玉道:「也不是什麼大病,不過覺得身子略軟些,躺躺兒就起來了。你們回去告訴三姑娘和雲姑娘,飯後若無事,倒是請他們來這裏坐坐罷。寶二爺沒到你們那邊去?」二人答道:「沒有。」翠墨又道:「寶二爺這兩天上了學了,老爺天天要查功課,那裏還能像從前那麼亂跑呢。」黛玉聽了,默然不言。二人又略站了一回,都悄悄的退出來了。
且說探春湘雲正在惜春那邊論評惜春所畫大觀園圖,說這個多一點,那個少一點,這個太疏,那個太密。大家又議着題詩,着人去請黛玉商議。正說着,忽見翠縷墨二人回來,神色匆忙。湘雲便先問道:「林姑娘怎麼不來?」翠縷道:「林姑娘昨日夜裏又犯了病了,咳嗽了一夜。我們聽見雪雁說,吐了一盒子痰血。」探春聽了詫異道:「這話真麼?」翠縷道:「怎麼不真。」翠墨道:「我們剛才進去了瞧了瞧,顏色不成顏色,說話兒的氣力都微了。」湘雲道:「不好的這麼着,怎麼還能說話呢。」探春道:「怎麼你這麼糊塗,不能說話不是已經……」說到這裏卻咽住了。惜春道:「林姐姐那樣一個聰明人,我看他總有些瞧不破,一點半點兒都要認起真來。天下事那裏有多少真的呢。」探春道:「既這麼着,咱們都過去看看。倘若病的利害,咱們好過去告訴大嫂子回老太太,傳大夫進來瞧瞧,也得個主意。」湘雲道:「正是這樣。」惜春道:「姐姐們先去,我回來再過去。」
於是探春湘雲扶了小丫頭,都到瀟湘館來。進入房中,黛玉見他二人,不免又傷心起來。因又轉念想起夢中,連老太太尚且如此,何況他們。況且我不請他們,他們還不來呢。心裏雖是如此,臉上卻礙不過去,只得勉強令紫鵑扶起,口中讓坐。探春湘雲都坐在床沿上,一頭一個。看了黛玉這般光景,也自傷感。探春便道:「姐姐怎麼身上又不舒服了?」黛玉道:「也沒什麼要緊,只是身子軟得很。」紫鵑在黛玉身後偷偷的用手指的那痰盒兒。湘雲到底年輕,性情又兼直爽,伸手便把痰盒拿起來看。不看則已,看了唬的驚疑不止,說:「這是姐姐吐的?這還了得!」初時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也沒細看,此時見湘雲這麼說,回頭看時,自己早已灰了一半。探春見湘雲冒失,連忙解說道:「這不過是肺火上炎,帶出一半點來,也是常事。偏是雲丫頭,不拘什麼,就這樣蠍蠍螯螯的!」湘雲紅了臉,自悔失言。探春見黛玉精神短少,似有煩倦之意,連忙起身說道:「姐姐靜靜的養養神罷,我們回來再瞧你。」黛玉道:「累你二位惦着。」探春又囑咐紫鵑好生留神伏侍姑娘,紫鵑答應着。探春才要走,只聽外面一個人嚷起來。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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