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第46章 蔣玉菡情贈茜香羅薛寶釵羞籠紅麝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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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徑到了馮紫英家門口,有人報與了馮紫英,出來迎接進去。只見薛蟠早已在那裏久候,還有許多唱曲兒的小廝並唱小旦的蔣玉菡、錦香院的妓女雲兒。大家都見過了,然後吃茶。寶玉擎茶笑道:「前兒所言幸與不幸之事,我晝懸夜想,今日一聞呼喚即至。」馮紫英笑道:「你們令表兄弟倒都心實。前日不過是我的設辭,誠心請你們一飲,恐又推託,故說下這句話。今日一邀即至,誰知都信真了。」說畢大家一笑,然後擺上酒來,依次坐定。馮紫英先命唱曲兒的小廝過來讓酒,然後命雲兒也來敬。

    那薛蟠三杯下肚,不覺忘了情,拉着雲兒的手笑道:「你把那梯己新樣兒的曲子唱個我聽,我吃一壇如何?」雲兒聽說,只得拿起琵琶來,唱道:

    兩個冤家,都難丟下,想着你來又記掛着他。兩個人形容俊俏,都難描畫。想昨宵幽期私訂在荼蘼架,一個偷情,一個尋拿,拿住了三曹對案我也無回話。

    唱畢笑道:「你喝一罈子罷了。」薛蟠聽說,笑道:「不值一壇,再唱好的來。」

    寶玉笑道:「聽我說罷,這麼濫飲,易醉而無味。我先喝一大海,發一新令,有不遵者,連罰十大海,逐出席外與人斟酒。」馮紫英、蔣玉菡等都道:「有理,有理。」寶玉拿起海來一氣飲干,說道:「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字,卻要說出女兒來,還要註明這四字原故。說完了,飲門杯。酒面要唱一個新鮮時樣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一樣東西,或古詩、舊對、《四書》、《五經》成語。」薛蟠未等說完,先站起來攔道:「我不來,別算我。這竟是捉弄我呢!」雲兒也站起來,推他坐下,笑道:「怕什麼?這還虧你天天吃酒呢,難道你連我也不如!我回來還說呢。說是了,罷;不是了,不過罰上幾杯,那裏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亂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眾人都拍手道妙。薛蟠聽說無法,只得坐了。

    聽寶玉說道:

    「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

    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女兒樂,鞦韆架上春衫薄。」

    眾人聽了,都道:「說得有理。」薛蟠獨揚着臉搖頭說:「不好,該罰!」眾人問:「如何該罰?」薛蟠道:「他說的我通不懂,怎麼不該罰?」雲兒便擰他一把,笑道:「你悄悄的想你的罷。回來說不出,又該罰了。」於是拿琵琶聽寶玉唱道: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唱完,大家齊聲喝彩,獨薛蟠說無板。寶玉飲了門杯,便拈起一片梨來,說道:「雨打梨花深閉門。」

    完了令。下該馮紫英,說道:

    「女兒悲,兒夫染病在垂危。女兒愁,大風吹倒梳妝樓。

    女兒喜,頭胎養了雙生子。女兒樂,私向花園掏蟋蟀。」

    說畢,端起酒來唱道:

    你是個可人,你是個多情,你是個刁鑽古怪鬼靈精,你是個神仙也不靈。我說的話兒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裏細打聽,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唱完,飲了門杯,說道:

    雞聲茅店月。

    令完,下該雲兒。雲兒便說道:

    女兒悲,將來終身指靠誰?


    薛蟠嘆道:「我的兒,有你薛大爺在,你怕什麼!」眾人都道:「別混他,別混他!」雲兒又道:

    女兒愁,媽媽打罵何時休!

    薛蟠道:「前兒我見了你媽,還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眾人都道:「再多言者罰酒十杯。」薛蟠連忙自己打了一個嘴巴子,說道:「沒耳性,再不許說了。」雲兒又道:

    「女兒喜,情郎不舍還家裏。女兒樂,住了簫管弄弦索。」

    說完,便唱道:

    豆蔻開花三月三,一個蟲兒往裏鑽。鑽了半日不得進去,爬到花兒上打鞦韆。肉兒小心肝,我不開了你怎麼鑽?

    唱畢,飲了門杯,說道:「桃之夭夭。」令完了,下該薛蟠。

    薛蟠道:「我可要說了:女兒悲——」說了半日,不見說底下的。馮紫英笑道:「悲什麼?快說來。」薛蟠登時急的眼睛鈴鐺一般,瞪了半日,才說道:「女兒悲——」又咳嗽了兩聲,說道:「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眾人聽了都大笑起來。薛蟠道:「笑什麼,難道我說的不是?一個女兒嫁了漢子,要當忘八,他怎麼不傷心呢?」眾人笑的彎腰說道:「你說的很是,快說底下的。」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說道:「女兒愁——」說了這句,又不言語了。眾人道:「怎麼愁?」薛蟠道:「繡房攛出個大馬猴。」眾人呵呵笑道:「該罰,該罰!這句更不通,先還可恕。」說着便要篩酒。寶玉笑道:「押韻就好。」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們鬧什麼?」眾人聽說,方才罷了。雲兒笑道:「下兩句越發難說了,我替你說罷。」薛蟠道:「胡說!當真我就沒好的了!聽我說罷: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眾人聽了,都詫異道:「這句何其太韻?」薛蟠又道:「女兒樂,一根往裏戳。」眾人聽了,都扭着臉說道:「該死,該死!快唱了罷。」薛蟠便唱道:「一個蚊子哼哼哼。」眾人都怔了,說:「這是個什麼曲兒?」薛蟠還唱道:「兩個蒼蠅嗡嗡嗡。」眾人都道:「罷,罷,罷!」薛蟠道:「愛聽不聽!這是新鮮曲兒,叫作哼哼韻。你們要懶待聽,連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眾人都道:「免了罷,免了罷,倒別耽誤了別人家。」

    於是蔣玉菡說道:

    「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女兒愁,無錢去打桂花油。女兒喜,燈花並頭結雙蕊。女兒樂,夫唱婦隨真和合。」

    說畢,唱道: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嬌,恰便似活神仙離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鸞風,真也着。呀! 看天河正高,聽譙樓鼓敲,剔銀燈同入鴛幃悄。

    唱畢,飲了門杯,笑道:「這詩詞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見了一副對子,可巧只記得這句,幸而席上還有這件東西。」說畢,便幹了酒,拿起一朵木樨來,念道:「花氣襲人知晝暖。」

    眾人倒都依了,完令。薛蟠又跳了起來,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該罰,該罰!這席上又沒有寶貝,你怎麼念起寶貝來?」蔣玉菡怔了,說道:「何曾有寶貝?」薛蟠道:「你還賴呢!你再念來。」蔣玉菡只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襲人可不是寶貝是什麼!你們不信,只問他。」說畢,指着寶玉。寶玉沒好意思起來,說:「薛大哥,你該罰多少?」薛蟠道:「該罰,該罰!」說着拿起酒來,一飲而盡。馮紫英與蔣玉菡等不知原故,雲兒便告訴了出來。蔣玉菡忙起身陪罪。眾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少刻,寶玉出席解手,蔣玉菡便隨了出來。二人站在廊檐下,蔣玉菡又陪不是。寶玉見他嫵媚溫柔 ,心中十分留戀,便緊緊的搭着他的手,叫他:「閒了往我們那裏去。還有一句話借問,也是你們貴班中,有一個叫琪官的,他在那裏?如今名馳天下,我獨無緣一見。」蔣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兒。」寶玉聽說,不覺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虛傳。今兒初會,便怎麼樣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將一個玉玦扇墜解下來,遞與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誼。」琪官接了,笑道:「無功受祿,何以克當!也罷,我這裏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繫上,還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點親熱之意。」說畢撩衣,將系小衣兒一條大紅汗巾子解了下來,遞與寶玉,道:「這汗巾子是茜香國女國王所貢之物,夏天繫着,肌膚生香,不生汗漬。昨日北靜王給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別人,我斷不肯相贈。二爺請把自己系的解下來,給我繫着。」寶玉聽說,喜不自禁,連忙接了,將自己一條松花汗巾解了下來,遞與琪官。

    二人方束好,只聽一聲大叫:「我可拿住了!」只見薛蟠跳了出來,拉着二人道:「放酒不吃,兩個人逃席出來幹什麼?快拿出來我瞧瞧。」二人都道:「沒有什麼。」薛蟠那裏肯依,還是馮紫英出來才解開了。於是復又歸坐飲酒,至晚方散。

    寶玉回至園中,寬衣吃茶。襲人見扇子上的墜兒沒了,便問他:「往那裏去了?」寶玉道:「馬上丟了。」睡覺時只見腰裏一條血點似的大紅汗巾子,襲人便猜了八九分,因說道:「你有了好的系褲子,把我那條還我罷。」寶玉聽說,方想起那條汗巾子原是襲人的,不該給人才是,心裏後悔,口裏說不出來,只得笑道:「我賠你一條罷。」襲人聽了,點頭嘆道:「我就知道又幹這些事!也不該拿着我的東西給那起混帳人去。也難為你,心裏沒個算計兒。」再要說幾句,又恐慪上他的酒來,少不得也睡了,一宿無話。

    至次日天明,方才醒了,只見寶玉笑道:「夜裏失了盜也不曉得,你瞧瞧褲子上。」襲人依頭一看,只見昨日寶玉系的那條汗巾子系在自己腰裏呢,便知是寶玉夜間換了,忙一頓把解下來,說道:「我不希罕這行子,趁早兒拿了去!」寶玉見他如此,只得委婉解勸了一回。襲人無法,只得系在腰裏。過後寶玉出去,終久解下來擲在個空箱子裏,自己又換了一條繫着。

    寶玉並未理論,因問起昨日可有什麼事情。襲人便回說:「二奶奶打發人叫了紅玉去了。他原要等你來的,我想什麼要緊,我就作了主,打發他去了。」寶玉道:「很是。我已知道了,不必等我罷了。」襲人又道:「昨兒貴妃打發夏太監出來,送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叫在清虛觀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戲獻供,叫珍大爺領着眾位爺們跪香拜佛呢。還有端午兒的節禮也賞了。」說着命小丫頭子來,將昨日所賜之物取了出來,只見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芙蓉簟一領。寶玉見了,喜不自勝,問「別人的也都是這個?」襲人道:「老太太的多着一個香如意,一個瑪瑙枕。太太、老爺、姨太太的只多着一個如意。你的同寶姑娘的一樣。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單有扇子同數珠兒,別人都沒了。大奶奶、二奶奶他兩個是每人兩匹紗,兩匹羅,兩個香袋,兩個錠子藥。」

    寶玉聽了,笑道:「這是怎麼個原故?怎麼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罷?」襲人道:「昨兒拿出來,都是一份一份的寫着簽子,怎麼就錯了!你的是在老太太屋裏的,我去拿了來了。老太太說了,明兒叫你一個五更天進去謝恩呢。」寶玉道:「自然要走一趟。」說着便叫紫鵑來:「拿了這個到林姑娘那裏去,就說是昨兒我得的,愛什麼留下什麼。」紫鵑答應了,拿了去,不一時回來說:「林姑娘說了,昨兒也得了,二爺留着罷。」

    寶玉聽說,便命人收了。剛洗了臉出來,要往賈母那裏請安去,只見林黛玉頂頭來了。寶玉趕上去笑道:「我的東西叫你揀,你怎麼不揀?」林黛玉昨日所惱寶玉的心事早又丟開,又顧今日的事了,因說道:「我沒這麼大福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什麼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寶玉聽他提出「金玉」二字來,不覺心動疑猜,便說道:「除了別人說什麼金什麼玉,我心裏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林黛玉聽他這話,便知他心裏動了疑,忙又笑道:「好沒意思,白白的說什麼誓?管你什麼金什麼玉的呢!」寶玉道:「我心裏的事也難對你說,日後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爺、太太這三個人,第四個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個人,我也說個誓 。」林黛玉道:「你也不用說誓,我很知道你心裏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寶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林黛玉道:「昨兒寶丫頭不替你圓謊,為什麼問着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麼樣了。」

    正說着,只見寶釵從那邊來了,二人便走開了。寶釵分明看見,只裝看不見,低着頭過去了。到了王夫人那裏,坐了一回,然後到了賈母這邊,只見寶玉在這裏呢。薛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着寶玉。昨兒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裏越發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林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只記掛着林黛玉,並不理論這事,此刻忽見寶玉笑問道:「寶姐姐,我瞧瞧你的紅麝串子?」可巧寶釵左腕上籠着一串,見寶玉問他,少不得褪了下來。寶釵生的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沒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寶釵褪了串子來遞與他也忘了接。

    寶釵見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丟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見林黛玉蹬着門檻子,嘴裏咬着手帕子笑呢。寶釵道:「你又禁不得風吹,怎麼又站在那風口裏?」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裏的。只因聽見天上一聲叫喚,出來瞧了瞧,原來是個呆雁。」薛寶釵道:「呆雁在那裏呢?我也瞧一瞧。」林黛玉道:「我才出來,他就『忒兒』一聲飛了。」口裏說着,將手裏的帕子一甩,向寶玉臉上甩來。寶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噯喲」了一聲。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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