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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客行冷冰冰地瞥了她一眼,惡聲惡語地說道:「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來管我的事了?」
他口氣竟少見地十分惡劣,顧湘微微一愣,眼睛睜大了,一閃身從房樑上翻下來,她從小跟着溫客行,知道這人縱然大事上說一不二,也不是容不得人開玩笑的,平日裏顧湘與他沒大沒小地玩鬧慣了,從不見他翻臉過,也不知這是怎麼的了。
顧湘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輕聲道:「主人這是……」
溫客行閉上嘴,好一會,才深深地吸了口氣,可還是覺得心裏煩悶得很,便輕輕地靠在窗戶邊上,叫那冷風吹着,不去看顧湘,只是無甚語氣地說道:「照你的意思,天下女人我不感興趣,男人在我眼裏,便該是只有長得好、能上床的,和長相不好可殺的?我便不能有那麼一兩個能說說話的朋友?」
他本意並不是想威嚇顧湘,可顧湘一時不明白他心裏想的是什麼,反而更膽戰心驚了,只得訥訥地道:「是,奴婢說錯話了。」
溫客行才想說話,看了一眼顧湘懵懂的樣子,便又把話給咽回去了,只覺得跟她說話也是雞同鴨講,沒趣得很。那一刻溫客行竟覺得有幾分遲來的委屈,這些年,他們一個個見了他,不是怕,便是覺着他瘋瘋癲癲不可理喻,又幾個能在夜色里,坐在篝火旁聽他荒腔走板地唱支曲子,說幾句只有自己明白的故事呢?
他忽然問道:「阿湘,你覺着我瘋麼?」
顧湘一怔,遲疑地看了他一眼,見他臉上淡淡的,並無慍色,才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溫客行扭過頭去,嗤笑一聲。
顧湘想了想,卻又補充道:「你瘋我也跟着你。」
「你跟着個瘋子做什麼?」
顧湘搜腸刮肚地想了好半晌,她自小不願意念書,也沒人逼她學這些勞什子的東西,便樂得自由,如今只勉強認識幾個字,這才發現人肚子裏還有有點墨水的好,比如她好像有千言萬語要說,卻總不知該從何說起。
終於只剩下一句話,便脫口道:「瘋子就瘋子吧,我就是覺着,跟着你比跟着別人強。」
溫客行看着她,半晌,輕輕地笑了。
顧湘被他那微許寂寞的笑容所激,竟不經大腦地又說出一句話來,道:「主人,我覺得其實……其實你是個好人。」
溫客行便笑出聲來,點頭道:「好,你今夜放了一宿的屁,總算說出一句人話來。」言罷,他推開窗戶,便要跳出去。
顧湘忙道:「主人去哪裏?」
溫客行擺擺手,說道:「我瞧那葉白衣是個小白臉,小白臉通常沒有好心眼,怕姓周的傻小子吃虧,跟去看看。」
顧湘還沒來得及答話,他人已經不見了蹤跡。顧湘半晌才回過味來,明白「姓周的傻小子」指的是誰,臉色立刻頗為精彩,自語道:「我今日才知道什麼叫做睜着眼說瞎話,傻小子……傻小子……嘿,那我一定是天字號第一傻丫頭。」
可惜沒人聽見,不然一定會有人提醒她——雖然顧湘自以為這只是自嘲,不過其實說得還是很有道理的。
葉白衣半夜三更地把周子舒叫出來,也不說去幹什麼,只飛快地在夜色中穿行,那輕功簡直已經到了風馳電掣的地步,周子舒驚悚地發現,若不是這人故意等着他,估計此刻已經被甩下了。
兩人不知這樣一前一後地跑出去多遠,葉白衣定住腳步,負手身後,側對着周子舒。周子舒不知他為什麼忽然帶自己來到這麼一個沒人的路口,可此時,心中忽然冒出一個猜測,便不遠不近地站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驚疑不定地打量着他。
葉白衣也不說明來意,任他打量——這人身形挺拔,按說身穿白衣的人,要麼顯得出塵飄逸,俊美無儔,要麼顯得輕佻浪蕩,裝腔作勢,這是一種看起來便輕飄飄的顏色,便是穿在誰身上,也總顯得少一分厚重,卻偏被葉白衣「壓」住了。
夜色中,他就像是一尊古佛——周子舒忽然無來由地覺得,此人的兵器應該是一把重劍,便是泰山崩於眼前,他也能巍然不動。
半晌,葉白衣才問道:「你瞧出什麼來了?」
周子舒一怔,這會明白了他身上那股子違和感從何而來,便忍不住微微低下頭去:「恕晚輩眼拙,這些日子多有不敬,請前輩見諒。」
葉白衣沉默了一會,忽然二話不說,出手如電,一掌直拍上周子舒左肩,那掌風竟是凌厲非常,說動手便動手,絲毫不留情。
周子舒一驚,平地拔起兩丈多高,閃了開去,葉白衣隨即追致,長袖翻出,竟將他周身大穴都封得死死的。
周子舒只道他武功路數應該是剛硬一類,自己內功受損一半,不好與他硬碰硬,才想仗着輕功卓絕同他繞圈子,這才發現,自己犯了個錯誤,對方一雙手掌鋪天蓋地,好像無處不在一般,他半空中無處借力,情急之下只得抬腿踢向葉白衣手腕。
葉白衣絲毫不在乎,翻掌便去抓他的小腿,周子舒一旋身,僅僅借着他這一點掌風,整個人便似飛花落葉一般,硬生生地往旁邊滑了兩尺,落地時臉色已經變了,慢吞吞地沉聲道:「前輩這是什麼意思?」
葉白衣收回手,沒事人一樣打量了他半晌,這才問道:「那『魅音秦松』,是當年一個頂不是東西的老頭子的傳人,因這娘娘腔的小子更不是東西,也不中用,故而被逐出師門,聽說他別的不行,吹曲子,倒也得了幾分真傳,像那麼回事,竟被你一個音吹破了幾十年的修行,我還道如今江湖上哪裏又出了個不得了的後生,原來是……小子,我問你,你的兵器,可是一柄軟劍?」
周子舒猛地睜大了眼,往旁邊輕輕移動了半步,手已經下意識地縮進袖子裏,心裏泛起許久未有的殺意——他還是頭一次遇見這種情況,自己不知對方深淺,對方卻好像對自己了如指掌。
葉白衣見了,嘴角往上彎起,露出一個僵硬又諷刺的笑容,嗤道:「我若要把你怎麼樣,你眼下還能站着說話麼?你剛剛露的那手輕功,全天下獨此一家,叫做『無際無痕』。當年四季莊的秦懷章,是你的師父不是?哼,你們師徒兩個這點倒是一樣一樣的,甭管遇見誰,都先以小人之心度之。」
周子舒冷冷地道:「古僧前輩固然是武林名宿,可家師早已仙逝,晚輩縱然不孝,也容不得別人這樣折辱他。」
葉白衣一怔,失聲道:「怎麼,秦懷章死了?」
周子舒還未來得及說話,葉白衣的目光便忽然暗淡了下去,臉上竟露出些許茫然神色,低低地道:「是了,也不知多少年了……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無論魏晉……山中無日月,原來世上已千年,連秦懷章都不在了。」
周子舒皺着眉打量了他一會,發現他並無惡意,只是仍不會說人話罷了,便也微微放鬆下來。
他心裏認定了這人便是傳說中的長明山古僧,雖然不知他為什麼這麼多年來,竟一直長生不老一般保持着青年模樣,莫不是真如世人所說,已經羽化登仙?
葉白衣伸手道:「把你的劍給我瞧瞧。」
見周子舒不動,葉白衣便不耐煩道:「當我沒見過麼,那還是當年我給你師父的,又沒人搶你的小玩意,看看都不行麼?秦懷章的徒弟怎麼這樣不成器!」
周子舒這才想起,自己那劍上刻着「白衣」二字,一開始還以為是什麼古怪的劍銘,誰知竟是這貨的名字,登時臉色好看起來,心裏十分嘔得慌,於是不清不願地將手伸進腰間,在腰帶上鼓搗了一陣,手中便多了一柄極清極明的軟劍,遞給葉白衣。
葉白衣掃了一眼他那青黃枯瘦的手,一邊皺着眉接過去,一邊還挑刺道:「好好的人,非要再蓋一層皮,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最看不上你們師徒兩個這藏頭露尾的模樣。」
周子舒一邊好漢不吃眼前虧地默然不語着,一邊心道——這老不死的。
葉白衣將那軟劍拿在手中,劍身充盈着他的內力,劍身便挺了起來,似有共鳴一般地微微顫動着,發出嗡嗡的聲音,葉白衣那細長的眉眼中,驀地閃過一絲悵然的懷念之意。他看着那名叫「白衣」的劍,心想,原來故人都已經不在了,這些東西反倒長命,都到了小輩人手裏。
好一會,才交還給周子舒。
周子舒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不知前輩深夜叫晚輩出來,除了試晚輩身手和師門之外,還有什麼……」
他這一句話沒說完,葉白衣忽然伸手貼上了他的胸口,那動作快得竟叫他來不及反應,若是那人趁機下手,他簡直沒有躲閃的餘地,周子舒一僵,登時頓住了。
葉白衣卻沒有了其他的動作,只是微微皺起眉,周子舒便覺得一股子輕輕柔柔的內力,順着他的手掌傳過來,像是在他身上探查着什麼一樣。七竅三秋釘登時被他內里所激,發作起來,周子舒微微冒了冷汗,卻仍是硬挺着,並沒表露出來。
誰知這時,葉白衣忽然發力,那貼在周子舒胸口的內力竟恍如小溪化作江流一樣,猛地沖入他已經枯死小半的筋脈,周子舒只覺那釘在他胸口的釘子像是被對方的內力攪翻了一樣,登時眼前一黑,整個人晃了一下,便往後倒去。
身後卻忽然閃出一個人影,輕叱一聲:「你做什麼?!」一邊接住周子舒,隨即一甩袖子便要將葉白衣的手打開,葉白衣「咦」了一聲,不躲不閃,兩人便硬撞了一下。葉白衣只覺得撞上一股子詭異渾厚的內力,心裏微微一震,竟升起幾分胸悶的感覺。
溫客行卻更是大驚,他甩出去的那一下幾乎用了八成內力,竟似撞上了一道看不見的牆,生生地被擋了回來,他鉗住周子舒的腰,往後退了半步,旋身側身擋住周子舒,也藉此穩住腳步。
這才去打量葉白衣,一雙眼去了笑意,微微眯起來,他此時看人的目光,竟叫葉白衣想起了毒蛇——陰冷非常,膠着在人身上,如跗骨之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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