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萬重山 13 注視她

    另一邊,向滿有些手足無措,面對這無所事事的春節假期。

    每天好像除了背題和吃飯睡覺沒有什麼可花時間的事情,這樣的空閒對她來說是奢侈的。

    她從讀書時就沒有享受假期的概念,寒暑假往往要比在學校上課更累,因為那時龍龍太小了,去哪裏都要人背着,上山幹活,餵豬,餵雞,打包穀料......她和媽媽換着背。

    小小的人真重啊,她得彎着腰,不然很容易就在爬山時後仰過去了。

    那望不斷的山崗,像是巨大的墳頭,把她困囿其中,爬上一座還有一座,沒完沒了。

    向滿手上的凍瘡自那時留下。

    冬天的水砭骨,接來一根水管到院子裏,就在大盆里洗洗涮涮,一家人吃完飯的碗筷、衣服鞋子、龍龍的尿布......

    凍瘡這東西,塗了藥膏好得快,可是第二年繼續犯,冷了熱了都難受,鑽心癢,還不能撓。向滿那時沒覺得有什麼,是因為學校里的同學們都差不多,誰的身上都有生活磋磨過的痕跡。

    山里太窮了,沒辦法。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尤其是女孩子,大抵就是從分擔家事開始的。時間一長,手上粗糙紋路里全是黑黢黢的,溫水洗,熱水泡,怎麼都洗不乾淨。

    向滿想嘗試醫美的念頭也並非一天兩天了。

    她想換一雙手,換一雙漂亮的、細皙的、柔軟的手。

    有乾淨整潔的指甲,勻稱的骨節,如溫暖春風拂過不留痕的指腹,還有曲線柔滑的掌紋......向滿從來對打扮燃不起熱情,任由遍天遍地的美妝視頻和購物網站洗腦般營銷,她也沒覺出興趣,唯有這雙手。

    她太在意這雙手了。

    上個月她用提成獎金為自己換了一個筆記本電腦,總算把之前那台用了多年的二手貨淘汰掉。

    換電腦後向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舊電腦里的資料導出,還有她在瀏覽器收藏的幾百條網頁書籤——全都和醫美有關。

    她太重視,所以要做足準備功課,她還從線上看診的整形醫生那裏了解到,她這雙手要做激光整形也是一項大工程,能不能達到她預期效果還是一個未知數,要在進程里逐漸調整方案。

    現在的醫美真的不便宜。

    卻是向滿最心甘情願的一筆大額開銷。

    然而。

    向滿坐在床墊上,腿上蓋着被子,書和筆記放在一邊,另一邊是手機和電腦。

    龍龍年紀不大,但做事一向有條理,她掐算好時間換sim卡,手機開機的一瞬間果然收到了數條短訊,龍龍把爸媽的和自己的身份證照片都發了過來,正反面都有。

    「大姐的我暫時拿不到,等她回來的機會,我再偷來拍。」

    「姐,你好好的。」

    向延龍對向滿毫無戒備,一句話也沒多問,他篤定向滿不會做任何傷害家人的事,即便她離家出走了這麼多年,那也是逼不得已,不是她所願,向延龍一直這樣想。

    向滿把sim卡重新換回來,然後把那幾張身份證照片存在電腦里,關上醫美整形的網頁,轉而在搜索欄上輸入「大病重疾險」幾個字。

    除夕夜的那通電話讓她惴惴,當聽聞媽媽低血壓數次暈倒時,心都要揪起來。她原本就有打算,在她徹底在北京立足、經濟狀況好一些以後,給家裏郵一筆錢,當做買斷人生也好,了結恩怨也罷。如今她覺得這筆錢可以以買保險的形式付出,這很值得。

    只是醫美的計劃就又要往後拖了。

    當心狠和心軟都不夠徹底的時候,人就會陷入旋渦里。

    向滿就站在這個旋渦的邊緣。

    旋渦里浪潮洶湧,捲動的是父母,大姐,弟弟,這些儘管她狠心離開了卻依然無法放下牽掛的人,旋渦外面則是句句怒吼,驚天動地,在她耳邊聲如炸雷般——逃出來不容易,別回頭瞧。

    人生苦厄疊加,唯有自救。

    向滿邁出了自救的第一步,可後面路程依舊漫漫,她能做的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也只有此刻,她再次深切感知到人心複雜。

    從日頭正午到日落西沉。

    向滿又在房間呆了整整一天,她查了不少關於大病重疾險的內容,還到各個保險公司網站翻了一圈,留了幾個想諮詢的,打算假期過後去聯繫。這是她暫時唯一力所能及可做的。

    中途去廚房煮了半袋速凍小餛飩,打了顆雞蛋,攪成蛋花,一股腦吃下去。

    再回來的時候,發現手機亮了,是姜晨給她發的信息,問她某一個廠家的多潘立酮是不是調價了,剛有一個老大爺來買胃藥,衣着看着寒酸,她好心想給推薦了最便宜的那種。

    她們都一樣,都是心底柔軟的人。

    向滿查了查調價單,發給姜晨。

    姜晨回她:「姐,我要死了。」

    「?」

    「我要連上六天班,今天只是第三天,姐,我要死了。」

    假期門店營業時間略有縮短,下午不換班,早八晚六,兩個人盯一天,從除夕那天一直持續到大年初五,初六恢復正常。

    過年期間來買藥的人比平時少,這段加班不辛苦,就是磨人。儘管加班費非常可觀,但對於姜晨這種不差錢的女孩子來說沒什麼誘惑力。父母如今依舊每月給她生活費,和在學校時一樣,唯恐她受了委屈。

    而姜晨也確實不是會讓自己受委屈的人。

    今天是大年初二,就已經有點熬不住了。

    當晚下班,她先是告知向滿,說自己有點不舒服,然後又打電話給楊曉青,話筒里聲線飄忽,顫顫巍巍:「曉青姐,我明天得請個假了,我吃壞肚子了,渾身冒冷汗,起不來。」

    楊曉青遠在老家,手伸不過來,急急忙忙給姜晨准了假,又臨時從其他門店借了一個家在北京本地的店員來頂班。

    一通操作下來,幾個人都是手忙腳亂。向滿有那麼一瞬間特別想說實話,說自己其實沒離京,可以頂上,可思來想去糾結半晌還是作罷。

    第二天中午,她就在朋友圈裏看到了姜晨的動態。

    姜晨發了照片,正和朋友逛商場呢,一人手裏舉了杯奶茶,新品,還是不去冰的。哪裏有半分不舒服的模樣。

    向滿以為自己看錯了,刷新了一下,這條朋友圈瞬間消失。

    她私聊姜晨:「你是忘記屏蔽我們了嗎?」

    屏幕上方「正在輸入中」持續許久,姜晨大概自覺理虧,給向滿發了個抱抱的表情:「對不起嘛姐,對不起對不起,哎呀真是的,手快了,忘記屏蔽同事,被你看到了。」

    她知道向滿從不多管閒事。

    「我重新發了一條,嘿嘿,姐,你看見了也當沒看見,替我保密哈。」姜晨習慣和向滿賣慘,她喜歡向滿,「我真的是不想加班,今天我朋友約我出來逛街,我們一會兒還要去玩密室逃脫,就一天,我明天肯定回去乖乖站櫃枱,我保證。」

    春節時期,娛樂活動也着實匱乏,年輕人們在劇本殺和密室逃脫聚集着,從早排到晚,姜晨愛熱鬧,就想趁着假期好好玩呢。

    向滿糾結很久才給她回覆:「那你小心點。」

    可別被發現了。

    向滿捫心自問,她說這話的時候有那麼點兒心虛,因為她自己也並非坦坦蕩蕩,明明是個遊魂,卻對外聲稱自己有家可歸,有人掛念。


    相比起來還是她更惡劣些,像是娛樂圈裏給自己造人設的明星藝人,披一層自己織就的皮毛,行走世間。

    這座城市裏唯一知曉她秘密的是汪奶奶。

    現在又多了個沈唯清。

    怪就怪除夕夜裏那場雪太過孤寥,令她心思松泛,竟不知不覺說出自己家裏還有兄弟姐妹的事,她後來想來有些後怕,不過,好在沈唯清根本不在意。

    他對她的事從來就沒有過在意。

    那晚以後,沈唯清銷聲匿跡,再沒給她發來任何一條消息,任何一個字。

    兩個人的聊天框漸漸被擠了下去,要手動劃屏才能看得見。仿佛那一晚的徹夜通話根本沒有存在過,向滿曾藉由微弱電流感知到的孤獨和彼此共情,也好像只是一場實打實的錯覺。

    她並不為此惆悵,並把沈唯清拋在了腦後,只是有一兩個瞬間,她會忽然冒出幻想,幻想此時此刻沈唯清的新年旅行進行到哪一步了?札幌的雪停了嗎?應該不會像這裏一樣吧?

    同樣是除夕夜落雪,可是這裏的雪日出即溶,無影無蹤得徹底。

    他的旅行可真令她羨慕。

    向滿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沈唯清的歸期,他從事那樣一份自由的職業,又不用按時上下班,大可以來去如風。

    他的自由也令她羨慕。

    羨慕容易使人心生不平,這樣不好。

    向滿調整了下心態。

    而她並不知曉的是,在她暗自揣度沈唯清旅行有多轟烈浪漫的時候,沈唯清正在機場苦哈哈地候機。

    這一場暴雪使多個國際航班延誤,他轉道從大阪歸國,謝天謝地,終於得以踏上歸途。

    旅行真的沒意思,前幾年他就有此感,只是從沒有哪一年,他回家的願望如此強烈,像是有什麼在勾着他。他手上拎着從小樽買來的紀念品,一個白色紙袋子,絲帶繫着。在商店時店員問他要什麼樣子的包裝,他如實告訴對方,是要送禮物,送一個小姑娘。

    向滿在超市貨架前接到沈唯清的電話。

    她在家龜縮了幾天,終於食糧告罄,大年初四這天迫不得已來超市買吃的,儘管這麼大的城市,又是過年,和同事偶遇的機會基本為零,她出門時還是把毛線帽和圍巾罩得嚴嚴實實。

    沈唯清給她打電話,直截了當問她位置。

    「你回來了?」

    「嗯。哪家超市?」

    向滿推着購物車:「你要來找我?」

    「對。」沈唯清說,「見面再解釋。」

    「......」

    他聽出向滿的猶豫了,但他不在意,如果說坦誠是他的優點,那麼厚臉皮也是。

    儘管他不想承認這三個字,因為不好聽。

    他嚇唬她:「快點,別磨蹭,有急事。」

    向滿告訴了他一個商場的名字,她在商場負一層的大型超市。

    沈唯清直奔而去,卻發現商場人滿為患,地下車庫一位難求,他不得不把車臨停在路邊。

    給向滿打電話,告知位置。

    「哪呢?」

    「來了。」

    向滿聲音很喘,在沈唯清的注視下,她拎着兩個大膠袋過斑馬線,她今天沒有扎頭髮,為了方便帶毛線帽,長發披散臉頰兩邊。

    她的頭髮沒染過沒燙過,似流淌的黑漆,被風吹起時,髮絲飄來盪去,遮擋視線,也擋住了她眼帘里的沈唯清。

    直到她鑽進車裏。

    風止。

    安靜。

    她這才看見沈唯清的目光,沉沉地,一直在盯着她看。

    他們就好像活在兩個季節。

    沈唯清的大衣脫了在後排,他開車時只穿裏面的淺米色毛衣,將他襯得清落出塵,肉眼可見的柔軟質感還為他添了幾分溫柔意味,被他棕色瞳仁瞧着,向滿忽然有些不自在。

    一派溫潤。

    向滿腦子裏忽然冒出這麼一個文縐縐的形容詞,不知道從哪裏看來的,倒是很適合不說話時的他,只要他一開口,必定又變成那個嗆人的討厭鬼。

    她把兩個大膠袋抱在腿上,用戴了毛線手套的手撥着臉側頭髮。

    她依舊一身黑,黑得肅殺,黑得冷漠。

    但沈唯清已經覺不出距離感了。

    儘管他們都在刻意迴避,可有些東西就是在悄然變化。

    似這車裏均衡流動的暖風,似外面天際變換莫測的翩躚晚霞。

    把手伸出去的動作,是沈唯清未經思考的本能。

    向滿剛剛逛超市估計沒脫外套,再加上拎着這兩包東西橫穿馬路,她累壞了。

    他想給她擦一擦她額角的細密汗珠,甚至毋需紙巾。

    他還想以指節碰一碰她藏在頭髮里的泛紅的耳垂,想看看那是涼似陳冰,還是燙如焰火。

    ......

    可手剛懸於半空,一聲響鐘就敲在了腦子裏,咚一聲。

    沈唯清驀然回神。

    ......向滿上車後還沒來得及和他說一句話,此刻疑惑他的動作,以眼光詢問。

    沈唯清也不自在起來。

    他臉色暗了暗,將手收回,語氣有點兒訕訕,

    「沒什麼。」

    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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