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萬重山 9 靠近她

    冷風割臉,泛濕眼角快要結冰。

    向滿很難受,胃裏浪一樣翻湧,才堪堪直起腰,只回頭看了一眼沈唯清,轉過身,又吐了。

    「......」

    「姐你等下啊,我去給你買水,我找個便利店去。」

    向滿的手抓在姜晨小臂:「......你先把紙給我。」

    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垃圾桶真臭,她自己也沒好到哪裏去,感覺吐乾淨了,才抽紙巾擦嘴,然後用力擦羽絨服胸前的污漬。黑色的優勢此刻顯現出來,污漬不明顯,她把用過的紙巾丟進垃圾箱,再次聽見沈唯清的聲音。

    他去而復返。

    「給她。」

    一瓶礦泉水,還有一板含片,護嗓子的。是她當時賣給沈唯清的常用藥里其中一種,那一大口袋的藥亂七八糟,沈唯清都沒用上,只有這盒含片扔在了車裏,緩解他的咽炎。

    向滿漱了漱口,把水吐了,再掰含片扔嘴裏,全程沒有背對沈唯清。仿佛根本不覺得此刻狼狽值得避諱,又或許是根本沒把他放眼裏。

    沈唯清覺得後者的可能性大點。

    「問你話呢,你心虛什麼?」

    待向滿臉色好點了,他說。

    「我沒有心虛。」

    「那你跑什麼?」沈唯清雙手藏在大衣口袋,他的外套無法抵禦深冬室外的低溫,這會兒快被冷風打透了,「你的休息時間你自己做主。我又不是流氓,又不是不講理,不回就不回唄,我逼你了?」

    向滿咬碎了那粒含片:「那你就不該給我發消息。」

    「開玩笑懂不懂?」

    「我從來不開玩笑。」

    姜晨看看向滿,再看看沈唯清。

    男人氣質很好,路燈下站着清雋高挑,她一下子就想起來了,幾個月前向滿生日,倆人去吃火鍋出來時撞見過。那時向滿的態度就疏離,只說是認識的人。

    如今這倆人隔了幾步站着,頗有幾分劍拔弩張,連頭頂光線都似覆冰霜。聽講話,不像只是認識那樣簡單,可又不像朋友。

    姜晨處在這氣氛里竟是最尷尬的一個,她擰開那瓶喝剩一半的水遞給向滿,眼睛卻是盯着沈唯清:「姐......」碰一碰向滿胳膊。

    「還能不能走?」沈唯清甩了一句,也根本沒打算聽向滿回答,「等着。」

    「沈唯清......」

    一張嘴肯定沒好話,沈唯清直接打斷她:「我警告你啊,別好心當驢肝肺。」

    回去開車。

    向滿倒是沒再出聲,很安靜地上了沈唯清的車。

    她和姜晨一起坐在後排,腦袋靠在車窗上。

    沈唯清知道她不傻,這會兒等網約車少說兩個小時,但他嘴不老實,從後視鏡看一眼眼皮微闔的向滿,說:「要不把你放在公交站?這會兒還有夜車。」

    「行。」向滿輕輕一句。

    她是真難受了,沒精神。

    姜晨機靈,腦袋向前探,笑呵呵地:「太晚啦,小滿姐住的太遠了,公交可麻煩了。」然後小心翼翼詢問向滿:「姐,你用我照顧嗎?我還去你家不?」

    姜晨是想跑,向滿看出來了,撩起眼皮睨她一眼:「你回家吧,你也喝了酒,明天上班別遲到了。」

    「好。」

    「住哪裏?我先送你。」

    開口的是沈唯清。

    姜晨把住址輸在導航里遞過去。

    她住的是老樓,車不好拐進去,且社區大門閘杆不是自動的,要門衛大爺按鈕,此刻的門衛室空着,姜晨作勢就要下車:「不麻煩了不麻煩了,這停就行,我走進去。」

    「等等,不急。」沈唯清說,「前面黑,送你進去吧。」

    就因為這麼一句,沈唯清在姜晨這兒升了好感分。這件事過去很久以後姜晨和向滿說起沈唯清,覺得他長了一張好看的臉,衣品不錯,身材又好,關鍵很紳士,是個不錯的男人。

    向滿問她:就憑送你到家樓下,你就能夠斷定他是好人?

    姜晨遲疑了:還行啊......

    向滿理解姜晨年紀小,對於年長几歲的男人有濾鏡,特別是對方春風和煦笑幾下,無微不至關懷幾分,就很容易贏得好感。

    車門打開又關上。

    暖意泄了些。

    向滿裹着自己的羽絨服,靠在後排一角,腦袋依舊歪向一邊,那是一個十足戒備的姿勢,她依舊閉着眼睛,但沈唯清知道她心裏清明着。

    「老太太說你鑰匙落下了。」他抬手,將車內溫度又調高几分。

    「嗯,我拿了室友的。」

    「行。」

    接下來的路程沈唯清再未發一言。

    他沒什麼話要和向滿講,本就是臨時起意的好心,看倆醉鬼一身酒氣,日行一善罷了,可看她一副視他如敵的姿態就更覺得沒勁。而車裏此刻氣味更蓬亂,煙味來自於他,酒味來自後排的向滿,揉捻在一起,侵佔每一寸空間。他忽然就煩悶得要命,想着明天去洗個車。

    他對煙草的渴望從未如此旺盛,今晚是個例外。

    也不知道究竟因為什麼。

    正打算停車抽根煙,卻聽見向滿開口喊他。

    「沈唯清。」

    「?」

    「你能停一下車嗎?」她倒是先提出來。

    「幹什麼?」

    沈唯清看她一眼,看見向滿朝他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我還要吐。」

    她面色是真難看。

    沈唯清徹底炸毛了。

    「忍着!你敢吐我車上!」

    向滿真的不好受。

    她喝酒從來沒有神智不清過,這次也一樣,可胃裏翻湧,她控制不住。沈唯清前腳把車靠邊,她後腳就衝出去,彎下腰,手裏是沈唯清塞給她的紙袋子。

    「噁心死了。」

    沈唯清也跟着下了車,一開始站了兩步遠,可看見向滿實在難受,勉為其難走過去,他的手下意識懸於她的後背之上,猶豫一下,收了回來。

    她看着有點可憐兮兮,馬尾辮的發尾蜷縮在羽絨服兜帽里,冷風使那一圈奶白色絨毛打着顫,那是她從頭到腳唯一一抹亮色。

    沈唯清腦子裏浮出一個詞,可以描述此刻的向滿,但很快又打消了。

    她更像是廁所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沈唯清,」向滿啞着嗓,「你能再給我拿一瓶水嗎?謝謝你。」

    求人態度倒是端正。

    沈唯清動動眉梢,回車上給她拿了一瓶新的,擰開,遞過去,他的手掌這次落下去了,落在她纖瘦的後背上,拍了兩下。

    「自己幾斤幾兩不知道,丟人現眼。」他陰陽怪氣,「在老太太面前裝得跟小羊似的。」

    「沈唯清,」向滿闔着雙眼,「你能不能先閉嘴。」

    又來了又來了。又臭又硬。

    「有骨氣,有骨氣剛剛別上我車啊?」

    沈唯清把手收回來,向滿也剛好直起身,她眼睛都紅了,看得出來是真的不舒服。迅速清理後,她看着沈唯清,說了他們相識以來她最真誠的一句話:

    「沈唯清,你針對我有意思嗎?」


    她無比誠心,也是真的好奇:

    「我不知道我到底哪裏得罪你了?我自認在合作關係里我盡職盡責,對得起你花的每一分錢。我對汪奶奶也一樣,我問心無愧,反倒是你。」

    沈唯清看着她,眼裏是饒有興趣的神采。

    她一口氣講這麼多話可不常見。

    「反倒是你,你對誰都挺友善的吧?為什麼這麼惡劣對我?」

    向滿皺着眉,還是很不舒服,

    「你瞧不起我。」

    沈唯清覺得好笑。

    「我瞧不起你什麼了?」

    「就因為我從你身上賺了點錢。」

    「扯淡,」沈唯清說,「那點錢扔了你看我在意嗎?別拿你的局限思維往我身上套。」

    「那就是你以為我對汪奶奶圖謀不軌。」

    「......你能圖老太太什麼?你有那本事嗎?」

    向滿不說話了。

    夜晚路邊,風颳得狠,可她執着仰頭與沈唯清對視,像是一根筋,今晚勢必要從沈唯清身上要出個答案來。

    關於他的傲慢,關於他的咄咄逼人。

    「鬥嘴,和你鬥嘴有意思,這個答案行不行?」

    沈唯清抬手,溫熱手掌按在了向滿腦門上,只一下,

    「死心眼啊?你平時不和你朋友開玩笑嗎?」

    她那張嘴也挺厲害,什麼時候吃過虧。沈唯清自認除了唇槍舌戰,他沒有給向滿任何偏見。

    哦,笨除外。

    她本來就不大聰明,這是事實,不是偏見。

    「我不開玩笑。」向滿又重複了一遍,「而且我們也不是朋友。」

    「你對朋友的定義是什麼?」

    「平等的,和氣的,能自然相處,友好交流的。」

    「我跟你的交流不友好?」

    「不友好。」向滿終於說出口,「你很傲慢。」

    「只有你潛意識裏覺得自己居於低處,才會覺得我傲慢,這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

    向滿語氣忽然就凌厲起來:「我從來不覺得自己低於你。」

    「是麼?」

    真的是這樣嗎?

    沈唯清靜靜看着她。

    臭石頭,刺蝟,鋒利的白紙。

    他不知道向滿身上這些尖銳和剛硬到底是怎麼養出來的。

    他想起家裏沒拼完的那套積木,中式古建築,無一處釘,全靠榫卯結構搭建而成,那是中國傳統技藝,牢固,踏實,能抵擋百年時光。

    沈唯清的畢業設計也用到了榫卯,他做了一把宋代風格的圈椅,一百零三塊大小木料,嚴絲合縫,相互套嵌,連接處密不透風。

    他與向滿對視,忽然就想到了這一茬。

    他不知道向滿的縫隙在哪裏。

    她抖着一身精神對付他,銅牆鐵壁。

    「向滿,」他忽然笑了,「那你覺得我們能當朋友嗎?」

    在向滿開口之前他又提醒她:「請你理智作答,畢竟我帶着誠意。」

    「你缺朋友?」

    「這和缺不缺有關係麼?有你汪奶奶在,以後我和你見面的次數不會少,你要繼續跟我當陌生人?」沈唯清說,「我不求關係密切,起碼你別身上扎着刺,像和我有多大仇一樣。」

    「就這麼簡單。」他說。

    ......

    向滿沒有幾個朋友,一匹孤狼,獨來獨往。

    倒不是有多麼享受孤獨,只是時間太昂貴了,不想花在社交上,新一年的伊始,竟然突然冒出來這麼多人要和她當朋友。

    向滿定定看着沈唯清。

    他身上有她永遠無法獲得的鬆弛感,那來源於對人生的輕鬆把控,他家境好學歷好,一切在他面前仿佛都遊刃有餘,這樣的人似乎永遠沒有艱難困苦,不會染風霜。

    交朋友看氣場,有的人,見第一面就知道彼此不能同行。

    但此刻沈唯清的眼神太真誠了。

    也許是血液里未散盡的酒精麻痹她的判斷能力。

    向滿微抿唇,思索很久,對沈唯清說:「我交朋友要求對方態度端正。」

    「我很端正。」

    「不能言語中傷別人。」

    「我同意。」

    「我們是平等的。」

    「當然。」

    沈唯清看着她,這是今晚第二次提到平等,她好像格外在意,但他不懂。

    「放心,你依舊可以賣我一些亂七八糟的藥和保健品,之前的合作依然可以繼續,你汪奶奶也需要你。」

    「好。」

    向滿說。

    沈唯清笑了。

    他不常對她笑,所以此刻的向滿沒有看懂他嘴角彎起的弧度里是何含義。

    是得逞,或是其他。

    「行,走吧。」

    「等等,我再站一會兒,」向滿仰頭,深深呼吸,「我怕上車我還想吐,你身上煙味太重了。」

    「?」

    沈唯清低頭看自己,他從來不是個煙鬼,是沾染上的。

    你好意思說我?你一身酸臭酒氣,像剛從水溝里撈上來。

    這句話,沈唯清沒有說出口。

    要維護這段來之不易的「友誼」。

    他默默站在了另一側,逆着風向,遠離向滿幾步,讓風把自己身上煙味吹乾淨,然後又去車上,把車門大開,散一散車裏味道。

    向滿還站在那盞路燈下。

    她被路燈上貼着的租房小廣告吸引,仰頭,歪着腦袋看得認真。零散光線降落在她濕潤的眼睛裏,細碎微閃。

    沈唯清想起剛剛在心裏冒了頭、又迅速消弭的詞,用來形容此這一瞬的向滿很合適。

    柔軟。

    她其實也有偶爾的柔軟。

    因為轉瞬即逝,所以格外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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