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唯清的線下/體驗店選址有講究,不在市區,往東邊走,一個藝術家聚集地,隨處可見畫室和藝術館。沈唯清沒出國的時候來北京過暑假,那時他讀初中,在這上了人生中第一節美術課,對這地方有種特別的情感在。
只是易喬第一次開車來參觀就抱怨:「怎麼這麼遠?」
「我這又不接待門店客人。」
沈唯清站在成堆的泥沙和建築材料之間,手掌護着咖啡紙杯蓋子。他個子高,寬肩長腿,能將長款風衣穿得很有味道,只是礙於這漫天飛舞的灰塵,不得不用另一隻手掩住口鼻,多少有些狼狽。
「等裝完了再來唄!天生少爺命,你還能監工?」易喬也沒好到哪裏去,咳嗽了一聲,順手敲了敲斑駁的水泥牆。
這是兩棟三層建築,中間連通,一千六百平的面積,有寬闊露台,預計12月能裝完,產品才可以陸續進場。
沈唯清的名頭在設計圈子裏已經打響了,他的第一次個人品牌嘗試,定位高端,買家也都是介紹來的,不怕遠,只怕不夠高級,沈唯清找了在米蘭做職業策展人的宋溫一起合作,按照策展底層邏輯設計店面,佈置動線和空間分區。
他希望自己的作品是有溫度的,不是冷冰冰、乾澀的。
他給宋溫打視頻電話,看看空間構造,順便讓宋溫把他遺落在米蘭的幾個手稿本郵寄過來,電話掛斷之前忽然想起一張臉,動了動脖子,問宋溫:「ezio打疫苗了麼?」
ezio是宋溫的狗兒子。
「當然,我兒子非常健康,疫苗和體檢記錄都齊全。怎麼問這個?」
「那沒事了。」
掛了電話。
忙店面裝修之餘,沈唯清平均每周去一次外婆家,給老太太買些吃的用的,陪着坐一會兒,說說話。
或許是巧合,他並不常撞見向滿。
只有那麼一次,他臨近中午到,正好趕上老太太留來給她測血糖的向滿一起吃午飯,很簡單的打滷面,西紅柿雞蛋鹵,配兩塊腐乳和橄欖菜,向滿抬頭看了他一眼,算是打過了招呼,繼續悶頭吃麵條。她吃飯姿勢也克制,端碗,目不斜視盯着碗裏的蔥花,沒有一點聲響。
老太太招呼剛進門的沈唯清:「吃了麼?」
「吃過了,您甭管我,」
他路過向滿的椅子,徑直進了臥室打開電腦工作。過了不久,屋外開始收揀碗筷,然後便是交談聲,還是那些無聊的話題,沈唯清沒用心聽,直到一聲儀器響,是向滿掐着時間給老太太測飯後血糖。
不一會兒老太太進屋來,打着呵欠:「吃飽了就困......我睡會兒,半小時喊我?」
「成。」
沈唯清闔上電腦起身,輕聲帶上了臥室門。
客廳沒窗,陡然暗了下來,他看到向滿站在桌邊收拾血糖儀,老太太的許多重要證件也都在她那,社保卡,醫保存摺,還有會員卡.......厚厚一沓,都一起放進了血糖儀的便攜包里。
沈唯清挑挑眉,跟着向滿一起進了廚房。
「老太太是不是把銀行卡都給你了?」
他在廚房門邊,看她躬身刷碗,壓低了聲音講話,
「你話不多,倒是格外能和老人家打交道?這算天賦麼?」
嘩嘩水聲不聽,向滿沒抬頭,海綿布擦着碗底:「沒有。不算。」
就幾個碗而已,她迅速清理完,甩甩手上的水,轉身,對上沈唯清似笑非笑的目光,聲音同樣放得很輕:「你要是不信任我,乾脆就不要找我幫忙。我不差你那幾個提成錢。」
真不差嗎?
其實不是。
但向滿莫名牴觸和沈唯清打交道。她尤其討厭沈唯清臉上時刻掛着的笑容,還有他眸子裏洋溢的自信,意氣風發。
不難猜,這些大抵來源於他良好的家世和優越的職業成就。向滿從汪奶奶口中聽了些沈唯清家裏的事,關於他成長的經歷,也正因此,她在心裏給沈唯清這個人畫了一個輪廓,那個輪廓並不大好看——飄在雲里,做什麼事情都是輕而易舉,不喝凡人露水。
沒被人間困苦糟蹋過的人,或許本身就愛笑,對誰都一樣。
但向滿就是瞧不上他這表情,眼底假裝浮了一層若無其事,其實看她像是看賊。她剛來北京的那年住二十五塊一天的青旅,上下鋪,屋裏十幾個人,全是來打工的,她痛經,半夜起來敲青旅老闆房門借熱水,老闆光着膀子開門,看她的眼神就跟這差不多。
好像她有多麼低賤,藏了什麼見不得光的心思一樣。
「抱歉,我沒這個意思。」
沈唯清笑着擺了擺手。
對,就是這樣,讓人討厭。
向滿仰起頭,手上的水已經甩乾淨了,她問他:「你狂犬疫苗打了麼?」
不待沈唯清回答,又說:「哦,對了,狂犬病有潛伏期,你說不定潛伏着呢,現在打也沒用了。」
她轉身走了,沈唯清卻在她身後大笑出聲。
他心裏對向滿的印象也愈發明晰起來,一張邊緣鋒利的白紙,你不碰她,她就安安靜靜在那,但凡你碰,她就要割你一手血。
那天過後,沈唯清從外婆手機里找出向滿微信,加上了。
他再次道歉:「抱歉,合作繼續,您那按摩儀什麼時候能到貨?」
向滿沒回他。
-
眼看就要十一月,快入冬。
向滿挑了個調休日,在家大掃除,順便把冬天衣服從衣櫃裏翻出來,挨件掛好。她怕冷,可好的羽絨服太貴了,因此她學會反季撿漏,不需要多漂亮,基礎款,黑色,能包裹到小腿就行,支撐她上下班擠地鐵,穿越寒風,熬過北京的冬天。
北方的冬天是不一樣的冷,她來了幾年,才總算適應。
這天上午班,向滿起早出門發現隔壁臥室門口放了個新鞋架,之前沒見過,上面放了幾雙男款運動鞋,以此推斷隔壁換租戶了。
她租的房子是三個房間合租,室友之間很少撞面,彼此也都不認識,人來人去,向滿住得最久,她只記得隔壁房間上一任租戶是個女孩子,如今換了男室友,她愣了一會兒,輕手輕腳去陽台的公共晾衣架把自己的睡衣和內衣收回了房間。
來不及吃早飯,小跑去地鐵站,擠了兩班才擠上去,到藥店打卡的時候還差一分鐘,險些遲到。還好,小甜心兒姜晨給她買了便利店的豆沙包和甜玉米。
她們躲在店內監控看不到的地方啃玉米,姜晨語氣委屈:「我昨晚和我媽視頻,我媽說我最近瘦了。我說我每天都要站7個小時櫃枱,能不瘦嗎?我媽反倒說我,當初不好好學習,要是考個好學校,現在就能坐辦公室了。」
向滿看了看姜晨的臉,是瘦了些。
「坐辦公室也累,人活着哪有不累的。」
姜晨往向滿身邊挪了挪,向滿是她第一個師父,她很黏向滿,可手裏玉米還沒啃完,店門就被推開了,這麼早很少有客人,抬頭一看是店長楊曉青,倆人齊刷刷把玉米往身後藏。
「別藏了,快吃,吃完開個會。」
一個店兩班倒,一共六個店員,配備一個店長,店長不參與銷售,只做管理和溝通。
楊曉青今年三十多,至今未婚,事業心很重,幾個店的店員之間交流過,楊曉青是店長一層里規矩較多的那類,但她性格大氣,賞罰分明,別人不知道,起碼向滿很服她。
「小滿,孫霖離職了,你和你徒弟暫時兩個人頂班,辛苦些,我會儘快招人。」
楊曉青看了看向胸前的名卡,金屬邊緣有褪色和劃痕,向滿2015年入職,如今已經四年了。
她換了個站位,似乎是忌憚那監控,壓低了聲音問向滿:「你知道孫霖為什麼離職嗎?」
向滿搖了搖頭。
姜晨卻點頭:「我知道,好像是......」
「噓,知道也別外傳。」楊曉青說,「我明年打算沖一衝區域經理,孫霖是你們當中工作最久的,她自然想接我的班,但是提了幾次升店長的申請都被公司駁回了。她性格太極端,覺得公司寒了她心,乾脆辭職,回家結婚生孩子了。」
孫霖比向滿大幾歲,在老家有個談了多年的男友,來北京看孫霖的時候請向滿和姜晨吃過飯。向滿對孫霖男友的長相有些模糊了,卻記得他從老家帶來的遷西板栗,給她們一人分了一大包。
「曉青姐,那孫霖姐為什麼晉升失敗啊?她工作了這麼久。」
「這又不是只看工作年限。」
楊曉青諱莫如深,她不想跟姜晨講太多,因為後者還是個沒畢業的實習生,反倒是願意和向滿多說幾句。向滿話不多,但心裏能藏事,這樣的人有城府。在這座城市裏,這不是個貶義詞。
「其實孫霖各方面都挺好的,」楊曉青借着姜晨去衛生間時悄聲告訴向滿,「但是她未婚未育,有對象,年紀又不小了,太不穩定。」
向滿斂着眼睛沒說話。
這幾年的光景和前幾年又不一樣了,光是未婚未育也不行,還要看年紀,還要看是否有男朋友。這直接決定你能在崗位上付出多少。
她在心裏想着那板栗的滋味,猛然就想起孫霖男友的樣子了,是個很憨厚的男生,和孫霖感情特別好,他們去吃烤肉,他全程給孫霖夾肉,完全沒顧自己。那包板栗,向滿吃了很久才吃完,一顆顆都飽滿,特甜。
楊曉青是真心替孫霖可惜:「也和她自己性格有關,受不了委屈,其實一直做銷售崗也挺好的,工資又不比當店長少。」
但是累。
向滿在心裏想着,她每天下班腿都是腫的,站太久了,棉襪會在腳腕勒出一圈圈紅印。
「小滿,你是不是該考執業藥師證了?今年沒報?」
「沒,」向滿說,「我工作年限沒夠,明年才能報。」
「好,明年一定要報,有了執業藥師證,你就更有競爭力了,明年我做區域經理,我希望你能接我的班,當店長,」楊曉青伏在櫃枱前,壓低聲音,「其實比起孫霖,我更看好你,你雖然銷售業績差,但是任勞任怨,你經手的盤表和貨單從來沒出過錯,一絲不苟,所以啊,發展你的長處就好,揚長避短。」
楊曉青看人毒,她認識向滿這四年,早就把向滿看透了。
向滿踏實,面冷,不愛講話,這樣的人天生不適合做銷售,和各個門店那些人精似的銷冠相比,向滿毫無優勢。既然如此,就乾脆就往晉升上走吧,做管理,也是坦途大道。
只要懂得取捨,遇到大決策時不要犯糊塗。
後面這句,楊曉青暫時沒有講出口。
日子還很長。
她去電腦里查記錄,發現提貨單里有十台按摩儀,呀了一聲:「你們這幾天賣了十台???」
姜晨從衛生間出來,與有榮焉:「對!都是小滿姐賣的!一口氣,十台!」
楊曉青看向向滿,向滿抿着嘴唇解釋:「......我認識了一個人,他們公司集體訂購......」
「豁!大手筆啊!」楊曉青又覺得自己或許看輕向滿了,可能姑娘的銷售技巧也有提升,她笑着囑咐向滿,「這種顧客一定要留住了,加了聯繫方式嗎?逢年過節發個慰問,有福利活動也發一發。」
「好。」
沈唯清已經把十台按摩儀的錢轉過來了,五萬塊,微信轉賬,輕鬆得像買了瓶五塊錢的飲料。她收了,他也沒有多問一句,好像完全遺忘了這筆交易。
向滿當天下班路過汪奶奶家胡同口,沒有猶豫,拐了進去。
今天農曆十五,汪奶奶又去法源寺了,不在家,她知道。她只是在門口拍了張照片,發給了沈唯清,附言:
「11月11日,汪奶奶早上路過藥店門口去買切面,現在去上香了,一切都好。」
這是她主動給沈唯清發的第一條消息,是合作的開始。
很多年過後沈唯清翻出了這條消息打趣向滿,捏着她的下巴親她的嘴唇,問她當時的心裏軌跡,向滿偏頭躲過,只說: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那時候我很討厭你。
對,討厭,但又不得不打交道。
她並不知道沈唯清想要什麼樣的報備,索性就發這簡單幾句話。楊曉青建議她和顧客搞好關係,她想到沈唯清的樣子,還是放棄了。她決定聽從楊曉青的另一條建議——揚長避短。那些令她處理起來吃力的人際關係,乾脆就離得遠一點。
那天北京零上三度,降溫迅猛。
她收起手機,也不看沈唯清有沒有回,裹緊外套,走進街頭呼嘯的冷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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