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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佛珠首先從法陣中飄出,直直飛向連霏的手心。
她懵然地觸碰,瞬間被灌下了姐姐所有想說的話同她的記憶。
過於激烈的情緒衝擊了她,她的身子軟軟跪倒,暈了過去。
眾人嚇了一大跳:「這…又怎麼了?」
禪真將她扶靠在樹上。並向圍坐的各位一一行禮。
「貧僧塵緣已結,夙願已了。就要與諸位告別了。」
帝嵐絕道,「什麼夙願?這不是說故事呢嗎?你個禿瓢,到最後還在打啞謎?」
「阿彌陀佛。其實貧僧知道,浮嵐姑娘不會醒來了。她將自願消散,與這…霧氣永遠在一起。」
帝嵐絕更惱:「那你折騰我們一天一夜,還是沒把那狐狸救出來唄?」
青葵站起身:「大師,您究竟為何而來。真的是為了給陣眼狐,浮嵐姑娘一個解脫嗎?」
禪真從懷裏摸出一截布料,系在手臂上。
帝嵐絕認得,大驚道:「這不是同心染坊,那個假幻境裏的東西嗎?你留着這個做什麼?」
「話至此處,青葵公主應該已經明白貧僧為何而來了。」
青葵咬唇,簌簌落淚點頭。
「貧僧做過太多錯事,也曾違逆過天命。如今,便是來償還罪孽。我因私慾害了有蘇姐妹一生,也因私慾最終被自己所愛之人斬於劍下。得了此等惡果。惡果不消,將永無寧日…」
十客們瞪着眼睛,後知後覺,「你你你你是…」
「貧僧乃是,離光赤璋的轉世。」
「離光赤璋本有修行之緣,卻為私慾蒙蔽不得善終。貧僧本無前世記憶,但見到時聞竹所遇的篤竹師太時,這輾轉的機緣才開啟。貧僧是來償還上一世的債。」
青葵:「所以大師要渡化的,不是浮嵐…」
「是霏兒。她一直沒有放下執念。貧僧不忍看她誤入歧途,像貧僧當初一樣戕殺無辜之人。這才趕來阻攔最後一日的陣法成形。若霏兒醒後依然無法消解執念,還請公主再勸解她一番。您定是知道,如何勸解。」
「我曾說三殿下五陰盛苦,心中慾念極旺。從前是為母正名的執着,又陷於問鼎奪權的貪念。再後耽於情愛,雖所愛之人恰如清泉疏解其餘熾盛,卻也帶來更深切的愛恨欲望。其實,貧僧是在說自己。三殿下比我幸運得多,最終從這無邊的權欲中解脫出來。這都仰賴公主。」
帝嵐絕罵了半晌謹王,結果被告知面前就是謹王,還有些不適。眼神飄忽着向法陣,大驚失色道:「你們看!狐狸沒了!」
陣眼中沉睡的赤狐心念已消,身形散去,卻是流向天上那團霧氣。
他已經等了她太久。
霧氣與神識纏繞、結合在一起,寸寸消失在空氣中。
霧拂林的霧散了。
通天樹木,葉翠光燦。黎明的曙色透過樹幹的枝椏,旭日露出小小的一角,輝映着朝霞。
眾人起身,痴痴地望着這霧拂林原本靈氣逼人的樣子。
再一轉頭,禪真和尚的身影已逐漸遠去。
「曇曇是不是要出來了?」
「兄長和嫂嫂出來了!」
所有人歡呼着跳起來,去奔向逐漸現形的藍光神君和紫光濁花。
而最愛妹妹的青葵卻反着追向了遠去的和尚。
「大師,請等一下!」
禪真回頭,停下腳步。
「我之前就想問,你那串佛珠…」
「貧僧說過,是太極圖的碎片之一。皞帝震碎半張圖後,碎片流落在各處。貧僧尋覓到兩片,故來使用。」
「兩片…一片作了幫曇兒解開浮嵐心結的佛珠。還有一片做了什麼?」
禪真緩答道:「還有一片,用來窺探這一日的天機。」
所以他從頭到尾,什麼都知道。
「還請公主多照顧霏兒。貧僧此生再也不會見她了。只希望她能放下仇恨,自由地生活。」
青葵攔住他:「不,我想問的不只是你有幾塊碎片。」
太極圖碎片,可隨心意變為任何法器,只是要付出,同樣的代價。
「而是…你用什麼作為交換?」
「貧僧…」
禪真望向昏迷的連霏,然後收回這塵世的目光。
「佛珠的交換是,貧僧將困於修行,永遠不得成仙解脫。」
「而這一日的天機…」
「貧僧自願生生世世。短折而死。」
這一場持續數年的雙星謬言,終於以三死一傷的結局落幕。
……
是夜。
暾帝正在擦拭妻子的牌位。
「阿沅,每當我想說話的時候,只能來尋你…」
「不過現如今,人界很好。曇兒和葵兒也很好。前些日子他們四個還幫了我大忙,我…」
「父皇!」
一輪滿月下,暾帝轉頭,望見夜曇閃現在門口,向他撲來。
「曇兒?你不是沒回獸界多久嗎,怎麼又回來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他焦急地訴說一番,夜曇卻只是埋在他膝上哭泣。
「怎麼了怎麼了,出什麼事告訴父皇,父皇為你做主。」
夜曇含糊着搖頭道,「不,父皇。我只是…只是覺得對不起您。」
暾帝失笑,把女兒淚水糊住的小臉捧起來,「明明是父皇護你太少,讓你從小受了那麼多委屈。」
「不,父皇,我從前只怨你…可是我現在才知道。除卻那些天象,那些朝臣奏章,您還被我奪去了摯愛。」
暾帝身子一僵,牌位也落在了地上。
「被奪去摯愛的滋味是什麼樣,我終於明白了。您不恨我嗎,你不恨我帶走了母后嗎?母后她…」
暾帝摟住她,眼中也升起了淚霧。
「我沒有怎麼跟你說起過你的母后。她是個活潑爽快的性子,其實你與她很像…葵兒的沉穩大氣也像她。我與她是自小的情分,那時候啊父皇膽子小,經常受欺負,都是你母后護着我。我記得當時宮裏的雲夫人,經常帶我們去放風箏…可惜沒多久,她失蹤了。我叔公也退了位,隱蔽在藏書閣不許我們探視。」
暾帝擦擦眼淚回神,「哦,怎麼說遠了。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父皇是想說,怎麼會恨你呢?你母親很愛你們,你們的名字都是她取的。她走後,你和葵兒就是我的摯愛。只是父皇前半生太懦弱,讓你受了這麼多苦…」
夜曇挨在他的懷中放聲大哭。仿佛要把這許多日子裏的委屈都哭出來。
直到暾帝拍拍她,道,「噓,玄商君來了。」
夜曇在淚眼中猛然回首。
圓月下,星辰之靈正挨在門框上,溫柔地望着她。
「曇兒。」
夜曇想起,剛出法陣時——
法陣消散,她從霧拂林回到了霧拂林。手中和心口的神識都已不見。她惶恐無人握住她的手,向前是所有親朋好友歡呼着要來擁抱她。她忙又向後找,希望找到那個執手一生的影子。不要再有任何差錯。
「曇曇你傻啦,少典有琴在你後面呢!」
玄商君在法陣的最里,而她站在法陣的最外。
他們中間仿佛隔了一座橋,一座天塹。那麼遠,又那麼近。
夜曇動了動唇,卻只有無聲的眼淚。
她的夫君不是堅固的星辰,而像個易碎的泡沫。她甚至不敢伸手去碰。她怕自己也像浮嵐一樣,抓住一把塵土。
如果沒有神識,她會度過怎樣的餘生?
是否也要過上幾十年才知道,自己愛上了自己的亡夫?
而自己死在歸墟的時候,他又是怎樣的心情?
她竟給他帶來…這樣的痛苦。
…
人界與獸界之間以一座伊人歸橋相連。
其橋身由石塊簡單搭就,跨越來回也不如奈何橋可一步劃分前世今生,論姿論奇,名聲在四界中都不響亮。
由左行至右,沉入的是獸界氤氳草木香;由右行至左,踏進的是人界喧囂街市鬧。外加偶爾人獸二界天氣不同,遠觀可得左半邊橋身細雨濕滑,右半邊橋身石塊暴曬龜裂。這便是伊人歸橋所擁有的所有勉強稱之為有趣的風景。
伊人歸橋建成不久,兩界的行人才剛學會越過此橋,用平和的心境去看待對方的世界。
而此時仲夏,時雨下如川。爽氣清漫,兩界擁有同樣的風景。
萬象本於埃塵中燥熱呼吸,暴曬後突有一場新雨,由淅淅瀝瀝的安撫行人到透了地氣兒,再喚醒橋底水中蛙聲作悅耳的管弦。
霧薄風輕中,有一身影依舊急如星火。提裙由左飛跑至右,兩聲「呱呱」還未入耳,獸界剛至,身影便成了一陣香風消失。
有蘇浮嵐想,她再也不要回到人界。她要在獸界閉關修煉,忘記一切痛苦。封閉一切感官。
可是,空曠的橋面上,除了雨聲沙沙,似乎還有一個人深恐打擾到誰的腳步聲。
如果她回頭看一眼。如果她回頭。
有蘇浮嵐的香風又凝結成了人形。她立於這座橋的右邊,向左遙望。那裏站着一個白袍的王。他修長、清瘦,向來寡言。從小被判定為天煞孤星,卻承擔了紫薇帝星該有的責任,再以孤星的身份墜落消散。
她的到來迎接他的到來,她的離去也帶走他的離去。
他才是有蘇浮嵐進入人界第一日望見的那場煙花。
他的身上只有一件配飾。是個不算精緻的象牙。玉白一個,隱沒在腰間白衣,幾乎看不出來。
有蘇浮嵐隔着這座為她而修的橋揮手。再不會被消減的法術飛至對面的人界。
離光塵詫異地望向自己的腰間,發現那顆象牙變成了一朵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在白色之上,那麼顯眼。再也無法隱藏。
他的耳根一點點地變紅,想說什麼。可他的夫人已經飛躍了伊人歸橋,跨越所有的阻隔、仇恨、禁錮,撲進他的懷裏。
她念道:「夫君…」
……
正如夜曇從暾帝的膝上跌跌撞撞地爬起,飛撲向等待她的少典有琴。
「夫君,我回來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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