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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期定在初夏。那日微雨。浮嵐先被接進了王府,按連霏喜歡的裝束給她裝上,教了些宮中禮儀。浮嵐學得很快,那東西比她在翠微樓要學的簡單許多。敷鉛粉,畫黛眉,點絳唇。額心再貼一片花鈿。她問了句能不能畫梔子花,妝娘說粗粗大大太不淑雅上不得台面,她說好。
但是嫁衣是紅色的,嫁衣只有紅色。浮嵐披上了自己的皮毛,去扮演另一個人。還好是扮演連霏。謹王說人帝只遠遠見過霏兒一面,你不用擔心行跡有失。浮嵐一邊套嫁衣一邊道,入宮還需要我為王爺做什麼嗎?謹王說不用,宮裏衣食不缺,只是不如外面自由。但再也不用去殺人和監視了。好生過日子就好。
夜曇想踹他:這話好似要她入宮是恩賜似的!但是浮嵐說:「謝王爺隆恩。」
故事到這,夜曇已明了連霏所說的,說來話長的緣由。
姐妹倆擁有同樣的臉,因此,姐姐頂了她的名字嫁進去。矇騙了天象上的命定之人。
謹王果然是個不信命的。沒人能忍受自己從高處跌落後,再被奪走摯愛。所以他被天象玩弄命運後,去玩弄別人的命。
浮嵐頂着雨走到王府門口,妝娘嚇得出來追說她蓋頭沒蓋,新娘子要羞怯。浮嵐接過去擱在高高的髮髻上,覺着是挺擋雨的。這一場夏雨過後,霧拂林的花會開得更濃艷吧。
不對,她又想。霧拂林進不去雨,永遠是晴天。
來迎親的是大監和國師。國師戴着一副面罩。身材頎長,看不見表情。大監念聖旨,說連霏夫人今日入宮。浮嵐說不對,少了個姓氏。謹王急忙攔着說對的,你是無姓的孤女。
狐狸的身份還不如雲客。所以是孤女不是狐女。浮嵐懂了,跪下說,「臣妾接旨。」
十里紅妝,十里花瓣。侍衛和侍女都是紅的,從都城的謹王府里一路抬至宮門。這是人帝難得為命定之人做的排場。夜曇在花轎外默默跟着,沒有掀開帘子去看浮嵐在轎內做什麼。總之不會是歡喜嫁人的哭泣。她從不哭泣。
夜曇想對她說:…
夜曇什麼都沒說出來,因為有個人拉住了她。竟然拉住了她。
夜曇以隱身的狀態快速看了有蘇姐妹倆六年的人生,沉浸而失語。心緒正堵作一塊,似雲也似霧。連向來跳脫的性子都收斂了,都快忘記自己入這幻夢是要做什麼。
一開始,她想把蘿父打走,但為了解開有蘇浮嵐的心結,先看看心結是什麼。
之後,她的確懲罰了鼠姑,她只是幻夢裏無關緊要的小角色,可以動一動。
現在,夜曇已經分不清,到底哪一處才是浮嵐的心結了。即使有法器,她聽到她的心聲。可她的心聲太過平靜。
若要夜曇自己看,她的心結可以在任何地方…原來那蘿青三人與她的緣分,就是她們都受過她一部分的苦楚。
只是一部分,已經讓人不堪重負。但是這隻狐狸還在承擔,因為她沒有痛楚。
夜曇回頭,想知道誰那麼有慧眼能看見隱身的本公主,國師就站在面前。
夜曇黑了臉。這死對頭竟然有些修行?
「你要做什麼?」她對着裹得嚴嚴實實的國師。連半隻眼睛都沒有露出來。
國師放開她,說:「青葵。」
夜曇:…
「什麼什麼?」
夜曇覺得自己在幻聽。這是有琴的聲音?
她她…出幻境了?急忙摸摸胸口。辣目小沒聞人皆在啊?
國師揭開了面罩,夜曇看見有琴的臉。
正在此時,皇宮因為夫人入宮,敲響了慶賀的銅鐘。
鐺——鐺——鐺——
夜曇終於從別人的故事裏甦醒過來。
「有琴,你怎麼——」怎麼還沒出幻夢、神識還沒集合就回來了?太好了!
她下意識去抓夫君的手。夫君嚇得退了半步。夜曇像個失敗的登徒子,尷尬地站在那。
「有琴,你不認得我了?」夜曇只感覺天旋地轉。再細看夫君面容。沒變啊?誰也裝不出他這副皮囊?濃黑的眉,微抿的唇。微雨睫下影。有滴水珠還在顫,啪嗒,滴在他高挺的鼻子上滑落。夫君俊逸未減半分,仍是質傲清霜色的謫仙模樣。
只除了…臉繃得緊了些。
夜曇吞了吞口水,試圖把想到的不太適合想的東西先丟一邊。又去摸他臉,嘴一撇就要來句「我想死你了,我因為你不在差點發瘋。」去博得夫君心疼的一個抱抱。結果夫君又向後一躲,道:「離光青葵,光天化日,成何體統!」滿嗓子惱火和尷尬。
夜曇:…
夜曇:「少…典空心?」
神君不耐地擰眉:「本君說過多少次,不許這麼叫我。你這隱身術用得太過粗糙,我之前教的全都忘了…」
然後他更惱火地看着夜曇抱肚大笑。
「不,不是吧…」夜曇說,「這是你跟我玩的新戲法嗎有琴?還有,你怎麼成國師了?」
對方顯然跳過第一問直接道:「本君自歸墟休眠後就降落於此人族皇宮。念識托在這皇宮的國師身上。但國師體質承擔不了我的念識,因此重病在家…我被迫在他身體裏躺了六日。後來幻夢波動又蔓延,我才從念識變成人身,替換了他在此世界的位置。」
「你等等會兒…」夜曇揉着太陽穴消化道,「你早來了?在我死對頭身上?重病在家…」
她翻騰出自己在倚雲閣的第一日,家宴…右邊最尊貴的坐席,國師的,空了。皞帝一問,大監說他突發惡疾。夜曇在內心放肆嘲笑,恨不得他病死算了。
——竟然是有琴?天殺的,早知道她還用找他六日,找到鬱鬱寡歡?
「那和尚說的你和此處有緣,我進來有意外之喜,竟然是這個…」夜曇不可置信地端詳着夫君,唔,過去的夫君。
原來心亂了,是會切成四片的啊!
夜曇急不可耐地道:「你還記不記得我?」神君像看傻子一樣看她,又躲她攀上來不老實的胳膊:「當然記得。離光青葵?」
夜曇:「…不不,此事可很有一番淵源。其實你,就是你…」
神君:「我已經死了。我知道。這次出現是為了幫你渡化狐妖。」
夜曇:「先不說這些個傷懷的。我是想說其實你沒死,你後來碎成三瓣,然後三瓣都深深地愛上了我!我們現在不是水火不容的神君天妃,是彼此交付心意的夫妻啊!還有,我不是離光青葵而是離光…」
咻地一下,夜曇被變成了顆水晶核桃。核桃開口還在說說說。
夜曇:?
「少典空心你這人怎麼這樣呢?!我們好久沒見了誒,你對你娘子就這樣的?我為了救你我歷經千難萬險,我哭幹了我的眼淚我…我我我要休夫!」
神君淡答:「神族只有和離。沒有休夫。」
核桃曇:「那我讓你三個月不許上我的床!你快把我變回來!還有正事呢!」
神君臉發紅髮漲,「放縱言語,你我還未成親,怎可,怎…我就是要帶你去辦正事的!」他把核桃天妃往袖裏一揣,趕上最後的成親隊伍進了皇宮。
夜曇兩個關鍵的法器都被他收起來。如今只能在他的袖子裏晃悠晃悠着罵人,罵着罵着簡直變成了聞人,哀怨道:「自古深情留不住,只恐情深誤美人兒…海誓山盟深情厚誼,就因為夫君的想不起來化為烏有,嗚嗚嗚——唔!」
核桃的口也被封上了。
……
沒得說話,又嗅着神君身上星辰般又涼又幽長的冷香,夜曇從被迫安靜逐漸變成了真心平靜下來。聽着一路上宮人太監恭恭敬敬向他道的給國師問安,卻又在後面小聲議論驚呼國師年逾五十可怎麼生得這麼好看,又不由想笑。真正的國師面貌幾何她已經無從知曉,真是便宜了這幻夢裏所有人,能一飽眼福這年頭本該閉關的玄商神君的真容。
雖說這個少典空心挺討厭的,但只要是少典有琴夜曇都還是喜歡、信賴的。於是她約莫着滾了半圈,在神君袖子裏蹭蹭他的手臂,安心地眯上眼。終於不是她一個人去看那些糟心的流年過往,少典空心做事認真,定會不錯眼珠地把所有細節都記着,她睡醒了,直接問就是。
核桃曇累了這六年,在浮嵐和皞帝的婚禮上呼呼大睡。
人帝娶親,就不用那些一拜二拜幾拜的客氣了。真要拜就得拜這作了紅娘的老國師,年紀也適合作父母。皞帝揮手都免了,站在長廊的盡頭直接道,把夫人送回宮中吧。
排場和儀式也就到這了。
神君頂着糟老頭子的名號,同一張清越出塵的面容,冷淡地瞥了眼這個因自己而被關上十五年的人族君主。然後說:陛下是否要與夫人再驗天命?皞帝說不用了,天命不是國師說了算嗎?送夫人回宮便是。
言下之諷意不免讓神君皺眉。但他說的也不算錯,強論星辰,的確都是他親手布下。這也許便是他為何替換了國師的緣由。神君伸出手將浮嵐接下來。狐狸的爪子快要搭在他手臂上,神君又將袖子不動聲色向前挪了挪,蓋住皮膚。
一旁的離光赤瑤恭敬道:「師父。徒兒來吧。」
神君說話直接:「你下去。」
離光赤瑤尚且年輕,殷勤被駁不免面上掛不住。神君下一句更是唬人:「你根骨一般,實不適合觀以星象、判人命格。由這婚禮出去,回家閉門思悟十年吧。」
十年…離光赤瑤的臉色變幻無狀,險些當場暈厥。但他本就因拜入國師門下才沒在父親被清算時一併滾出皇城,國師如今在皞帝那討不了幾個巧,就在他這頤指氣使,指手畫腳。好好的皇親國戚,風水輪流轉也封不了王,沒有駁斥的權力。
離光赤瑤退下了,神君聽到他心中在算着,該去和心軟的大哥修復關係才是。
這是離光赤琮向他託孤的最開始。無論是神君還是真正的國師,都會因嫌惡或壓迫讓他走向未來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命運。然後,判夜曇為災星。
神君想了想,叫住他道:「不必思悟了。我與你師徒緣盡。就此別過。」
離光赤瑤昏倒了,被抬下去。宮人們手忙腳亂。皞帝婚禮被毀,面沉如水的平靜。
神君將法器手一揮收了,不願再聽宮內難得齊聚的嘈雜心聲。吵。浮嵐早從他的衣服上挪開手,由侍女帶着入了自己的宮殿。她的心中沉默無聲。與面上沉默無聲的皞帝一道,把神君當作了中央一滴落入海面的水珠和屏障,一個向左,一個向右地各自蔓延出波紋,拖出命運的長尾正如浮嵐紅色的、似狐尾的宮妃長裙。
夜曇也沒睡多久,醒了又在袖子裏滾,示意快放我出來。神君一個指訣把她變回來,再一個指訣讓她開了口。夜曇輕盈地落在地上,左右看了看自己周邊湛藍星光,道:「隱身術法?我自己會啊。」
神君挪開眼不答。夜曇怕他再給自己變核桃,先把心裏那點子重逢的喜悅和微暗的惱火吞下去,對着古板夫君只說古板事:「婚禮上有什麼新鮮事嗎?浮嵐和…皞帝的婚禮?」
「沒有。」夜曇便左右環顧,發現自己又回了倚雲閣。滿殿紅綢。浮嵐蓋着蓋頭,正坐在床頭,新雉在一旁問:「夫人好。我叫新雉。夫人餓了嗎,想吃什麼?」
夜曇想笑。這圓臉迷糊的小侍女永遠都是這樣傻。現在離她被皞帝處死還有一年。距離浮嵐被皞帝下獄定斬刑還有一年。夜曇又不想笑了。夜曇說:「少典空心,你把法器還我。我要看看那冷情的人帝到底是怎麼個想頭。」
夜曇不想太多回憶那六日,也不想花心思太恨這不值得恨的人帝。六年下來,比他傷害浮嵐多的人比比皆是。夜曇都替浮嵐恨不過來。但是夜曇要找到她的心結。一切周圍的人和事都需在意。
至於自己對皞帝衍生的恨…仇也當場報了,先不管它們。
神君遞還給她一串佛珠。夜曇說:「我說的是另一個。」
「肆意窺伺他人心意,並非善舉。」
夜曇:「你是不是傻了,我不聽心聲我怎麼開解她呢?」神君則回,你聽心六年,有無收穫?夜曇啞然。
對一個心聲平靜的人來說,這法器助益確然不大。旁人的惡倒是聽了不少,徒增夜曇煩惱。但她才不會在這古板星辰面前認輸,梗着脖子答:「你是不是有什麼我不能聽的小心思,所以不願意還我?」
神君回:「這法器於我無用。」
夜曇又啞巴了。也是,連謹王那沉淵隨從的修行都能抵擋住法器窺探,更別說少典有琴?她依然不甘心,想再爭辯幾句。皞帝已經進來了,神君拉着夜曇要走。即使二人都是隱身。
夜曇不解:「為何要走?」
「不可旁觀他人私隱。」
夜曇心道,看過浮嵐洗澡多回了,自己都替她洗過澡,還怕什麼洞房花燭?
入宮之前,謹王叫隨從教了浮嵐暫遮疤痕的沉淵術法。浮嵐現在正肌膚完好光滑地坐着。這術法一次只能維持兩個時辰,希望皞帝能在兩個時辰內把事兒給辦完了。免得再施一次,耗費她本就不多的法力。
夜曇:「不行。我們得看着。萬一這臭男人折騰得久了,我把他敲昏丟回宮。」
沉淵術法用起來不但耗費法力,且損傷狐狸肌體。謹王的周密和周密下的冷漠真是讓夜曇無話可說。他愛妹妹,所以為了妹妹,姐姐如何他不在乎。
玄商神君又要把她變核桃帶走了,非禮勿視,怎可圍觀他人洞房,還要拉着他一起圍觀?法術在指尖,夜曇大驚,同時施法。於是啪地兩聲,一紫一藍兩個隱身核桃墜在地上。
神君:…
核桃曇開口大笑:「想不到吧,我把你的法術學了個十成十!還敢變我,我告訴你我可是加了花靈之力的改良版,你也休想解開。靜等時辰過去吧!」
核桃神君閉着口扮鋸嘴葫蘆了。夜曇滾了滾又湊近他。神君再往旁邊滾滾。兩個核桃你追我趕。越離床榻越近。
神君終於說:別滾了。
皞帝真的進來了。還摒退了殿內的宮人。
面似涼月的寡淡君王步履向前,靠近他虛假的命定之人。他難得穿了一身紅,身上半點龍紋刺繡也無。什麼花樣的刺繡都無,他像一塊純淨的紅布。又像是狐狸未受傷時的一身姣好皮毛。腰際墜下唯一的裝飾吊墜。夜曇看了看,發現是塊帶流蘇的圓形玉佩。
夜曇記得皞帝一年後戴着的,是一根被劈作兩截、中間夾了片銅錢的象牙吊墜,且十分寶愛。最後一天的時候,連這個也不戴了。夜曇覺得糊塗,這曾叔公在她眼中,又變回了一團紅色迷霧。
神君叫她別滾,其實自己想默默滾出屋子。夜曇又去追他,說既然要辦正事,每個細節都要看啊!洞房也要看。神君的核桃紋路在地上卡了許久,顯然是有些被說服,又有些接受不了自己偷窺人族洞房之事。
皞帝站在浮嵐身邊,說了第一句話:「餓麼?餓可以先吃東西。」
夜曇:「他是要浮嵐補充體力嗎?禽獸啊!」
神君:…
浮嵐在蓋頭下道:「回陛下,臣妾不餓。」
皞帝就用秤桿把她的蓋頭給揭開。快速而平淡。燭火跳動下,一人一狐站立和端坐地對視。
浮嵐露出個溫柔的笑來。夜曇知道她又開始把翠微樓學的那一套拿來了。這次,還加上了些、閨閣小姐該有的羞赧。
皞帝道:「你叫連霏?那封號便是雲吧。寡人叫人把牌匾裝來。」
「新雉是你的貼身侍女,有什麼想要的可以直接同她說。差人告知大監也可以。明日,寡人會來用午膳。」
皞帝轉身走。身形在紅燭下拉出一條長影,略擦過浮嵐的面龐,離開了。
夜曇:?
夜曇:「不是,他在幹什麼?洞房花燭夜,他就說這些就走了?我知道他年紀輕輕為什麼後宮空置多年了,這這這肯定是不行啊!」
核桃神君鬆了口氣。不用為了渡化人看洞房花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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