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凝成糖之重與重明 第29章 陷落倚雲閣·似夢非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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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不自勝的倚雲閣夫人又從黃昏鏖戰到天黑,從滿懷期待到心生倦怠。一波波的能工巧匠覥面而來臊眉而回,都道這宮中唯一的夫人就是恃寵而驕,都城頂尖兒的匠人偏一個看不上。

    這不是你們到底夠不夠巧之辨,她要找的是天上地下獨一份兒的親夫君啊!也許辣目雕花不如這位能鑿刻千蕊的匠人,小沒的話本也不如戲班子唱得動聽,畫技高超於聞人的畫師比比皆是——可這有什麼用啊,她要的不是最好,是唯一。是那個又機靈又傻氣,又溫柔又淡泊的有琴…不是不是,來的人通通不是…

    夜曇終於從身到心累不能已。讓還剩的四百位先回宮外驛站住下,她要沐浴更衣歇息了。

    新雉去準備沐浴所需之物,庭院內空了人影,暑氣跟如煙叢至的匠人們走了。一彎弦月重新爬至天空,絮白浩然,襯得周圍星星皆微小黯淡。不管是紫薇帝星或是華蓋星。

    夜曇站在院內向上仰頭。不屬於她的面龐接住了不屬於她的一抹清冷月色。深宮、美人、夏夜、孤寂、並弦月殘缺…很有酸詩詠嘆的風味。她突然就想,如果這個地方當真大到永無邊際宛如現世,她需橫跨四界去找尋夫君寄託於何人身上,那不如——直接上天好了。總之幾十年前的玄商君,也正在玄境閉關修煉呢。

    「如今我們又是一個在天璀璨,一個在地染塵。而且這次,你是當真不認得我。因為我還未出現在你的未來。」

    夜曇向上抬手,艷紅的宮裙滑下,一截雲夫人的雪臂在試圖觸摸天上的星辰,以及那也許的布星之人。

    星光終於灑下撫慰美人、照映出她小臂後幾道交錯縱橫的粉色肉疤。

    且慢,這是什麼?

    夜曇曾被宮人刺殺,刀口就生作這樣的肉疤。其他傷痛她也幾乎都經歷遍,下意識就辨認出是何種刀具所傷。這兩日忙得暈頭,衣襟又包裹得嚴實,她還沒好好看過這副身子。美人身上怎麼有多道疤痕?

    恰逢新雉在後遠喚水已備好,請夫人沐浴。夜曇拉下寬袖回身。小侍女挎了個籃子等在一木桶邊,見她來了,把籃中鮮花向熱氣氤氳的木桶中一倒,欠欠身就要走。

    夜曇:?服侍得這麼隨意嗎?

    新雉未問自答道:「夫人沐浴,奴婢一向都是迴避的。」

    想來這雲夫人羞澀,也是尋常。夜曇便頷首讓她下去歇息了。

    腰帶鬆開墜在地上,夜曇沒學過勞什子沐浴羞澀,三兩下脫了衣裙赤腳就往桶里邁。一抬腳又是一驚:這美人膝蓋到腳踝處又有一道長疤,好不猙獰。

    夜曇摸上去,倒是不癢。很舊的傷。再看另一條伶仃的腿,很不伶仃的幾個肉眼,像是用什麼錐子鑿過,腿前腿後竟還照應着。錐子還是貫穿。

    視線再上,小腹也有,是短刀捅過;肩胛還有,三道爪痕,後背摸着也是起伏不平,看不見就根本數不出幾道…

    噫,這姑娘怎麼一身的癩痕。夜曇又是駭然又是心疼,好好一個美人胚子,又是脂白細膩的皮子,裸身之下卻是另一種烙印過多的獨特風光。

    她入宮之前,不該是個在王府繡花的嬌女子嗎?總不會是把自己給當成塊布用針縫來縫去吧?夜曇疑惑萬分,從來這裏就一直疑惑。兩腿續邁,人也就坐入木桶熱氣迷霧之中。

    散下烏髮飄浮在水面,與花瓣纏繞在一起。夜曇玩着瓣花,彈指,它便逐水飄零。

    「所以,連霏姑娘。你經歷過什麼呢?我落入這裏,當真是解開『我』的心結嗎?」

    皞帝雖一時寡言一時話多、一時清淡一時殷勤有些奇怪,但對她也算是百依百順不設限制。謹王?好似擔了話本子裏的傷情角兒,恭敬祝她幸福不作打擾。宮中空曠,無其他夫人美人暗害爭鬥,還有阿沅阿暘兩個孩子時常進宮拽着她玩…這日子怎麼看也不鬧心啊?那只能是這沒進宮的過去了?

    夜曇糾結地沉入水中,吐出幾個魚泡泡。

    進入倚雲閣的第三日又是忙碌和一無所獲。

    跟工匠複述要求到嘴都麻痹,新雉都會背夜曇那些陳詞濫調了。少典有琴不在其列,依然不在,果然不在。皞帝同樣如自己說的那般忙於政務,半步也未踏足倚雲閣,半個消息也沒傳過來。仿佛觀星那夜就已把此生多話用盡,餘下皆是默然。夜曇忙裏閒問,又得這位聖上不僅宮殿樸素唯愛着玄,且少帶宮人。分明是他的皇宮,來去卻安靜得像個影子。夜曇撇唇想,說得不錯,還是個黑洞洞的影子呢。

    第四日。夜曇已然不知法陣外日晷走至何處,獸女們大限的第七日是否快來。她簡直是落於蛛網的蜂子,粘黏在原地。嗡嗡地瞎忙許久,連網沿都摸不到,生生等死。為了好好活着,夜曇決意換個法子。先不找夫君,找找那謹王訴訴舊情,探聽一番雲夫人滿身疤痕的過往。

    結果新雉回稟,謹王事忙回絕了。且請夫人下次再召要經過陛下准許,不可私相授受。夜曇氣得踢了桌凳一腳——自作多情,又不是找你真訴「舊情」,什麼私相授受?

    再一日,便是皞帝約好的與貴人相會。夜曇推脫了摘星樓的侍寢暗邀,又躲懶了練劍,這般再推脫就太不像宮妃了。故早早被叫起,似家宴那日一般,極痛苦地等新雉給自己梳折脖子的髮髻。

    也不知堆了多少支釵子,至於嗎?會見少典宵衣都要不了打扮成這樣。

    「夫人還從未穿過這身紫裙呢。配上新髮髻和這斷月墜,真是好看。」新雉在後邊插簪邊夸。夜曇鏡前補眠,心虛一笑。

    紫色是她自己所鍾,卻非雲夫人所愛。前日拉開紫檀木箱,只找到一件紫,還是可憐兮兮地掛在最末,顯然不受偏愛。這見皞帝頭髮由不得自己,衣裙總也得自己喜歡些。便提前吩咐了要套上這件。

    絳紫宮裝繡上連珠的曇花。簡直就是為她而生,夜曇作了幾日的旁人,終於算是做回夜曇。

    淤塞碰壁幾天了,興許見完面還能更淤塞,她是需要自娛舒心的常人,不似姐姐,救人破題時總是不疾不徐的從容。

    夜曇喉嚨里又發出聲嘆。姐姐,有琴,慢慢,我何時才能見到你們啊…

    都要她救人,誰來救救她啊。

    等梳妝皆成,新雉又道:「夫人,差點忘了說。陛下在您未醒時派人卸了牌匾。」

    夜曇:?

    曾叔公安靜了幾日,今日見面又開始作什麼妖。

    「幹嘛,我沒陪他練劍,他氣得罰我?」

    新雉忙解釋:「不是,陛下說當時取名倉促,現在想來意象不算上佳,還是夫人自己擬定自己喜歡的名字,告訴他再做個新牌匾上去吧。」

    夜曇:「叫什麼不都一樣嗎?不明白他。我懶得想。你幫我想想。」

    「啊,夫人,這不妥吧?陛下聖恩,奴婢豈敢越俎代庖。」

    夜曇張了張口,想再忽悠傻侍女兩句。

    「夜曇…」

    夜曇:?這不是她說的話啊?

    「新雉,你剛剛說什麼?」

    新雉回:「越俎代庖啊。」

    「你沒說別的?」

    「沒有啊夫人。」

    夜曇:「青天白日的,見了鬼了。現在是幾時了?」

    新雉答曰:「卯時正刻,夫人。」

    夜曇:…

    惺忪睡眼終於完全睜開,向外一瞧。哪來的青天白日。重疊嵐光,花暗蒙蒙雨。天才亮,又有細雨,天還是晦的。正適合見鬼。

    夜曇惱:「折騰了這麼久,竟仍有一個時辰才會面?那你叫我起這麼早做什麼?」

    新雉難得喏喏:「奴婢怕耽誤了您與陛下的良辰…」

    夜曇:…

    夜曇:「我去躺椅上再補半個時辰的覺。到時候了再叫我。」

    「是,夫人。那我給您點上安息香。」

    據說連霏總要點上這香方可入睡。只除卻近來怠惰。而夜曇不同,夜曇是向來怠惰…夏雨習習,倒頭就睡,入眠還需安息?夜曇剛要止住她,轉念又想那檀香味道倒讓人心曠神怡,點便點吧。

    新雉從袖中摸出一支香來,泛着嫣紅色。貝齒咬在唇上,似乎在想該剪多少正適合半個時辰的補眠。

    夜曇在躺椅上邊晃邊道:「你還隨身帶着?這麼忠心。隨意些。點多少都成。」

    「是,夫人。」

    在夜曇背後,新雉擦了火摺子,燃起整整一支香。

    ……

    ……

    「滾出去!」

    賭坊緊閉的大門勉強開口,把個衣衫黃泥的嬌小人兒丟出來。小二厲聲喝道:「坊主本該殺你,但知你並非主使,只關了你三天不重不癢地揍了你一頓。很該知足了!以後若再敢在任何賭坊出現,扒了你的皮!」

    髒兮兮的獸女抹了抹臉。弱聲答應。坊門重響合上,她拖着步子往巷外走。

    巷外是絡繹不絕、行商走販的人群。時有叫賣之聲,吃喝首飾、刀劍書卷,匯作熱鬧的整條長街。

    她走到一半,步履漸快。突有男子從外更快奔向她,一張臉寫滿擔憂。

    「小竹,你還好吧!」

    「師父對不住你,師父也沒辦法,我若不說是你我便沒命了!他們砍了你哪根手指?」

    獸女道:「他們沒有。師父沒有對不住我,你教我手法,我為你當盾。人人交集便是如此。只是可惜今後要換個營生了…呃!」


    男人藏在背後的鋼刀扎進了她的腹中。

    獸女死死扒住男人的肩膀,不可置信:「為什麼…」

    男人抽出鋼刀,又扎了進去。再一刀,再一刀。

    「你怎配全須全尾地出來!他們怎麼沒把你打死、淹死,抽你的筋,剝你的皮!」

    「都怪你!你這個廢物!若不是你有個破名字惹人注意,若不是手法被看出,我怎麼會變成個殘廢!賭坊之上無小指者就是被打下了出千的烙印!我縱橫賭場多年,都毀在你這蟊賊手中!」

    他下刀狠戾,卻毫無章法,把倒伏在地的弱小女子捅得滿身血窟窿。

    「我…」

    哐當!

    聽到她還能說話,男人似乎從暴怒中醒悟。丟了刀忙向四周看。並無其他人在。幽深逼仄的巷子和他的站立擋住獸女的瘦弱身軀。可滿手鮮血怎不是證明。

    「沒事,你不是人,你只是根草。踩死一根草算什麼,我是人,我才是人…」

    男人呵呵作笑,望布衣上擦了把血,轉頭就跑。隱入人群。

    獸女還剩一口氣,吐息間就有更多血沫子湧出。這力氣可以化作一聲「救我」喊來巷外的人群;或是「殺人了」捉住行兇之人。但她只用來向着光明爬去,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

    「我…」

    她想說什麼?

    她終究是沒有再說出別的字眼。

    巷口那株參天的樹落下一朵鳳凰花,砸在獸女冷掉的肩頭。

    ……

    滔滔江水之上,又有一對佳偶行舟依偎。

    男子青布直褲,頭戴儒巾,是個書生模樣。包有紗布的手掌正攬住美人,口誦浪沙道:「河流迅且濁,湯湯不可陵。檜檝難為榜,松舟才自勝。」

    美人拊掌而笑,明眸閃動波光。「縱失了富貴,僅剩一葉扁舟於江河遊蕩,不知去處。有陳公子如此真心待我,哪裏都是歸處。」

    繼而蹙眉去捉書生衣襟,「公子闖三關必是險些丟了性命,如今傷可還好些?」

    書生急忙攔道:「無礙。外傷已痊癒。只仍有內傷濁血在心頭翻湧。」

    美人更急:「下舟後我便去當了金釵,為公子求醫問藥!」

    「何須小採為我斂去榮光,現下就可直愈我內傷。」

    「這作何解?」

    書生躑躅不言,且等美人追問才緩緩道來。原是美人存有積年寶盒,不但金銀無數,更得贈一狐尾,傳言可化心意器物。若化為靈丹妙藥…

    美人卻反常搖頭道,「狐尾是她人寄存,我不得擅自使用。遑論此物已不在我手中。早已歸還給了雲姐姐的家人。公子撐住,且等靠岸…」書生卻突發難,扼住她的喉嚨!

    「如此寶物,你竟隨意送人?給不了鼠姑所求,我會被她的親信亂棍打死!那個人在哪,快告訴我!」

    美人被扼出淚花,朱唇輕顫,不發一言。江河落風,手背紗布飄于美人面前,白翳之下,竟是完好的一副手掌。

    「你…並未下那油鍋…」美人似有所悟,目光游弋至書生胸口,「自然,也未過那刀山…」

    書生忙鬆手,惶惶然又要摟她。

    「對不住小采,我一時心急犯下大錯!你在樓中多年,也知曉鼠姑手段。我答應她,帶你出來就要還她狐尾。為了你我的將來,你就把寶盒給我,好不好?」

    粉瓣一綻,法術漸起。沉穆寶盒現于美人手心。書生眼中發亮,卻見美人將其懸於江河之上,就要鬆手丟下!

    「別!」書生撲身上前。「你別衝動!」

    美人啜淚道:「若我與此物一同墜入江中,你會先撈起哪個?」

    說完,粉綠襖裙似星河緞帶飄至左方,素手一揚,那寶盒卻飛向木舟右側!書生急撲向右,寶盒險被大浪捲走!

    「還好還好。」書生緩氣。轉頭見美人並未入江又道:「你聽我說…」

    手中一空,那寶盒又重新被美人納入手中。她輕盈一笑,聲聲如冷玉道:「從前雲姐姐說人心易變,不若死物可靠,我卻自命不凡,定要找到一知心不變之人。我以為你便是那個不變,到如今我才明白。是我錯了。」

    「你與我說,『石竹金錢何細碎,芙蓉芍藥苦尋常。』陳公子,原來你從來要的就是細碎銀錢,而我也只是錯開的尋常花朵。公子不變的不是知心,而是貪心。」

    美人抱起寶盒,縱身一躍,書生驚叫去抓。絲帶轉而滑過他手中,滑入浪淘風簸飄零,江水卷其歸向天涯。

    「公子永遠也別想知道,這寶盒裏究竟有些什麼。」

    美人身影已逝,徒留書生嚎啕舟上。

    ……

    鏤空土樓中,數道叫好聲將擂台緊緊包圍。

    又有怪鳥飛旋喊道:「十、九、八…」

    各層諸人接道:「…四、三…」

    「十聲過!黑熊精未起!三敗受戮!」

    便聽轟隆巨響,龐大巨獸倒地慘死!圍觀者歡呼更甚,怪鳥化為人形握住一旁女子手腕!

    此女一身淺綠綢裙,破爛衣衫遮不住滿身紅痕。

    「女蘿精,勝!」

    女蘿任其將己細瘦胳膊被舉至高空,空洞麻木。

    怪鳥低聲道:「今日三場結束,你既勝了一局自有獎賞。回去好生歇着,明日再戰!」

    女蘿開始瑟縮。

    「我能不能…把金銀獎賞換成…回家看看?」

    怪鳥斜睨她一眼。「當真?」

    「同心咒在身…我跑不了的…」

    「好吧。」

    散場後,一地狼籍。戲票遮住黑熊全身,女蘿將其一一拾起疊在一邊。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想殺人,我不想的…我就回去看一眼,看一眼…」

    女蘿凌亂頭髮滿身髒污,赤腳出苑。腳踝鐵鏈綁縛的痕跡明顯,路人不免多看幾眼,還有人問:「姑娘,你這是怎麼了?」

    女蘿彎腰問候,逐個回答:「我在外迷了路,現要回家去呢。謝謝,我不用幫忙…」

    偏僻樹叢邊有一柴扉。中住人家,正有家人商談之聲。

    柴扉被女蘿小心翼翼開了一角,灰暗的眼睛微微露出張望。

    「爹爹,娘親…我回來…」

    卻有聲哭道,蓋住她囁嚅:「你把女兒賣出去,她會恨你的…」

    「自從幾十年前人帝改了條呈,賣獸至人界的生意就越來越不好做。家中許多孩子要如何養得!只能賣自己的。反正她也是最無用的一個,倒換了我新差事做活。若是開了竅懂了些搏擊之術,說不定還能帶我們吃香喝辣呢!」

    女蘿掩上門扉,轉身走向遠處小溪。

    草鋸將其雙足劃破數道,她走得更快。停於溪邊垂柳旁。

    「我不配活着…」女蘿撫向樹幹,雙眸無淚。後彎腰將破爛衣裙撕扯成長條,打結在一處。成了條長繩。

    淺綠長繩橫於垂柳最粗枝幹,女蘿歪頭看看,又扯開嘴角一笑。「對不起,是你啊。」

    「我不能髒了你。」

    她將長繩收起,再轉入遠處松柏林。

    高聳林中掛起長繩,垂成道彎弧。滿是傷痕的脖頸並無一絲猶豫,即刻探上去。

    女蘿說:「這便是寄於青鬆了。」

    女蘿雙腳懸空,向那垂柳方向道:「謝謝。」



第29章 陷落倚雲閣·似夢非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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