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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見到雲墨逍的時候,還是琉玉城中的一個小侍衛。
瘦小的少年身軀還帶着孩子的心性,無可抑制的對家和母親的想念在心中抓心撓肝。可那個家已經回不去了。
母親死後,父親一夜之間將她的所有物什盡數摧毀,仿佛她的母親從來都不曾存在過。而他在當了十五年的少爺之後一夜間成了日夜奔勞的侍衛,因為父親和大娘說他們不需要只會吃飯的人。
幸好他自幼修習劍術,身體還算不錯,這才沒有在風雲變幻之際倒下來。可他沒想到,心中承受的思念與疼痛卻比身體要強烈上幾百倍,將這具身軀上孩子的印記全都雕刻成少年的模樣。
可他仍然無法接受父親突然之間的冷漠無情,到底為什麼他和母親突然之間從天堂被打入了地獄。
在無數個煎熬折磨的日日夜夜之後,他終於忍不住偷偷潛回了家,卻看到父親與數房侍妾喝酒糜醉的模樣。
他憤怒地衝進屋去,質問父親:「母親過世才一個月,你就這樣沉迷於酒色,到底為什麼你要這樣對她?」
父親冷漠地站起來,懷中仍左擁右抱着美人在懷。他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將他的質問置若罔聞,甚至都沒有與他說一句話,只對門外的家僕們吩咐了一句:「把這個逆子亂棍打死。」
無數的棍棒朝着他稚嫩的身軀砸下來,縱使他有三頭六臂也無法阻擋這雨點一般的擊打,更何況不久前他還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少爺。
他蜷縮在地上,目光卻死死地盯着父親遠去的背影,身上的鈍痛一下下直入心肺,可他的意識卻越來越清醒,腥甜的液體自他喉頭湧出來,他伸手抹去,卻發現臉上也是一片濕潤。他想放聲大哭,卻只露出一抹諷刺的笑意。他知道現在哭已經沒有任何用處了,他的母親不在了,他的父親拋棄了他,甚至連奴僕們都輕賤他,。
「我本不想置你於死地,你不該再出現在我面前。」風中帶來父親最後一句絕決的話語,他全身的血液忽然沸騰了起來,強大的力量不知從什麼地方涌了出來,他在棍雨中橫衝直撞,終於逃得一線生機,在衝出府門的剎那頹然倒地,再也動彈不了半分。
他絕望地望着漆黑的天宇,渾身骨肉都如同被割離後又安了回去,身後的家奴們叫囂着沖了出來,要給他最後致命的一擊。
「住手。」冷然若寒霜的話語浮動在夜色之中,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仿佛帶着天生的威勢將人壓在下風,無法反抗。
他抬眼望去,那不過是一個與自己上下年紀的少年,一襲白衣勝雪,面如凝霜,渾身散發着疏離的氣場,一個冰雕般的人兒。
那些奴僕們互相望了望,見他氣宇非凡絕非一般人,恐怕是誰家的公子哥兒,他們輕易可惹不起。為首的一人小心翼翼地上前作了個揖:「這位不知是誰家的小公子,更深露中,我讓人送您回府上去,這是我們府上的家務事,就不勞您費心了。」
他憤恨地瞪着那嘴臉醜陋的王三,平日他待王三不薄,如今見他落難卻來落井下石,他眼中不由得露出一絲絕望。
誰知那少年仿佛沒有聽到王三的話,徑直走到他身邊,緩緩扶起他的背,架着重傷的他便要離去。
「等一下!小公子這是為難小人,若是您不將他放下我們便得罪了。」說罷王三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對身後的人一揮手,數十名家奴便抄着棍棒衝上前來。
他強忍着渾身疼痛,焦急地推了推那少年道:「你快走。」
而那少年甚至沒有看過他們一眼,腰間一道寒光閃過,身後立刻傳來一陣慘叫聲和棍棒落地之聲,他側過臉去,只見那些家奴都捧着自己被割破的左臉哀嚎着,而那些棍棒都斷成了兩截橫七豎八散落在地上。
那少年伸手接回一柄劍,吹了吹上面的灰塵,他甚至都沒看清少年是什麼時候出劍和收劍的。
王三早已嚇破了膽子,沒有人敢再追上來,他在那少年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離開了那裏,那個曾經被稱為家的地方。
迷迷糊糊間,他好像躺在了一張床上,許久未曾感到的溫暖與柔軟包裹着他全身,隱約間聽到身旁兩個人的對話,一個冷冷清清的聲音一聽便是那少年,另一個清凌凌的帶着笑意說道:「你出去一趟怎麼就撿回了個人來?」
「他快被活活打死了。」那少年回答道。
「所以你就善心大髮帶他回來了?你沒跟人動手吧,這個節骨眼上可別出什麼事情。」那個聲音有些不悅。
少年沒有說話,半晌另一個人嘆了口氣:「墨逍,你該知道現在不是拋頭露面的時候,若是被他人知道······」
「我知道,可我不能看着他死在我眼前,我只是小小地教訓了他們一頓。」
「小小地教訓······但願如此吧。」
墨逍,原來他叫墨逍。他模糊的意識之中抓住了這個名字,渾身叫囂的疼痛好像變得十分遙遠,恍惚間仿佛有一根羽毛輕柔地掃在自己的傷口上,很快緩解了疼痛,他沉沉地睡去,這是自母親死後他第一次無夢無醒地睡了長長一個日夜。
第二日傍晚他醒來,發現自己身上的傷口都已經做了處理,那名少年坐在一旁,見他醒來倒上一杯水遞到他手上,並沒有多話。
「謝謝。」他含下甘甜的茶水,沙啞着嗓音說道。
「你叫什麼?」
他一怔,露出一個一抹苦笑,淡淡地吐出兩個字:「落塵。」
落塵,既是落滿塵埃的落塵,也是塵埃落定的落塵。從此之後,他的人生將會走向另一個想像不到的方向,而這一切都不是他能選擇。
「我叫雲墨逍。」他說了這一句便再也沒有說話,在房中躑躅了片刻,似乎覺得無事可做便推門走了出去,在關上門的瞬間他頓了頓,對雲落塵說道:「你好好養傷,其他的不用擔心。」
於是,他便在這小別院住下,相處之間他知道了另一人喚作霍柒尋,兩人暫時在帝川停留,似乎是在等什麼消息的樣子,他也不多問,能行動之後便幫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沒人提出要他離開。
他對雲墨逍的救命之恩感激非常,便也隨着他姓了雲,從此便改名為雲落塵。他雖然不知道他們兩人的底細,可也猜出他們的來頭不小,雲墨逍那渾然天成的王公之氣更是無法阻擋,他便恭敬地喊他公子,即使後來雲墨逍多次說讓他不必如此拘謹,他也不曾改變。
雲墨逍是個劍痴,一有空就會在小院子裏舞劍,從天明到日落都不曾厭倦。為此霍柒尋不止一次曾抱怨院子裏的花草被他斬得零落,最後只得都搬出院子去。
他舞劍的時候那樣的意氣風發,眼中的光彩是他從不曾見過的明朗,似乎只有在拿着劍的時候他才能退去那老成的虛殼,回歸到一個少年應有的狂熱與赤誠。
他不知道雲墨逍曾發生過什麼,但他平日如深潭一般無波無痕的眼眸,其中不經意間流露出的迷茫與哀傷的神色,大抵是非常讓人心疼的。
他痴迷地看着他舞劍的模樣,渴望自己也能如他一般行雲流水地揮劍,可他知道自己的劍術不過是個半吊子,甚至連那柄曲水劍也來不及帶出來,大概已經被父親等人當廢物處理了,想到這裏,他的眸光暗淡了下來。
正當他出神之際,雲墨逍走了過來,問道:「你會劍術?」
雲落塵抬頭,神色有些迷茫,他點了點頭,隨後又搖了搖頭。
「我教你。」沒有問他願不願意,雲墨逍把星芒劍扔給雲落塵,轉身朝院子中央走去,見雲落塵還愣在原地,擺了擺頭示意他站過來。
從此,一有空雲墨逍便會教他劍術,此前的基礎還在,他學起來事半功倍,雲墨逍也十分開心的樣子。在一次練完劍後,他對雲落塵說:「仙劍認主有靈性,等以後去給你找一把合適的仙劍,你會更順手。」
「此前有過一把,不過······大抵不在了。」雲落塵苦笑着搖了搖頭,兩人沒再說什麼。
後來,小院有一日來了一個人,身上的華貴玄龍服一看便是宮中之物,雲墨逍見到他十分激動的樣子,雲落塵自覺地退回了房中,留他們三人長長地談了一日。
雲落塵坐在房中,有些失落。他預感到他們留在帝川的日子不會長久了,這些天他們在等待的消息大概終於來了。
那天晚上,他燒了十分豐盛的一桌菜餚,雖然他的手藝依然笨拙,但是這些日子以來他漸漸地學會了許多事情,那個養尊處優的少爺已經死了,現在活着的是向死而生的雲落塵。
那一餐飯吃得很壓抑,雲墨逍始終埋頭吃飯,最後還是霍柒尋開了口:「落塵,我和墨逍近日便打算離開帝川。這院子便留給你,日後你可以去找些活計,開始新的生活。」
雲落塵低着頭,沒有說話。半晌,他突然抬起頭來,怔怔地望着雲墨逍,眸中竟然有積蓄的水光:「公子,可否帶我一起走?」
雲墨逍一怔,面有為難之色,然而未等他回答,雲落塵撲通一聲便跪了下來:「落塵這條命是公子救的,這些日子公子待我恩重如山,落塵無以為報。落塵在這世間已無牽無掛,唯願此生追隨公子,做牛做馬報答公子的救命之恩。」
雲墨逍連忙將他扶起,唇邊卻微染着笑意:「你當真打定了主意要跟着我?接下來的日子連我也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你跟着我大概只能顛沛流離,風餐露宿。」
「無妨,只希望能為公子分擔一些難處。」雲落塵也微揚了唇角,兩個少年的心就這樣走在了一起,一旁的霍柒尋長吁短嘆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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