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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帝洛雲霄繼位五年,功績卓越,帝川的領導地位重新被鞏固,各大門派皆來依附,四海昇平。然在第五年,雲帝失足自乾坤殿中跌落,歿於世川寒潭。
不日,前皇子洛雲漓繼位,號平帝,帝川在其領導下走入另一個時代。
風沒已不知道昏睡過多少個日夜,她交替着在無數個夢境中來回,穿梭在洛雲霄存在的幻境之中,從琉玉城的相遇,到蒼雲劍派的朝夕相處,飛雲城的慘烈,疏影城的對立,白夜澤的定情,帝川的幻滅······她清晰地記得任何一個瞬間洛雲霄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個眼神,清楚地感受到每一瞬間自己的心跳與悸動。
可是到了最後,她忽然看不清他了,那冷冽卻唯獨對她溫暖的眉眼變得模糊不清,只隱約看見他好看的唇微微上挑,像無數個日夜他回身的微笑。忽然,猶如一片淡而渺遠的雲,他恍然消散,不可阻止地越飄越遠,無論她如何哭喊如何挽留都無濟於事,在一片耀目的夕陽之中他留下最後的一片光影,驀然消散。
夕陽轟然砸落到地平線下,兇猛厚重的黑雲排山倒海壓城而來······
她猛然睜開眼睛,滿面濕潤。
她艱難地轉了轉頭,忽然瞥見眼角一片蒼白之色,猶如連雲山上荼白的繚繞花海,伸手摸去卻是細軟纏繞的發。
年如舊,人空瘦,如雪白髮纏千愁。
可刺目的白髮並沒有在她眼中激起任何波瀾,她呆滯地望着頭頂的床帳,眼中卻倒映不出任何影子,只剩下一片空寂虛無。
她不願意醒來,在這個沒有洛雲霄的世界她每一次呼吸都覺得錐心刺骨。
慘澹的日頭緩慢地自東邊蹭到西邊,窗欞的影子自西邊挪到東邊,除此之外,一切都好像凝固了一樣,那千年寒冰的寒氣大概自地宮中漫溢出來了,否則為何已是深春還如此冰冷?
終於,床榻上的人影蠕動了一下,風沒終於掙扎着自床上坐了起來,茫然地望着身邊的一切,蒼白毫無血色的臉龐猶如一尊陶瓷鑄成的娃娃,看不見的內里早已佈滿了裂痕,不知何時便要碎裂成末,化在風裏。
她赤腳站了起來,頗為費力地穩住自己搖晃的身軀,然後一步一晃地朝門外挪去。
夕陽似乎不甘心就此沉默,竭力將所有的光和熱釋放在最後的人間。風沒眯了眯微痛的雙眼,耀眼的金色刺得她一陣虛盲,然而她的雙腳一直沒有停止機械地邁進,絳紫色的衣裙拖過長及腳踝的草地,沾染上青草墨綠的鮮血。
她沒有看到,身後她走過的草地正以難以置信的速度迅速枯萎下去,最後只剩下一片灰黑色的狼藉,猶如一道猙獰的傷痕橫貫過一整片碧色。
直到冰冷的湖水沒過腳踝,戰慄的寒意將她從頭到腳激了個透,她這才停下了腳步,眼中漸漸恢復些許清明,仿佛一場大夢初醒,不知今夕何夕。
「風沒!」宿星樓外傳來一聲蒼老的呼喚,祭婆正杵着手杖吃力地朝這邊趕來,望着她的眼神哀傷而驚慌,年邁的身體在劇烈的跑動之下氣喘得厲害,然而祭婆依然焦急地朝她呼喊着:「快護住你的心脈,別讓魔氣繼續入侵,不然這樣下去你會入魔的!」
風沒低頭一看自己的雙手,一道道漆黑的魔氣自她血脈中遊走,布下一道道青黑的痕跡。不止是雙手,手臂、雙腿、脖頸······不知什麼時候,魔氣已經遍佈了她的全身,不斷自她體內鑽出來,霸道地將周圍的一切生命魂力吸納入體內。
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風沒回頭朝祭婆投去一眼,笑得蒼涼而絕望:「成魔如何,不成魔又如何?最後能拯救我之人已經不在了,我早已萬劫不復。」
她回過身,不顧岸上祭婆焦急的呼喚,繼續一步一步往湖心走去。
傳說這羽沉湖是最為接近魔界之處,承載太多慾念的世川之水無力承載任何事物,沉溺其中的一切都會被完全吞噬,仿佛從未在這世上出現過。
這不是很好嗎?
過去的種種執念,或對或錯的愛戀,亦正亦邪的風煙,都會漸漸消散,不會有人記得有一個她曾出現在這塵世中,不會有人在乎她最後是否成了魔,更不會有人想起她輾轉一世卻不斷與所求之人擦肩。
她所愛的人都已經不在了,空蕩的塵世太過孤寂冷清,一人的年歲會被拉得很長很長,直到失去聲響。
「風沒,你不要再往前走了!既然漓清你都能放下,洛雲霄你何嘗不能放下!」祭婆望着水已漫過腰際的風沒,四面忽然灌入的狂風將她一頭如雪白髮揚起,卻挽留不住她向湖心深處而去的身影。
她從小看着風沒長大,這群孩子裏最讓她心疼的就是風沒,這個總是跟在姐姐身後的安靜的孩子,只有在漓清面前才會露出毫不設防的笑顏。她看着風沒從懵懂的小女孩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的眼中漸漸有了羞怯的光,總是在觸及那溫潤的身影時流露出不自知的柔光。後來她離鄉背井,再回到白夜澤時已被磨成了一塊醇厚的美玉,眸中的身影已換了一個天地。她不想看見風沒掙扎痛苦,可好不容易等到她終於迎來了一點希望曙光,命運卻又一次將她打入最深的地獄。
放下,不過簡簡單單兩個字,卻有多少人窮極一生也觸碰不到,屍骨無存。
「放下,放下!如今叫我如何放下!」風沒大笑起來,淚水順着眼角滑入口中,帶着血腥味的咸澀,微苦。縈繞着黑氣的淚珠滴落在羽沉湖水裏,竟然也未融入湖水,就那樣直接地往湖底深處沉去。
風沒定定地看着一滴滴淚水沉入羽沉湖底,那幽深無底的湖水深處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召喚着她,誘惑着她,那個聲音讓她回家,那裏才是她的歸宿。
冰冷的世川水灌入她的喉舌,一聲模糊的「風沒」被翻起的水聲給掩埋,她毫無留戀地放任自己向湖底沉去,湖面上微弱的天光被波動的湖水撕得粉碎,一點點散落在她頭頂上,仿若一人的眼眸,永遠裝着漫天星辰。
光明越來越遙遠,她緩緩地閉上了雙眼,窒息與寒冷在最後的時刻鋪天蓋地席捲而來,模糊的意識中一張面容卻越來越清晰。
逍······
「夕辭!」
風沒猛嗆了一口水,那一聲「夕辭」猶如一道閃電直劃破她已黑暗的天空,那是洛雲霄的聲音!絕不會錯!
她奮力地掙紮起來,想要重新投入那天光的懷抱,然而胸腔的劇痛與周身的無力卻將她的身體死死束縛,微弱的意識便只能看着自己緩緩沉下去,離那扭曲模糊的天光越來越遠。
突然,湖面那一片光鏡被打得粉碎,一道白影如同利劍直插入水中,迅速地朝風沒而來。
流水托起白衣飄然浮動,漆黑的髮絲半遮眼眸,隨着來人的遊動而柔順地浮於腦後,露出一張蒼白俊逸的面容。微白的世川之水猶如面紗遮掩在他臉上,可風沒永遠都不會忘記那無數次在睡夢中出現的面容,哪怕是一根睫毛她也已細數了無數遍。
他的臂膀有力地滑動着流水,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朝思暮想的真容終於出現在風沒面前,她此時心中卻無比平靜,仿佛那些錐心蝕骨的思念都已被周圍冰冷的湖水帶走,此刻眼前的無論是她心中的一個幻覺還是真身都已不再重要。她伸出手去,無憾地笑了,在合上雙眸的一瞬間雙手猛地被握住,火熱的體溫讓她周身一陣顫慄,唇邊的笑意卻愈發盛開得淋漓盡致。
一雙唇突然印上她的,靈活的舌輕撬牙關,一股清明之氣頓時緩解了她胸腔中的劇痛,她睜開眼,望見洛雲霄近在咫尺的容顏,心中緊繃的弦驟然而斷,滾燙的液體融入冰冷的湖水,在兩人之間沸騰翻湧。
洛雲霄一手扣緊她的腰,一手直指湖面,驚雲劍緩緩自他掌心而出,一股強大的氣蘊攪動得周圍的湖水不斷翻湧上升,猛然一陣白光灼眼,風沒只覺得腰上的力道一緊,整個人便被洛雲霄拉着往湖面掠去。
湖面上碎落的天光重新佈滿了視線,而風沒的雙眼始終沒有從洛雲霄臉上移開,她等這一刻已經等得太久,相擁的身軀緊緊地貼合,從此便不要再放手。
洛雲霄將濕漉漉的風沒撈起,焦急地拍着她的臉頰,企圖將她渙散的目光重新凝聚在一起。
岸上火息帶着人也已趕到,看見洛雲霄懷中氣息微弱的風沒,心中頓時一緊,趕緊吩咐人去找巫醫。
風沒伏在洛雲霄膝上吐了一灘水,終於緩了過來,還沒有聚焦的視線慌亂地尋找洛雲霄的身影。直到雙手被熟悉的溫度握住,渾身被有力的臂膀緊緊地摟着,耳畔是她所魂牽夢縈的呼喚:「夕辭,夕辭!」
洛雲霄撫摸着她如雪的白髮和憔悴的面容,心臟仿佛被撕扯成了兩半,只能緊緊將其摟進懷裏。他看見她眸中漸漸恢復的清明與毫不遮掩的狂喜,不由得親吻上她冰涼的額頭,喃喃道:「你怎麼會如此狼狽?你怎麼這麼傻?」
風沒沒有說話,淚水如同溪流自她眼角蜿蜒而下,她伸手觸碰着那清晰明朗的面容,斜飛的劍眉,深邃的星眸,英挺的鼻樑,淡薄的紅唇······指尖真實柔軟的觸感將她的心填得滿滿的,她什麼話也說不出,只是不斷地重複着:「你還活着,你還活着。」
洛雲霄握住風沒的手,淚水滾燙落在她指尖,他便輕柔地將其吻去,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回答着:「我來找你了,我怎麼捨得把你一人丟下。」
柔軟的唇碰觸着指尖,幾乎透明的肌膚之下遍佈着青黑的魔氣,猶如猙獰的紋身遍佈全身,忽然讓她一陣戰慄。風沒掙扎着想要抽回手,卻被洛雲霄牢牢地握在手心。她抬眼,對上洛雲霄灼灼的目光,忽然慌亂地低下頭去,想要攏起發遮住憔悴的容顏,卻見滿手滿頭都是如雪的銀白。
「你走!我不要你看到我現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我已成魔,再配不上你!」風沒崩潰地掩面而泣,撐着身子想要從洛雲霄懷中逃脫出來。
洛雲霄緊緊地將風沒摟在懷裏,那刺目的白髮,黑青的魔痕,悲絕的雙眸無一不刺在他心上,直把早已破碎不堪的一顆心絞得粉碎。他不顧風沒的掙扎,在她耳畔說到:「我不在乎你是魔還是神,我愛的是白夕辭。我說過就算你是魔我也好拯救你,難道我能放棄你嗎!」
「可我,恐怕……」風沒哽咽着,淚光中的容顏模糊而不真切,那樣乾淨的白,讓她驀地縮回了雙手,她感到渾身一陣抽痛,露出一抹苦笑:「這樣深陷泥潭的我,你還要嗎?」
「無論你變成什麼模樣,你都是我此生最愛的人。」洛雲霄又收緊了手臂,風沒冰涼的雙臂摟上了他的脖頸,埋在他胸口的人兒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哭得渾身都不自主地抽動。隨着唇邊的低泣不住溢出,被長久壓抑的胸口突然灌入一絲新鮮的氣蘊,仿佛渾身的血脈都通暢無比,血液在其中瘋狂地奔流,下一刻便要燒了起來。
洛雲霄鬆了一口氣,輕輕地拍着她不斷抽動的後背,這樣放聲大哭的白夕辭讓他無比疼惜,他終於能讓她放心地依靠,不必一人故意擺出堅強姿態面對刀光劍影。現在,他會為她撐起一片天,讓卸下偽裝的她安心相待。
一切都好像已經過去,相愛相殺的一切都已成為過眼雲煙,未來的日子想必會如放晴的藍天那樣純淨而渺遠吧。
洛雲霄這樣想着,蔚藍的天際印在他的眼底,一切都很安靜,懷中之人的哭泣聲漸止,哽咽的抽動卻依舊,洛雲霄一下一下地順着她的背,輕聲呼喚道:「哭完了?哭完了我們就回屋去,讓大夫給你瞧瞧。方才你嗆了不少水,不要落下什麼病根才好。」
風沒沒有回答,依舊埋在他懷裏,雙手緊緊地摟着他的脖子,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洛雲霄無奈地搬過她的肩膀,只當她是小孩子脾氣又犯了,然而一搬動她的肩膀,卻感到她整個人軟軟綿綿地倒了下。只見她面頰毫無血色,然而唇角卻漫溢着暗黑色的血液,早已將胸前的衣襟和長發染得一片黑紅。她用力地閉緊雙眼,死死咬住雙唇,仿佛在抵禦着排山倒海而來的痛楚。
「夕辭!」洛雲霄頓時慌了神,不斷抹去她唇角的黑血,卻只留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跡。巨大的絕望頓時籠罩在了他心上,這種眼看着她的生命漸漸消逝卻無能為力的絕望讓他幾欲崩潰,他瘋狂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希望她能睜開雙眼至少看他一眼,然而那雙緊閉的眼眸甚至連一絲縫隙也吝嗇於睜開。
「快!先把她帶到歸月閣,巫醫很快就來!」火息急忙對洛雲霄喊道。
洛雲霄如夢初醒,抱起輕若無物的風沒往不遠處的歸月閣狂奔而去,黑色的血跡在身後拖了長長一道血路。
火息望着消失在歸月閣中的人影,分配周圍亂成一團的人群在歸月閣各處待命,又讓人去催了正趕來的巫醫,只怕此次是凶多吉少。
正在他心亂如麻的時候,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只見一黑一青兩道人影正衝破白夜澤人的阻攔朝這邊掠來,神色慌張的澤人趕來向火息匯報道:「祭司大人,那天帝川的兩個人又來了!」
火息一瞬不瞬地望着那兩道人影,見他們輕鬆地衝破了白夜澤的防禦陣法,閒庭信步的步伐卻有驚人的速度。火息長出一口氣,忙吩咐下去:「快迎他們二人進來,就說澤主垂危,還請他們施以援手!」
那人微微一怔,被火息一把推了出去,連跑帶跳地沖了過去。
火息眉頭深深地皺起,他知道就算巫醫來此也是束手無策,他如今已沒有辦法了,只希望那兩人有大神通,能讓風沒挺過這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