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北頁分局對面的這條路,有一盞路燈壞了,在陳爭的視野里,鳴寒很快消失在濃墨般的夜色里。鳴寒離開時說的那句話讓他短暫走神,不久聽到斜後方傳來喇叭聲。車停在這兒是有點擋路了,他正想挪開,注意到那是分局的車。
孔兵也剛做完排查回來,要是前面停着的是別人的車,他就繞過去了,但一看是陳爭的,下意識就摁了喇叭。「你停這兒幹什麼?」孔兵下車,陳爭也剛推開車門,孔兵往車裏瞅了眼,「要去局裏不能停進去嗎?」
陳爭懶得解釋自己只是送鳴寒回來,「孔隊,楓書小區那邊查出什麼沒?」
他不問還好,一問孔兵臉色更難看。今天下午在會議結束後,張局等領導不放心,又抓着他們開會,等到能出去查案了,時間也沒剩多少。偵查重心還是在楓書小區、小吃巷,在曾燕本人身上,所以排查仍舊圍繞這一點來做。
居民們對曾燕的印象停留在「涼拌菜好吃」、「人熱情」上,有幾個大姐說,前兩年看到曾燕單身,一個女人起早貪黑幹活太辛苦,給她介紹過男朋友,但她總說生孩子辛苦,養孩子要花太多錢,自己都還沒有活明白,就不去受那個罪了。熱臉貼了冷屁股,現在沒人再操心她的親事了。
「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孔兵說着說着,就不由得跟陳爭訴苦,「查這麼久,我總覺得這個人是懸空的,前後有兩個曾燕,前面的那個不受待見,卻是鮮活的,很容易查到她和哪些人結怨,後面這個像是假的,難以捕捉她到底是怎麼惹來殺身之禍。」
陳爭聽孔兵說着調查時遇到的難處,想到的卻是自己以前的隊員,他們也會訴苦,而傾聽是他這個刑偵隊長的責任。現在他早就不是刑偵隊長了,掛着一個研究員的名號而已,卻還是有人跟他訴苦,仿佛他天生就應該吸納一線刑警們的負面情緒,再嚼吧嚼吧,自己消化掉,反饋給他們積極情緒和往前走的動力。
孔兵大約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臉色有點臭,又說:「我們今天找了些老人,他們對曾群的印象基本上能夠佐證鄭香雪的話。」
陳爭說:「曾群年輕時蠻狠無禮?」
孔兵點頭。曾群擺攤賣「小燕涼拌」後,變得熱情好助人,再加上他用女兒的名字命名涼拌攤,拉了一波好感。時間一長,人們淡忘了他年輕時不學無術,他得病之後,還有不少街坊幫助他。
但親眼見過他打架鬥毆的老人家,對他始終很是忌憚。他們還記得他父母以前是附近工廠的工人,他還有個姐姐,他是家裏最小的一個。父母找關係讓他進廠,廠里的紀律也管不住他。他後來是被開除的。之後他就成了地痞,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有錢花時從不回家,沒錢了就找老母親要。工廠消失在時代的煙塵里,老一輩去了之後,曾群的姐姐就跟他斷了關係,他更加肆無忌憚,據說還在外面販過毒。
陳爭警惕道:「有證據嗎?」
孔兵搖頭,「都是口口相傳。現在我想先找到曾群的姐姐。對了,還有個事。我今天查戶籍信息,發現曾群根本沒有結過婚,但老人家說,以前看到過他的妻子,他們都以為他是結了婚的。」
「沒結婚」陳爭想了想,將話題拉回曾群的姐姐,「確實得先找到他姐,他結沒結婚的問題,自家人肯定比外人清楚。另外,我有個想法,需要通過曾群的姐姐來核實。」
「什麼?」
「我懷疑現在遇害的這個曾燕,才是曾群的親生女兒。」
孔兵說:「為什麼?那以前的那一個是?」
陳爭將上午去二中打聽到的事告訴孔兵,又道:「曾群的女兒到底是誰,關係到我之後的調查方向。」
孔兵消化了一會兒,看向陳爭的眼神有些奇怪。
陳爭:「嗯?」
孔兵笑了聲,「不愧是在省會當刑偵隊長的人,有點本事。」
這種程度的陰陽怪氣,陳爭原本懶得理會,但不知是不是今天和鳴寒待一起太久,受了些許影響,他直言:「陰陽怪氣就不必了。」
孔兵頓時蹙眉,神色摻雜着尷尬和氣憤,幾秒後才開口:「我沒有陰陽怪氣。」
陳爭正拉開車門,聞言回頭。
孔兵一副不善表達的模樣,還想說點什麼,見他要走,煩躁地擺了下手,「算了。」
陳爭回到家,經過小吃巷時進去看了看,小販們仍舊張羅着生意,似乎並沒有受到案子的影響,但巡邏的城管變多了,在攤邊流連的小孩肉眼可見地減少——大人們多少操心孩子,早早將他們趕回了家。
陳爭打開音響,播放輕音樂,在樂聲中閉目須臾,然後翻開記事本,沉下心來梳理這一天下來增加的線索。
與之相反,柯書兒在家中坐立難安,電視櫃邊專門打造的盲盒擺台被杯子砸了個稀巴爛。曾燕死了?但那和她有什麼關係呢?她們只是高中校友而已,她和曾燕根本不熟!那個警察還說什麼現在的曾燕不是以前的曾燕,為什麼要專門對她說?是在試探她的反應嗎?
她抓扯着頭髮,費勁地回憶自己到底和警察說了什麼?是不是暴露了某些不能讓警察知道的細節?
她拿起手機,再次撥打那個沒有存名字的號碼,仍舊無人接聽。
「操!」她對着空氣罵道:「你是死人嗎?有事找你就找不到!」
夜已經很深,但她完全無法入睡,想到曾燕,想到「被換」的曾燕,想到那個警察謎一般的眼神,她就無法控制恐懼的情緒。
突然,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她一個激靈,心跳快得幾乎到了峰值,一陣頭暈目眩襲來。她潛意識以為是那人看到未接,終於回電了,連忙拿起,屏幕上閃爍的卻是個陌生號碼。
她手心出汗,手機殼上也蒙上一片霧氣。鈴聲持續響動,震動仿佛順着皮膚湧向心臟。她沒有接,不久,鈴聲停止了。忽然安靜下來的空間裏,她只聽得見自己誇張的心跳聲。正在心跳稍微平復時,鈴聲再次響起。還是那個號碼!
她猶豫再三,小心地接起,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對面也不說話,她屏氣凝神,聽到了對面的呼吸。
她終於忍不住了,喝道:「誰?說話!」
對面還是不說話,仿佛正欣賞她的焦躁不安。她發狂道:「你他媽說話!有病嗎?」
又是一陣呼吸聲傳來,幾秒後,對方掛斷了。
嘟嘟嘟的聲音像是某種催命符,她猛地丟開手機,衝到衛生間,看着鏡子裏滿臉怒容的自己,緩緩低下頭,捧起涼水,不管不顧地澆在自己臉上。半分鐘後,她抬起頭,瞳孔驟然收縮。
出現在鏡子上的不是她的臉,是一張陌生的不,不算完全陌生,是高中時曾燕的臉。
曾燕站在懸崖邊,唇邊掛着冷漠的笑意,說:「死了才好。」
「啊——」她發出一聲悽厲的尖叫,眨眼的工夫,鏡子上映出的臉變回了她自己的。不如曾燕漂亮,比曾燕更老。她失魂落魄地撞在衛生間門上,緩緩滑坐在地,雙手狠狠捶打着地板。
陳爭一早就來到北頁分局,除了曾群家人的下落,他還有一個很關心的地方——在曾燕家中留下dna的女人找到沒有。
「哥,這麼早就來了?」鳴寒提着一口袋麵包蛋糕,獻寶似的在陳爭眼前晃了晃,「來點兒?」
陳爭從他身邊擦過,看着包裝上寫的「薇茗」,想起這似乎是竹泉市本地一個很有名的甜品店,偶爾在推送和直播中看到,經過時也能看到一群人排隊,但他從來沒有買過。「你自己吃。」
「這麼多,我一個人也吃不完啊,我初來乍到,本來就是買了大家一起吃的。」鳴寒跟在後面,「不會吧,難道你已經吃過了?」
研究所那邊雖然也有食堂,但陳爭除了午飯,不會在那兒吃,早餐一般是前一天買個麵包什麼的,可這幾天生活被案子填滿,忘了提前買口糧。
「一看就是還沒吃。」鳴寒也不知道是怎麼看出來的,邊說邊從口袋裏掏出一個芝士卷,「拿着,這個最香。」
芝士卷的味道飄浮在分局的走廊上,不得不說,對空腹的人而言,確實很香很有吸引力。陳爭接過,「謝了,下回請你。」
鳴寒也不客氣,「那我記着了。」
一到辦公室,鳴寒就熟練地分起早餐,部分隊員熬了一個通宵,飢腸轆轆,部分隊員是趕早來換班的,看到食物都擠了過來,案子暫時還沒有偵破的跡象,先墊墊五臟廟再說。
陳爭靠在桌邊吃芝士卷,看着鳴寒被圍在中心,每個團隊裏都一定會有這樣的人,他們就像太陽一樣,輕而易舉就能吸引周圍的人。
緊繃了兩天,在吃早飯時,隊員們難得輕鬆地聊天,有人說:「鳥哥,你在機動小組也經常帶早飯嗎?」
陳爭聽得頓了下。鳥哥?昨天還是鳴隊,今天就以綽號相稱了?
鳴寒一邊分食物一邊說:「以前沒,最近才養成的習慣。」
「啊?」
「警犬中心唄,早上一開門,一群狗子就沖我汪,不給吃的能把我吃了。」
隊員們:「」
陳爭低頭看看手中只剩下一口的卷餅,沉默兩秒,算了,芝士卷無罪,吃都吃了。
「你小子!」那邊不知是誰帶的頭,鳴寒的寸頭被拍了一巴掌,大家都起鬨着湧上去,笑着要揍這把他們當狗的混賬。鳴寒嘻嘻哈哈躲,昨天那點「尊重機動小組來的老師」的客套氛圍飛快就散了。
陳爭將包裝紙團起來扔進垃圾桶,知道鳴寒是故意的。這小子,着實有些深不可測。
隊員們還在繼續聊天,「這蛋糕是『薇茗』啊?鳥哥,你才來就知道我們這兒啥受歡迎啊?」
「經常刷到,這店是老字號?」鳴寒問。
「不算,才開幾年吧好像?但老闆會宣傳,用料也確實好,就紅了唄。」
「不過這家店最近聽說出了點什麼事,被別的店接管了」
曾群的戶口在竹泉市,按理說他的家人不難找,但分局調查下來發現,曾家人丁稀少,從曾群父親那一輩起,親戚就下落不明了。曾群的姐姐曾莉嫁到外省,多年沒有回來過。警方輾轉找到曾莉,她不知道曾群已經去世,得知侄女曾燕遇害,她和丈夫商量之後,決定來竹泉市一趟。
曾莉六十多歲了,輕微發福,但仍看得出年輕時是個美人。一到分局,她就提出想見見曾燕。曾燕的死狀很難看,屍體沒被立即發現,已經開始腐爛,這種情況是不適合讓親屬看的。但陳爭跟孔兵打了個招呼,陪曾莉一起去看。
曾燕的屍體從冰棺中露出一半,陳爭感到曾莉明顯開始發抖。但她保持着鎮定,視線短暫移開後,再次看向屍體的臉。
十分鐘後,陳爭帶曾莉來到問詢室。
「她,她和我記憶里的不一樣了。」曾莉說:「十幾年沒見面,要是在路上見着,我可能都認不出她來了。」
陳爭問:「是哪裏不一樣?」
曾莉想了好一會兒,「我也說不好,她小時候和我長得很像,但她不該出生啊,曾群那個畜生,根本不配當父親。」
和曾莉長得像?是指的原來那個曾燕?侄女像姑姑,那就說明原本的曾燕是曾群的女兒?
陳爭說:「不該出生是什麼意思?」
曾莉嘆氣,「曾群強.暴了一個農村來的孩子,才生下她,你說,曾群是不是畜生?曾燕該不該出生?」
這是個驚人的線索,和曾群根本沒有登記結婚對上了。陳爭耐心地聽曾莉回憶曾家那些不堪的往事。
曾莉早就對溺愛曾群的父母失望,成年後就獨自去外省打拼,每年回來總是聽到曾群又惹了哪些事。父母當了一輩子工人,家中有一定的積蓄,能夠承擔曾群那些來路不明的開銷。她以為曾群再出格也有個底線,然而二十八年前,母親給她寫信,說曾群把一個姑娘的肚子搞大了。
她震驚地趕回來,看到那個姑娘就住在父母家中,等待着孩子的降生,而曾群不知道又在哪裏鬼混。
曾莉只知道姑娘叫小花,農村來的,無依無靠,有了身孕後找不到工作,曾群不肯和她結婚,將她丟在家裏,自己卻消失了一段時間。父母渴望抱孫子,小花也需要棲身之地,就這麼荒唐地留了下來。
曾莉想過報警,但母親哭着扇她巴掌,說她這潑出去的水想害死親弟弟。
半年後,曾燕出生,曾莉再次趕回來,卻沒有看到小花的身影。曾群滿不在乎地說,生完孩子,她就走了。不久,曾群也消失不見,曾燕算是生下來就沒有得到過父母的關愛,被爺爺奶奶帶大。曾群當了父親也是老樣子,不務正業,時不時玩失蹤,回家就像住旅館。
曾莉再沒見過小花,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她曾經做過最黑暗的猜測——小花被弟弟、父母聯合起來殺死了,但理智地想想,又覺得父母不至於這般殘忍。
曾燕逐漸長大,曾莉每隔幾年就會回家看看,大家都說曾燕和她小時候很像,她看着曾燕也覺得親切。大概是對小花感到愧疚,她每次回家都會帶曾燕出去玩,買衣服玩具。曾燕一度也很親近她。
但曾燕長大後,她逐漸在曾燕身上看到了類似於曾群的特質——惡劣、偏執,有暴力傾向。
曾莉最後一次回竹泉市,曾燕已經是中學裏的混混,小小年紀化着濃妝,打人、收保護費,活脫脫曾群的翻版。而那時的曾燕和她越來越像,她看到曾燕那張臉,就感到罪惡。
「我剛才看到她,覺得很陌生。」曾莉茫然地望着陳爭,「女孩長大了是會變,但是這也變得太多了。」
陳爭鄭重道出請曾莉來這一趟的另一個關鍵請求——提供dna以供比對,曾莉愣了會兒,反應過來了,「她不是曾燕?那曾燕哪裏去了?」
沒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曾莉配合地提供生物檢材,在等待期間,陳爭又和她聊了很多事。她是個很感性的人,半輩子都活在對小花的愧疚中。此時無法向警方提供更多有關小花的線索,更讓她陷入痛苦。
在她為數不多和小花的相處中,感到小花是個很有生命力的女人,雖然言行有些粗俗,經常忍不住吐出髒話,但那雙眼睛很亮,仿佛對生活充滿熱情。她甚至產生過錯覺——小花是個很可靠的女人。
但這又怎麼可能呢?小花在被曾群傷害之後,連離開曾群的勇氣都沒有,小花就不是一個獨立的女人。
曾莉擦了擦眼淚,忽然說:「你說,曾燕是不是被她媽媽接走了?小花要是活着的話,不可能不想念孩子!」
陳爭說:「這也是一條思路,我們會繼續調查。」
稍晚,dna比對結果出爐,遇害的曾燕和曾莉沒有任何親緣關係,她不可能是曾群的女兒。
陳爭拿着報告,眼神一點點變深。他判斷錯了,消失的那個曾燕才是真的曾燕,那曾群幫助假曾燕隱瞞身份又該怎麼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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