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識明珠不識君 第六章 得罪

    崔憫應聲回首,說話的竟是炕上木頭人一般的明前。

    明前的聲音綿軟,打着顫,顯然心裏怕極了。但是她強行保持着鎮定,鼓起勇氣,對着錦衣衛眾人。

    崔憫的神色不變:「你有何話說?」

    明前緩緩地爬下炕,先給眾人團團施禮,才出聲問道:「崔先生,她,她說的是真的?我真的是被壞人拐來的?我的父親是個丞相?」

    眾人齊齊微笑,白錦袍的美少年崔憫也黑眸微垂,莞爾笑了:「是真的。」

    明前臉上透出紅暈,不知是熱的還是激動的,好奇地問:「那我爹的官很大嗎?比起你來是大,還是小?」

    崔憫挑起長眉,唇邊露出了一絲不明意味的笑,向東邊拱拱手說:「他很大,比我高得多了。」

    「哦。」明前臉上露出了天真爛漫的笑:「即然比你大,那麼不准你殺李氏和雨前。」

    什麼?!一句話出,滿室皆靜。崔憫詫異得睜大眼睛,直直瞪着明前。

    明前覺得直到此刻,這個人好像才認真看她一眼,仔細看清了她的長像表情似的。室內鴉雀無聲,人們的笑容通通僵到臉上。連李氏和雨前的哭聲也嘎然止住,看着她驚呆了。

    明前看着他的雙眼,輕聲提醒說:「李氏方才說了她不知道內情,是替回家的丈夫收養軍中同袍好友的孤女。崔先生別忘了。」

    崔憫放聲大笑了,聲音倨傲不屑。隨即,他就在明前浮出怒火的眼光下止住了笑聲。他正過身子,直視着她,面沉似水地道:「這是假話。我不相信。」

    明前穩住心、提住氣、站直了身體。口齒清晰地說:「即使是崔先生不信。方才你也說過『只要她說出實情,就饒了她性命。』村頭私塾的老夫子曾說過『大丈夫一言九鼎,不可言而無信。』」

    她聰明得咽住了老夫子的後半句話沒說,『言而無信的都是反覆無常的小人!』

    崔憫似乎收拾了輕蔑的眼色,把她當做了正式談話的對手。鄭重地道:「那麼,你又怎麼知道她說的是真話呢?小姑娘,一面之詞不可輕信。更況且兵不厭詐,尤其是戰場訟場。我若不詐她,這夫婦倆怎麼肯說實話?」

    明前繃緊了脊背,穩住勁,鎮定地說:「可是你認為她說得不真,也不過是你的一面之詞。我又何必要信你?」

    錦衣美少年崔憫頓時沉下臉,覺得胸口怒氣上涌。周圍的人也面帶怒容。好極了,好極了,果然是潑婦養大的,連這個貌似溫良的小丫頭也變得這麼刁鑽狡猾。好個不識好歹的小丫頭!他們剛剛從人販子手裏救了她,她就翻臉不認人了。這也太絕了。敢跟東廠錦衣衛叫板要人,敢過河拆橋,還真是天下頭一份呢。好歹你出了門再翻臉也不遲啊。

    崔憫不耐煩跟她再糾纏了。他從北方邊境辦了差回京,憂心忡忡,身心俱疲。特意又拐到河南隴西府,不是來陪小孩兒玩的。

    他霍得從椅中站起,大步走到了明前面前。他身軀挺撥,氣勢逼人,像一面旗幟似的遮住明前身影。因為明前個子低,他不得不屈尊俯身地看着她,臉整個變了。一張俊臉上戾氣騰騰,眉眼裏帶着煞氣,死死地盯着明前,他閉嘴無聲,全身卻像是爆發了狼吼豹鳴,獅虎咆哮。這種無聲的威懾力壓迫得明前幾乎不能呼吸了。

    明前驚恐得後退兩步,瞪大眼睛,緊緊地握住拳頭渾身戒備。他還要打她嗎?

    崔憫臉色陰沉沉的,神色冷俊,一隻手按住腰間細長的佩刀,一隻手按在了明前瘦弱的右肩,壓低了聲音,薄薄雙唇中吐出一字一句,暗啞啞得說:「小姑娘,你可知道?我這次回京,如果沒拐到河南隴西府,這世上就沒有什麼搶劫案。我拐到了隴西府龍灣村,這世上才有了程大貴劫持官員之子的案子。」

    他細長的眉眼在燭光下燦若星辰,卻呈滿了陰險惡意。像刀鋒,像火焰,一下子點燃了小女孩,使她熊熊燃燒。他轉了下刀柄,錚錚說道:「也就是說,此時我若一刀出手,這世上就沒有了什麼范氏遺失之女,只多了程氏劫匪一家。我若不出手,救了你帶你回京,你才是聲名顯赫的范丞相之女!你聽明白了嗎?

    「——你不怕嗎?」

    所以你可沒資格要求我做任何事,你這潑婦之女。

    「你!」明前如受重擊,後退兩步,差點摔倒,臉上露出懼意。被這種明晃晃赤/裸/裸的威脅擊倒了!東廠錦衣衛真如傳說中的驕橫跋扈一手遮天。他們敢隨意捏造證據敢隨意殺人。難怪他們的聲名狼藉不堪。

    她不過是想幫李氏一把。也許,她不該招惹他們的。

    可是,可是如果她此時不說話,她覺得李氏和雨前肯定會死了!就這麼死在她面前。

    「我怕。」明前提着心,眼眶裏蓄滿了害怕的淚水,哽咽地說:「可是,我覺得她不是壞人!她只是聽丈夫的話收養了個小女孩,她沒有跟着那個壞人做壞事。」


    李氏不是那種人。多年的相處,她不相信腦子一根筋,又潑又暴躁的程李氏是賊人。事實一定不是這樣的。

    明前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說:「她不是壞人!我敢為她做保,她絕對不是壞人。」

    人群中,兩個人的眼光直勾勾地對視,互不相讓。少年是像刀鋒般鋒利,小女孩的眼裏卻滿是倔強和天真,一步不退。

    崔憫突然有種驚覺,這個小孩很頑固,這個鄉下長大的小孩,竟然有一種不輸於刀頭舔血的錦衣衛的頑固和硬氣!這種少見的硬朗意志就藏在了這個柔弱幼/女的身後,敢跟他對抗,敢堅持已見,而且也絕不讓步!她是玩真的。

    崔憫緊蹙長眉,臉色陰睛不定,忽然覺得今天的事有點難辦了。他少年得意,直達天庭,在朝堂和上司那裏,都是有能力有手腕的長袖善舞的能人。從未遭遇到這麼「棘手」的對手。一個無知又倔強的小女孩。他秀氣的臉上佈滿憤怒,眼光透出凜凜寒意,使勁得壓制着心頭的怒意和惡意!貴女不能打,又恐嚇不住,又不好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他有點頭痛了。

    忽然,明前的眼淚撲簌簌得落下,環視着周圍眾人,一下子跪倒,放聲大哭了:「今日要不是諸位大人出手相救,我也許一輩子都不知道親生的爹娘在哪裏了。這個大恩大德,明前一輩子雖死難報。只有給諸位大人在寺廟裏敬奉香火,請佛祖保佑諸位恩人。但是」

    她哽咽着望向李氏,小臉上都是痛苦悲傷,抽抽噎噎地大哭:「我娘,不,這個李氏對我很好,就像對親閨女一樣。她怎麼會跟那個賊人一塊作惡呢?不,不會的,她不會對拐來的孩子這麼好。一定是哪裏弄錯了!她是真的以為丈夫抱回家的是好友之子的。她只是好心好意得收養了個孩子,憑什麼就要去死?我娘,不,她即然說了她不知情,就是肯定不知情的。我信她!我死也相信她說的是實話。求求諸位大人,刀下留人!請諸位大人再去查查」

    假的!崔憫心中暗叫,握拳振腕。這個丫頭在說假話。

    他盯着明前,心裏陡然升起了一股警覺。他下意識得覺得這個鄉下小丫頭說的是假話,在耍詭計。這一番話語意清晰,道理明白,再加上一臉的悲痛,一下子就扭轉了局勢。敢說、敢做、敢哭鬧,硬的不行立刻來軟的,利用小孩的愚笨無知將了他們一軍!簡直是絕了!可比她那個只會撤潑打滾的母親和妹妹強太多了。而他剛開始時,居然以為她是個膽小老實的鄉下小孩。

    幹得好!連崔憫都差點為她叫好。

    難怪,教他刑律術的刑部侍郎李晉春曾經跟他笑談,說這世上犯奸作科的人多如牛毛,不勝枚舉。卻有三種人最難對付。一是和尚道士,假借仙佛之名,裝神弄鬼,妖言惑亂,以此來大肆得違法亂紀,連皇上官府也敢糊弄欺騙。端得是一等一的奸人!二是文人書生,仗着會識字讀書,從史書學了些混淆事非,塗抹太平的混帳道理。無理強辯,借史諷今,為自己標榜清賢之名,趁機行那貪污腐化之罪。他們連國都敢賣!最後一種就是婦孺小兒。以弱者之姿,博取世人的同情,來逃避犯罪的懲戒。

    古人誠不欺我!

    這個叫程明前的小丫頭,居然也深諧這一套。在一群大男人里哭得跟淚人一般,一幅孤苦無依的小白蓮花的可憐樣子。那一雙眼睛卻堅若頑石,如海底深潭,黑漆漆得滲人!淚眼婆娑中偶爾抬起眼瞧向他,卻又放射出「不准殺她」的凜凜寒光。竟然刺得他心中一跳,心馳意動。快繃不住勁了。

    這個小女孩才是個膽大包天的小妖精!

    這時候,錦衣衛們都露出了瞭然的神情,村長、村里正更是一臉同情。這才是小女孩的本身想法啊,很愚蠢,很天真,卻很正常。一個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小孩,自然對養大她的潑婦很依戀很感激。只記得了她的好,哪兒肯相信她是個壞蛋?這是小孩本性啊。

    李氏滿臉羞慚地流着淚望着明前。這婦人在生死關頭走上一遭,再沒有了潑辣和兇悍氣。此刻又驚又怕,撲過去抱住明前嚎啕大哭。雨前也驚恐得緊緊抓住姐姐的手臂大哭,似乎生怕一撤手就會沒命了。三個人哭作一團。

    錦衣衛們都微微皺眉,看向崔長侍,請他示下。倒不是他們這些硬漢子同情李氏,而是這個事太小了。像螞蟻一般的李氏小命,殺也殺了,不殺也就不殺了,掀不起什麼大浪來。首惡程大貴已鋤奸,小小的螻蛄就不用太計較了。管她李氏知情不知情,是不是同犯,都撼動不了大局。

    說她知情,她就知。說她不知,她就不知!

    有什麼打緊?更況且,這個哭得一塌糊塗的小女孩只是感動於她的養育之恩,才為她一力做保。她如今已是丞相之女,歸家在望,又何必得罪這位未來註定是個貴女的人物呢。

    順水人情,不做白不做。法也不過人情麼。

    崔憫真的有些頭痛了,心裏懨懨的,像堵了塊大石頭似的。咽又咽不進去,吐又吐不出來,把他噁心壞了。不過,他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一看局勢滑向一邊,不好控制了,也不再執拗。就立刻下了絕斷:「即是如此,那我就暫且不殺她吧。把這三個人都帶到京城,交由范輔相和刑部商議之後再做處置。」

    一句話出,鐵案落定。風平浪盡。

    眾人盡皆大喜,李氏死裏逃生,摟着明前雨前放聲大哭。村長村里正也鬆了口氣,不管怎麼說,不再死人了就是好事。也趕緊幫忙收拾,安排了村里出了輛車馬,讓這僅餘的母女三人跟錦衣衛眾人回京。

    人群忙碌中,明前擦去臉上的淚珠,抬起頭,卻正好跟崔憫的目光相對。一瞬間,兩個人都來不及收了各自的表情,都看到了對方的表情。

    一個是驚疑憤懣,心事重重。一個人是坦然釋然,鬆了大擔。都落入了對方眼中。

    兩個人表情不一,但眼光都是冷冷的,心裏都生起了一股新的滋味。

    ——不管怎樣,這個人可算是得罪慘了。

    得罪也罷了。明前垂下眼,看着李氏婆娑的淚眼,遍體淋傷。覺得心裏也溫柔多了。李氏是不是賊人她不知道,但是她養育了她五年,對她有一份養育大恩。私塾的老夫子說過,「君子受人點水之恩,必湧泉相報」。她不是君子,但也有一點憐憫之心。程大貴拐了自己,他死了。他的婆娘李氏卻養育了自己五年,還活着。男人為非作歹,怎麼能讓弱女子被誅連受罰呢。搶匪可恨,她對李氏卻恨不起來。

    讓她親眼看着李氏死在她面前,她怎麼也做不到。她的心裏還充滿了憐惜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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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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