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準備就緒,賈蓉看向第一題。
「宋牼將之楚。」一章。
題目竟然長達二百八十餘字!
要知道,一篇八股文也就三百字左右,用三百字的文章闡述三百字的聖賢道理,通常很難把握要領。
不過賈蓉卻是淡淡一笑。
最近他一直鑽研長篇題目的八股文如何破題、寫作,還在青社的文會上面跟眾人一起探討了這類文題的破題,解題,做題思路。
可謂是佔盡了先機。
趁着米還未熟的功夫,賈蓉在草紙上輕輕幾筆,寫出了第一篇文章的要領。
秦楚兩國紛爭,宋牼以「言其不利也」化解紛爭,孟子則反對言「利」,主張用「仁,義」來化解兩國爭端。
以現在賈蓉的看法,宋牼當然是對的,終究是時代不同了,所以思想也要跟着變化。
國與國之間,利益大於一切。
仁,自己人也就罷了。
韃子講仁麼?
西洋人講仁麼?
如果孟聖他老人家到了南宋,肯定不會跟大金的完顏阿骨打講仁,到了明末也不會跟皇太極多爾袞講義。可能會跟他們講講什麼是:孔猛有力!
聯想的有些多了。
回到現實中
孟聖,什麼時候什麼時間都是對的,所有的文章中心思想,都要跟着孟聖的思想走。
破題曰:
「亞聖聞時有人以利說君者,因竭其欲而擴之以理者。」
而後賈蓉在承題,起講中以拿手而又風騷的古文筆法,層層遞進,深入的將言利之有害與言仁之有益闡述的詳盡明白。
全文簡繁得體,層次分明,高屋建瓴,大義凜然,任誰看了都會精神一振,高呼一聲:
此子真仁義之士也!
必是從小深受孔孟之道薰陶,真正學到了骨子裏的飽學之士也!
最重要的首篇制藝在草紙上大約完成,待會兒還要潤色一下,正所謂『一篇文章定乾坤』,秋闈的舞台上賈蓉不敢有絲毫大意。
一絲一毫的大意就會導致繼續站台下三年功。
貢米的香味已經四散,飄香十里,引得無數饞蟲吞咽口水。
賈蓉放下筆,盛了一碗。
又拿出醃製的肉條。
美餐一頓。
然後開始了七篇制藝中的第二題。
「恭儉豈可以聲音笑貌為哉?」
就沒有一篇正常的。
賈蓉感慨一句。
本題出自《孟子,離婁》,是一篇截下題,破題的時候比較難,尤其是不能出現文章上句里的意思字詞,否則就是犯上。
算違式!
「以音笑為仁者,其謙恭儉約可有焉!」
賈蓉在這裏用上了一手反破的破題手法。
以破『學而時習之』一題為例,如果按照『學而』應該「時習之」去破,則為正破法。
反之,以學而『不』時習之去破題,則為反破法。
這樣的破題手法好處是能避開千篇一律,往往能使人眼前一亮,賈蓉觀馬翰林的幾篇文章,似乎頗喜歡用到這樣的破題法。
夕陽西下。
現在是秋闈第一場考試的最後時刻。
賈蓉又仔細檢查了一遍七篇制藝文章有無違規違式之處,尤其是避開皇帝名諱,廟號等。在指定位置寫好自己的履歷,籍貫
「交卷!」
賈蓉把試卷疊好,聲音淡淡卻帶着一股無言的自信。在這最重要的一天,他拿出了自己的巔峰實力。
外面的老軍士彎腰打開考房門閥,笑道:「八月十五了,預祝公子蟾宮折桂。」
這幾日賈蓉很少麻煩他,他也知道這時候不方便多說話,所以一直如同別的軍士那樣規規矩矩的站在門口。
今日出房的這一句話並不是他恭維,而是所有的軍士在考生出房之後都會說的一句話。
賈蓉拱了拱手。
「承您吉言了。」
出了低矮的考房,外面天氣不錯,風輕雲淡,夕陽的餘暉撒下,整個貢院都籠罩在淡淡的紅暈中。
似乎是預示着鴻運當頭。
外面,龍門早已經開啟。
有許多早交卷的已經出了考場,找地方買醉去了。
鄉試提前交卷的一般都是看不懂考題胡亂蒙的,還有根本不會寫,胡亂寫幾句應付的,甚至有直接放棄,在上面感慨人生的。
當然,這些都是賈蓉聽別人說的。
剛出來龍門,一大群人就把賈蓉圍住。
「順之兄,敢問首篇怎麼破的題?」
「我的破題是『舍仁義而求之於利,以大志而用乎小。』如何?」
「順之兄弟,我的破題是」
賈蓉自然一一謙虛道含笑應答,對一些沒完沒了糾纏的也不客氣:「我只是一個小小考生,並不是考官,諸位若想心裏有把握些,我建議還是抓緊回去默寫出來,問問那些有名望的大儒。」
眾人恍然,趕緊回去默寫文章了。
賈蓉身邊這才清閒了一些。
「順之,呵呵。」
身邊又來了一人。
賈蓉看向來人,疑惑道:「你也這麼早出了,不多檢查一下?」
夜夢書微微一笑:「我算是盡力了,改來改去也沒意思,再說我只比你出來的早一會兒罷了,因想着你肯定不會交卷太晚,就等了等。」
「順之這次考的如何?」
賈蓉:「哎,不太好呢。」
夜夢書拍手:「那就穩了。」
賈蓉道:「怎麼說?」
夜夢書一本正經道:「你每次說考的不太好,就是考的太好了,我們都知道,你不用解釋的。」
賈蓉:「你呢?考的如何?」
夜夢書道:「我感覺還行。」
賈蓉一拍手:「完了,你每次感覺還行就玄乎,趕緊回去默寫吹來我們給你看看。」
夜夢書:「好還等等謝兄嗎?」
賈蓉想了想道:「不等了吧,他還不知道幾時出來,我們先去客棧默寫,等着他出來自然知道找我們。」
天黑之前交卷都是可以的,今天天氣晴朗,距離天黑尚有小半個時辰。
夜夢書剛要點頭,忽然看到了一個熟人,面帶微笑向這邊走來。
正是許久未見的宋玉。
「順之,夢書好久不見。」
宋玉主動上前打招呼。
夜夢書道:「原來是宋兄弟,還知道回來呢,怎麼沒在江南那邊直接鄉試了?」
宋玉並沒有在意夜夢書的嘲諷,反而哈哈笑道:「我怕搶了他們順天府的解元,所以就回來了。」
一句話說的幾人都笑了。
隔閡盡去。
夜夢書道:「好好的,你不來咱們青社,跟他們摻合什麼?」
宋玉道:「不加入他們,我如何得知他們因何文章勝過我們?」
賈蓉贊道:「有理!」
宋玉道:「我這兩年也漸漸的也發現了,江南幾省的文風確實鼎盛,勝過我們這邊不少。就拿文社來說,我知道的就有二十幾個,甚至有不輸於英社的那種大型文社,每月固定的兩次文會,都邀請大儒前去評比。」
「哦?都是誰出錢呢?」
賈蓉問道。
他可是知道,舉辦文會花費可是不少的,普通的秀才舉人根本負擔不起。
宋玉道:「有時候是江南的富商,也有當地的官紳出資,甚至有酒樓為了吸引文人雅士,免費招待這樣的文會呢。」
賈蓉:「」
他怎麼從沒遇到這樣的酒樓?
下次文會換一家!
「不過這兩年我們這邊有順之兄弟,徐兄弟還有葉兄弟這樣的八股文高手壓陣,還算是不輸他們太多。」
夜夢書不悅道:「就他們三個?難道就沒有我麼?」
宋玉搖頭道:「你還要努力啊,江南幾省的秀才只知道青社三傑,誰知道你?」
夜夢書:「太傷人了!」
「看我這次要一舉成名天下知!」
賈蓉笑道:「好好,我們拭目以待。」
三人說着話回了預定的客棧,不久之後謝繼文也回來了,一臉憔悴的模樣。
「哎,那個破考房害我兩晚上沒睡覺,你們研究考試題目吧,我上去睡覺了。」
說完,自顧自的扶着欄杆上樓,睡覺去了。
賈蓉幾人也不勉強他,分別默寫出了自己的文章。
先看了夜夢書的。
賈蓉看着還好,比平時文會時的文章還略有精進。
「可以啊,老夜!」
宋玉也有點刮目相看了。
「哈哈。」
夜夢書搖着扇子輕輕一笑:「你們以為我天天的玩麼?昔日在西山書院時你們都知道的,我是最刻苦的一個,只是被老謝帶着去了幾次青樓耽誤了,否則現在就是青社四傑了。」
宋玉微笑道:「別找藉口了,人家謝繼文在外面比你玩的多吧,也沒耽誤什麼。」
「他不能比。」夜夢書擺手道:「他老子是翰林家學淵源,順之祖父也是進士出身,徐蓮家世肯定也不簡單,只有我出身寒門」
「所以你更該努力,多讀書,少逛樓子!」賈蓉接着夜夢書的話說道。
宋玉道:「不錯,我所認識的人之中,最佩服的就是順之你了,真正的公府侯門世家公子哥,閣老嫡孫,這身份比那些王子龍孫差不了多少吧?」
「如此身份依舊恪守己心,謙虛好學,煙花之地更是從不涉足,實在是令人欽佩!」
賈蓉被誇贊的有些不好意思了,拱手謙虛道:「宋兄過獎,家世不過是不過是祖上蒙蔭,沒什麼好驕傲的,學問才是自己的。」
「說得好!」
宋玉拍手:「家世顯赫不過是祖上蒙蔭,學問才是自己的!」
謝繼文也拱手:「受教了。」
賈蓉輕輕搖頭道:「不說這些了,今日隨便看看文章早些休息,雖然後面兩場考試不怎麼重要了,也要全力以赴,不留遺憾!」
「順之說的不錯,全力以赴,不留遺憾。」
接下來又看宋玉的文章,宋玉五經選的是《詩經》,幾篇文題都不算太難,屬於中規中矩的類型,最考驗對文章大意的了解以及考生的基本功。
宋玉從平庸的文題中劍走偏鋒,幾篇文章都是新奇險峻,讀起來令人眼前一亮。
「文章很好,只是得看考官啊!」
賈蓉嘆息的說道。
遇到喜歡這類文章的,可能定為上等直接推薦主考,遇到古板生硬的可能給直接拙落,根本到不了主考官案頭。
宋玉道:「不行此險,我的文章平平,怕是很難進去。」
「先不說我了,看看順之你的文章,這幾年我在江南,聽你的名字也如雷貫耳了。」
「哎!」
賈蓉嘆氣:「都是虛名。」
隨後把自己的文章給二人看。
秋闈最後一場考完,已經是八月十二日。
中秋已然臨近。
每一屆秋闈主考官,副主考以及鄉試的閱卷官們都要在貢院的明倫堂閱卷,共度中秋。這是慣例,也是一種榮耀,沒有人會因此不滿。
安平帝今年初臨朝政求賢若渴,因此派出的主考官副主考,以及各位閱卷官全是公正無私風品俱佳之輩,哪怕中秋假期亦沒有過多的飲酒歇息,草草的吃了飯便又開始了緊張的閱卷。
「我等閱卷時務必要公正公平,所有試卷無論優劣,皆要從頭至尾認真點評一遍,絕不可出現只閱破題就拙落的情況!」
馬翰林每日都要巡視各房重複一遍剛才的話語,眾人唯有點頭應是,每每批閱文章至深夜方才歇息。
如此五六日時間,試卷批閱堪堪批閱一半。
副主考官唐寶玉拿着百餘份考捲走到馬翰林處,略帶憂心道:「馬總裁,秋闈已經過去五天,試卷僅僅評閱了一半不到,我擔心放榜之日會因此延誤。」
馬翰林擺手道:「各地放榜之日原本就不盡相同,晚一兩日也是無妨的,這一點我自會向皇上說明。」
唐寶玉這才放心的點頭,微笑道:「有大人這句話下官可就安心多了,咱們這一屆雖然閱卷緩慢,但着實出了不少讓人眼前一亮的文章,尤其是這幾篇,讀之讓人慾罷不能,回味無窮啊。」
「哦。」馬翰林眼睛微微亮起,道:「快快拿來,讓我也一飽眼福。」
唐寶玉將手裏的試卷放下,最上面的赫然是《禮記》一房薦上來的文章,最上面有閱卷官硃批「宜冠本房」四字。
馬翰林微微皺眉,略帶不悅道:「才閱了一半,就點了禮記一房的頭名卷?草率了!」
唐寶玉微笑道:「馬總裁先看看文章。」
當初他接到這份頭名卷時也有些疑惑,待一口氣看完七篇制藝才恍然:為何禮記房官會草率的提前定了本房頭名!
要知道,雖然最終決定經魁的是主考官以及副主考,但二人一般會給五經房官面子,優先考慮推薦上來的頭名卷。
而且裏面還涉及到解元之爭,若是經魁經不起考驗,如何跟其他幾房爭鋒呢?
帶着些許懷疑,審視,甚至挑剔的目光,馬翰林仔細的讀起了手中的文章。
半晌之後。
馬翰林翻過一頁,發現後面沒有了。
七篇制藝一口氣看完,竟然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如何?」
唐寶玉微笑問道。
馬翰林讚嘆道:「讀之欲罷不能,細想回味無窮。」
又指着卷子道:「此考生七篇制藝從頭到尾,竟然無一可挑剔,其渾厚建雅之處,實能以韓歐之氣,達程朱之理而吻合於當年之悟意,顯然已經到了古文手法的極高境界,感覺有昔年曾太師文章的意境了。」
唐寶玉自然知道,曾太師就是曾永衛,大夏開國以來第一位,也是唯一以為三元及第的狀元,以古文手法作八股文的開創者。
「實在高出其餘考生一大截,也難怪《禮記》一房會提前點了頭名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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