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從今夜白
不知幾度春秋過去,建康城郊外的桃花落了又開;曲水池中的白荷凋零了,殘敗的枯葉在風中搖曳着;宮牆處斑駁的綠影染上了淡黃;恍惚間我已記不清這是我在位的第幾年……
然而,我卻依稀記得,那一日的曲水樓台,那一抹綠色的身影從百尺高牆外一躍而至。
那綠色衣裙的少女,帶着如同星芒的燦爛微笑,風將她的青絲吹得飛揚。綠色的衣裙在風中娉婷飛揚,那麼美麗那麼迷人。
她凝視着我,啟唇露出她的兩顆小虎牙。
「高鄴叔叔要我來這裏見一個人呢,是你嗎?」
她如是說。
那一瞬,讓我微怔良久。
好久好久,我凝視着那樹影斑駁的方向才發出一聲幽幽的嘆息:「陌陌是你嗎?」
若是你,為何不認識我了?
若是你,為何會遲到了足足三年之久?
顧陌,你忘記了我們當初之間的約定。又這麼倉皇的再度闖入我的世界,將我平靜的心湖攪個天翻地覆?
她,就出現在這樣一個節氣。
露從今夜白。
那日,我突然覺得,這麼些年漫長而孤獨的等待,不是全然沒有意義的。
這二十七年漫長蒼白的歲月里,還有那麼一點璀璨的星芒能燃燒我的生命。
**
巍峨的宮殿處傳來幾聲宮娥的私語。
「聖上的頭疼症今日突然又犯了……」一個宮娥小聲說道。
「是……皇后……娘娘剛才進去被趕出來了。」
「什麼皇后娘娘,你這樣喚,聖上聽到又該發火了。」
「可是……不都說蕭妃雖然未被立後,但在這宮裏不是等同皇后的嗎?聖上除了蕭妃,哪裏來得其他的妃嬪姬妾?這位置也遲早是蕭妃娘娘的……」那個年紀較輕的宮女支支吾吾的說道。
「你這丫頭……」那年長些的宮女很是吃驚的搖搖頭,「這些絕對的話都不要亂說,君王的心思可不是我們這些無名小卒能亂猜測的!」
「哎呀,姐姐真是嚴厲,我不說了,不說了,可是聖上的頭疼症該如何是好,長期這麼下去,還真擔心……」擔心聖上會英年早逝……不過這話她頂多能在心裏說,不敢再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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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卿沂這次並沒有犯病,卻故意興師動眾,弄得人心惶惶,那些御醫們都在御醫苑裡忙得焦頭爛額,內侍們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在殿外急的團團轉,而卿沂卻像一個沒事的人一般,換了身便服,坐着玄達第一侍衛才能坐的馬車大搖大擺的出了皇宮。
「你高鄴叔叔要你來見我,就沒有告訴你我是誰?」
說不失落,那是假的,只是他身為帝王,喜怒不能形於色。
陌陌,不記得他了。
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將她忘記到了九霄雲外。
那綠衣女娃一臉正色,眉宇之間有普通女子沒有的英氣,她眉頭微皺,一本正經的說道:「高鄴叔叔只說要我去曲水樓台見一個人,沒有告訴我是誰。」
卿沂只覺得胸口一悶,顧陌,真的對他一點映像也沒有了!
「哈,我,我只是隨便問問。」年輕的帝王臉上難掩片刻的失落。自己放在心上無數年的人,在多年後相見的時候忘記了他。
如今他已是二十七歲的男子,歲月在他堅毅的下頜處畫上了滄桑,青澀淡去,接連冒出的是細細的青碴。
可是,他覺得自己的內心從未蒼老過,那顆等着陌陌的心,他依然帶着十幾年如一日的狂熱……
狂熱嗎?
好想將她摟入懷中,揉一揉她的小臉,好想……
不知怎麼眼角有些濕潤了。
陌陌,她不再是十年前的小女娃了,她那麼獨立,全身散發着女子少有的剛毅,孤傲卻又淡漠,就這麼把他拒之千里了……
見他不再說話,顧陌反射性地望向他所在的方向,也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麼,察覺到他的眼眶微紅。
「你怎麼了?」顧陌輕問道,英氣的眉微皺。
帝王終究是帝王,那些親情緒來得快,去得快,卿沂微勾唇一笑,「沒事,只是久未出宮,難免有些不適應,」他一頓,似想到了什麼忙問道,「對了,你高鄴叔叔他們也回來了吧?」
「沒有。」顧陌很快的作答,言語的生硬,讓卿沂面色又是一黯。
「哦。」他笑了笑道,「高鄴讓你來找我,就是要我帶你在京城好好玩玩,你也別太擔心了。」
「我沒有擔心。」綠衣少女抱着劍,略顯疑惑的作答。
「……」卿沂的臉不自在的紅了,咳了一聲,微微別過臉去。
顧陌始終凝視着他,那一刻,她銳利的發現他微紅的臉頰,還有……通紅的耳朵,不知怎麼她心間頓生一股奇異,末了,勾唇笑了。
那笑很淺,卿沂終歸沒有看到。
許久,馬車才緩緩停下。
顧陌撩起車簾,餘光一瞥,瞥見了棕黃實木大牌匾上的三個大字「春香苑」。
見她面露疑惑,卿沂笑道:「這是三年前開的一家酒樓,是南來貴族仿長安……」
說起前塵往事,總是不乏惆悵之感,這麼多年,卿沂卻早已習慣了。
顧陌被卿沂領着下車,她的獨立,讓卿沂不置可否,默默地,他收回了扶着她的手
,他收回了扶着她的手。
果然,昔日粉雕玉琢的小糰子長大了。
「你兩位兄長都還好吧……」他尋找着讓自己不尷尬的話,也努力的想拉近與她的距離。背着手,他踱步優雅,卻在背影上略顯蕭瑟。
「嗯。」依舊是簡短的作答,那雙英氣的眸子,即使再冷傲,也終究是掩藏不住她的孩子心性,時不時的瞟向琳琅的貨品。
只有這一刻,卿沂的唇角才緩緩上揚。
終究還是他的陌陌。
他有些恨她的父母,為何好好的嬌柔女兒,要將她打造的如此獨立自主,又如此冷傲孤獨……
她不該是在閨房裏同自己的好姐妹們談天說地,在父母手中嬌寵的掌上明珠嗎?
為何早早的領略了風吹日曬,磨出了剛毅的稜角……
他心中一酸,在進了雅間的那刻,同接待的掌柜說道:「將苑裡最好的菜都弄上來。」
顧陌沒有插嘴點菜,只是當那掌柜的要離開的時候,她才啟唇道:「曲,來個唱曲的。」
卿沂愣了片刻後,覺得有些好笑的勾唇,她還真是特別,哪裏有姑娘家的吃飯要點曲兒的,想來是以前就有的習慣。
想到這裏,他心裏微微有些堵,這十年,她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他都沒有經歷過,她的習慣,甚至她的一切,他都不知道。
這些年,陪她度過漫長十載的又是誰……
「陌陌……」不知怎麼他喚了一聲,聲音有些沙啞,有些艱澀。
「嗯?」顧陌回過頭來望向他,眼裏有些疑惑,末了,想到之前的事,簡短地作答道:「我以前吃飯聽曲。」
她並不喜歡同人解釋什麼,卻想有必要解釋給他聽。因為她不反感他,若是她的師兄弟們瞧見了,一定會很驚訝的。
菜品陸續上桌,連唱小曲的大姑娘也抱着琵琶入了坐。
紗簾隔着,那女子的身影娉婷,歌聲婉轉,一時間顧陌也忘記了用膳,一直盯着那紗簾處發着呆。
卿沂給顧陌夾菜,輕喚着她的名字,也喚不回她的神思。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那女子依舊咿咿呀呀地唱着。
顧陌的眉頭皺得越來緊。
也不知過了多久,顧陌的左手才重重地擱在桌面上,呼吸微喘道:「下去。」
卿沂吃驚地望向她,眉目里有不解,但更多的是縱寵,同那紗簾內的女子重複陌陌的話:「下去!」
那女子顫顫巍巍的走了,估摸着是一頭的霧水,卻又不敢多言。
「怎麼了?」卿沂溫柔的笑着,柔聲的問。
顧陌停了許久才說道:「她唱得不好……」她方說完又覺得自己得話有些不對味,又添了一句:「沒我一個朋友唱得好。」
此句一出,卿沂臉色微變。
顧陌也更覺得不妥,正抬頭時候,那張俊逸非常的臉就離得她更近了。
「朋友?哪個朋友?」
顧陌從未覺得這麼緊張,臉上像着了火,熱得喘不過氣來了。「呃……是,是朋友。」顧陌眨巴着大眼,一本正經的作答。
「什麼樣的朋友?男人還是女人?」卿沂離得她更近了,那氣勢如山,帝王威儀在頃刻間盡顯。
顧陌突然覺得有些東西不受她的控制了,這麼多年她那麼努力,一直想要做最好的,也一直覺得這世上沒有什麼是她不能把握的,為什麼如今會有一絲小小的畏懼感,一點挫敗感?
她是那麼無畏,從小練武的時候,她都沒有覺得辛苦,她早就不是父母懷裏的嬌慣兒女。更是覺得柔弱的女子很沒骨氣……
可是現在又是怎麼一回事?只是因為這個男人有睥睨天下的權利,她就甘心「臣服」了嗎?
不可能啊,她明明可以反抗的,為什麼在他的逼問下,還要乖乖地作答呢?
「男,男人……」她察覺到自己的聲音有些不正常的時候,更是大吃一驚。可眼前的男人讓她更加吃驚,在她非常誠懇地作答後,這個男人竟然伸手捧住她的臉,衝着她大吼:「顧陌陌,誰允許你和其他男人接觸的,更是誰給你膽量,聽那些男人在你面前賣弄風騷的唱曲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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