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姑娘,我家公子叫我來告訴你一聲,陸側妃那邊的事情,他已經找人周旋妥當,從今往後,你只管放心當差,沒有人會來找你麻煩了。」
點心房門外,張居正的書童心墨輕聲對初雪道。
聽了這句話,初雪連日來懸着的那顆心,終於落回了原地,想到又可以過安穩日子了,並且,以後也沒人找麻煩,她長長地舒了口氣:「回去見到你家公子,告訴他,大恩不言謝,日後,若有——」
說到這裏,她突然啞然失笑,又道:「你家公子這般神通廣大,他能有什麼事情用得着我一個小丫頭的呢。」
心墨忙道:「姑娘可千萬別這麼說,就拿前些日子來講吧,我家夫人病中思念故鄉風味,滿京城裏,可也就是姑娘一個人做的點心能讓夫人喜歡。」
聽他這般說話,初雪禁不住仔細打量了他一眼,一身青衣,俊秀伶俐,這樣的書童,也只有他那般出類拔萃的人物的才配驅使吧。
心墨又道:「我家夫人的病已經好了,明日正午,公子想請你到我們府里吃杯薄酒,聊表謝意,希望姑娘不要推卻。」
見初雪似在沉吟,心墨忙道:「公子說了,本該他親自來請,只是畢竟青雲閣是王爺居所,公子也不好常來這裏,只好讓我傳話,希望姑娘不要見怪才是。」
話說到這個份上,若不答應,就是不近人情了。
想到這裏,初雪微笑道:「告訴你家公子,明日午時,我一準赴宴,只是,我每次去貴府,都是你駕了馬車來接我,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府上究竟在哪條街上呢。」
&個怎能勞姑娘費心,到時候,你只管在王府門前等着,我自會帶了車子來接姑娘。」
心墨說完,便告辭去了,只剩下初雪一個人站在院中。
九月底的清晨,院子裏的菊花被亮晶晶的秋露沾滿,大朵大朵的深紅,朱紫,蟹黃,粉藍,開得如火如荼,將青雲閣後院潑上了濃墨重彩。
菊花已經開了一些時日,初雪直到此刻,去了心頭千斤重擔,才驚覺得花開明艷不可方物,想起古人所做感時花濺淚之語,果然不假。
她突然頑心大起,上前輕輕折了一支碗口大小的淺粉色的菊花,放在鼻前細細地嗅着。
&雪姐姐,紅羅炭用完了。」正沉思間,耳畔突然有人叫道。
卻是點心房新來的丫頭小月的聲音。
小月是綠葉死後,楊梅撥了頂替綠葉給她打下手的,她人如其名,皮膚白白,眼睛彎彎,笑起來稚氣未脫,一看就是個乾淨麻利的俏姑娘。
初雪見她新來乍到,想起自己當日在點心房的遭遇,便對她和氣有加,細意指點,小月十分感激,越發用心做事。
心墨來之前,兩人正將新鮮的紅薯洗淨切塊,熬製紅薯糖,初雪嫌蜂蜜和蔗糖不好,最喜用紅薯糖做甜點。
而熬製紅薯糖的炭很講究,初雪只撿宮裏撥給王府的紅羅炭用,那紅羅炭二錢銀子一斤,十分珍貴,管庫房的人等閒不肯多給。
初雪見小月說紅羅炭沒了,想了一想,便道:「鍋里的糖正在熬,你就是這會子去庫房領了來,也來不及啦,何況他們一定會推三阻四的不肯給你,罷了,你就用銀絲霜炭續上吧。」
小月吐了吐舌頭:「我的菩薩,那銀絲霜炭比紅羅炭還要貴重,虧姐姐怎麼想得出來!」
&貴重的東西,也要有用處,才顯得出貴重不是,你快去看火滅了不曾。」
小月見初雪這般吩咐,轉身欲行,卻又回頭,忍不住問:「姐姐,這陣子,你可聽到過什麼風言風語」
&說的是什麼?」
小月囁喏道:「說您早就是許好了婆家的人,王爺絕對不會將您收——」
初雪聞言,有些忍俊不禁,只說了句,快起看炭火吧,便自去看菊花了。
深秋的正午,陽光中的暖意十足。
城南三星街,一輛墨綠帷幕的馬車緩緩行到一座朱門深宅前
心墨掀開車簾,衝車里的初雪說了一聲:「咱們到了,姑娘請下車。」
初雪下得車來,只見面前宅院,十分闊大,宅前高掛一匾,上書「秋遠居」三字,壓根就不是自己之前去過幾次的張府。
看出了她面上的詫異之色,心墨笑道:「這秋遠居是咱們張府的別院,去年夫人才買下來的,公子十分喜歡,今日,就是公子要在這裏宴請姑娘的。」
進得大門,就見張居正迎了出來,他今日穿了一身嶄新的象牙白偏襟直裰,英武之中透着斯文,朗朗笑道:「初雪,今日不但請你飲酒,還要請你賞花。」
初雪微微一笑:「嗯,這般大的宅院,定是有花園的,只是我沒有想到,你居然藏得那樣深。」
張居正一怔,隨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苦笑道:「宦海之中,人心險惡,古語云,財不露白,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初雪想起自己在點心房的種種,若有所悟。
一路行來,幾重院落都是雕樑畫棟,美輪美奐,到了花園之中,果見滿園五色菊花,花園東北角,卻又一個涼亭。
初雪隨張居正進得涼亭,只見亭中早已端坐着一個中年美婦,初雪知道這定是張夫人,便上前施禮:「初雪見過張夫人。」
張夫人只看得一眼,就暗暗詫異這姑娘的清雅美艷,見她施禮,便笑道:「鄉里鄉親的,不必如此拘禮了,坐下說話吧。」
初雪坐下後,這才抬眼看張夫人,只見她一身石青色素麵繭綢褙子,頭上零星插了三兩枝珠花,眉目溫潤,說話聲音極是柔和,尤其是聽她的慈谿口音,心中對她早已有了三分親近。
張夫人又道:「初雪,前日我在病中,極是思念家鄉,你做的點心,實在是十足的慈谿人日常最愛吃的,哎,說來,真不知道該如何謝你。」
初雪答道:「初雪做的點心,能稍慰夫人的鄉愁,便是對我最好的答謝了。」
兩人談起家鄉風物,十分投緣,張居正在一邊微笑聆聽,並不插嘴。
一時,香兒帶領丫頭婆子們陸續上了酒菜,席上皆是浙江名菜,張夫人殷勤勸菜,對待初雪十分關愛。
飯畢,香兒奉上茶來。
初雪尚未揭開茶盅,就隱約聞見一股異香。
張居正笑道:初雪,這茶有個名字,叫做雪魄寒香,我娘等閒絕不會拿出來待客,你嘗嘗看。」
初雪揭開盅蓋,只覺一陣清幽的香氣瀰漫開來,令人迷醉,茶水金黃澄澈。
她輕輕抿了一口,入口之芳香甘美,為初雪生平未見,她故鄉慈谿世代出產貢茶,卻沒想到世上還有這麼好的茶。
張夫人笑着看了兒子一眼,正要說話,突然有小丫頭來報:「夫人,杭州那邊的管事有急事回稟。」
初雪見狀,忙起身告辭,張夫人歉然道:「既然如此,老身失陪,讓正兒送送你吧。」說完便去正廳見那管事。
見母親去得遠了,張居正便道:「我說過今兒要請你賞花的,你跟我來。」
初雪起身隨他往院中走去,心裏卻想:「這園中菊花雖好,來時卻也看過了,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待二人轉過假山,初雪才真正吃了一驚,只見假山之後,另有一大片極寬敞的園子,裏面種的滿滿的,皆是白瓣金蕊的茶花。
茶花是初雪家鄉最獨特的一副畫面,每年秋冬之際,漫山遍野都是白雪雪的茶花。自從離開慈谿之後,初雪在夢裏不知出現過多少次茶花盛開的情景,而此刻,魂牽夢縈的風景就在眼前,教她如何能不激動。
張居正緩緩道:「我十五歲之前,都是在慈谿外祖父家住,外租家老宅的四周,漫山遍野,都是茶花,那茶花的顏色,氣味,陪着我慢慢長大,初雪,我想,對茶花,你也一定跟我有着同樣的記憶和懷念吧。
初雪用力地點頭,這一刻,她就像個孩子那般雀躍不已。
張居正仔細看着她,只見一身松花色湖綢單衣,系一條豆青色百褶裙,身形娉婷,纖腰不堪盈握,茶花般瑩白的臉蛋因為興奮微微泛紅,鬢角一縷秀髮,被秋風拂起,在她面頰上飄來盪去。
他突然有一種想伸手將那髮絲撫平的衝動。
&來,你居然也是土生土長的慈谿孩子。」她一改往日的含蓄,大聲地,真誠地表達他鄉遇故知的喜悅之情。
張居正隨着她的目光眺望遠處,夕陽已經西下,將那五色的霞光投射在茶園上,景色絢麗之極,不由得脫口而出:「青裙玉面如相似。」
&月茶花遍地開。」初雪飛快地,不假思索地接了下一句。
張居正心中猛地一跳:「你識得字?你知道這首詩?」
初雪笑吟吟地點頭:「祖父收藏的那些詩詞歌賦,唐宋文章,我早看膩了,現在,我都是讓嬌兒從書庫給給我拿些傳奇腳本來看。」
園中的晚風輕拂過面頰,一股細細的幽香傳來,不知到底是花香,還是眼前這女子的體香。
&雲閣的書庫里,能有幾本傳奇腳本,改日,我送幾本給你看吧。」
初雪的眼睛一直盯着茶園,一聽此話,便微笑道:「給你娘做幾頓點心,就換來這麼多酬勞,這買賣可真划得來,」
他沒有說話,只是怔怔地瞧着她單薄秀氣的側影,心底,掠過一陣極深極深的,前所未有的怔忡與感動。
假山上,不曉得是什麼鳥兒飛了起來,撲棱翅膀的聲音,越發顯出了園中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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