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婦人沿着高牆並排走在青磚小路上。外側的婦人懷中抱着兩捆綢緞,里側的婦人懷中抱着的卻是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女孩。小女孩全身用一件霜色斗篷裹着。那斗篷雖是半舊的, 卻做工精緻, 沒什麼繡紋裝飾, 只用石青色的華緞滾了邊兒。素雅得很。
方瑾枝摟着衛媽媽的脖子,將下巴抵在她的肩窩,使勁兒睜大了眼睛盯着空中。她漆黑的眸子隨着細小的雪沫滑動了一下,然後急忙抬手,白皙的小手從袖子裏鑽出來, 露出手腕上用紅繩繫着的一個純金小鈴,發出兩聲清脆的聲響來。她扯過寬大的兜帽遮了丱發,奶聲奶氣地說:「唔, 雪沒停,還下着呢!」
可衛媽媽和吳媽媽誰也沒接她的話,兩個人正小聲埋怨着、爭執着。
方瑾枝在心裏悄悄嘆了口氣, 將臉貼在衛媽媽的肩上, 去聽她們兩個這幾日總是重複來重複去的話。
&上滑,你可得小心着點, 別摔了手裏的料子。」衛媽媽如往常一樣絮叨。
另一邊的吳媽媽卻翻了白眼, 「不過是平常的兩塊菱錦罷了, 以前在家裏的時候要多少有多少。再瞧瞧這顏色,一塊鴨卵青的, 一塊藍灰的, 簡直就是別人挑揀剩下的。咱們姑娘才幾歲, 留下兩塊顏色這麼暗沉的料子!」
&們姑娘身上有重孝, 哪能穿大紅大綠的。」衛媽媽一邊小聲勸着,一邊四處打量,生怕被別人聽了去。
吳媽媽消停了一會兒,又開始說:「我瞧着那塊妝花緞可適合咱們姑娘,淺淺的丁香色,很趁咱們姑娘的臉色。又不是大紅的忌諱色。再說了,老夫人的壽辰趕巧是年三十,雙喜臨門的節骨眼,咱們姑娘就算是帶着孝,也不能穿一身素服吶!」
衛媽媽說不過她,只是胡亂勸着:「行啦,行啦,別說啦。這裏是國公府,又不是咱們家裏……」
吳媽媽早看不慣衛媽媽滿口的「行啦,行啦」,本來就強壓着的憋屈就全涌了上來。「國公府怎麼了?那也是咱們姑娘的外祖父家!」
吳媽媽聲音拔高,引得前頭垂花門那邊掃雪的兩位婦人抬頭望了一眼。衛媽媽心頭一跳,忙小聲囑咐:「別說啦,別說啦。再叫人聽了去,說咱們不知好歹……」
好在吳媽媽勉強住了口。
直到穿過了垂花門,衛媽媽又開始絮叨起來。「咱們在家裏的時候鮮衣美食樣樣豐裕,可脫不了商賈之家的名。高門大戶都瞧不上行商的,何況是這國公府了。再說了,咱們夫人只不過是國公府里庶出的女兒,如今能收留咱們姑娘已是天大的恩德……」
&的一聲鈍響,吳媽媽竟是直接摔了懷裏的兩捆料子。駭得衛媽媽抱緊懷裏的方瑾枝,方瑾枝腰背被她勒得都有些疼了。
&這是做什麼呦!這料子再不好也是賞下來的,快撿起來,別叫人看見了!」衛媽媽急說。
吳媽媽已經忍了六七日了。她在方家的時候是頂體面的媽媽,可是到了這國公府卻處處看別人臉色。這裏的奴才個個明里來暗裏去地欺負人,甚至有人說她是「銅臭坑裏爬出來的老嫗」。
&賈之家怎麼了?合着他溫國公府上上下下不用花銀子?一邊看不起咱們,一邊收了咱們家的鋪子!」一提到鋪子,吳媽媽更氣了,「什麼叫做『能收留咱們姑娘已是天大的恩德』?有本事不要方家的鋪子!那才叫收留!足足二十二家鋪子!十一個莊子!四處府邸!全霸佔啦!我看呦,就是盯上了咱們方家的家產,欺我方家沒人了!」
吳媽媽說到憤怒時,眼圈都紅了一層。她雖性子莽撞,人也不夠圓滑。可畢竟上數三代都是方家的忠僕。
&嚷,別嚷啊!」衛媽媽急得跺腳,「回去再說,回去再說成不成吶?」
吳媽媽最不愛看衛媽媽窩囊的樣子。她也知道自己過火了,又怕老淚掉出來,抹不開臉。直接轉身往回跑。
&衛媽媽立在原地,瞅着吳媽媽跑遠的背影,不知怎麼辦好。她拍了拍方瑾枝的背,低低勸慰:「沒事兒,咱們姑娘不怕。」
方瑾枝並不怕。
吳媽媽的脾氣一向不好,尤其是方家只剩方瑾枝一個主子之後,她的脾氣就更不好了。
方瑾枝趴在衛媽媽的懷裏,靜靜看着地上的兩塊被雪泥染髒的菱錦。她剛剛還在籌劃着用這兩塊料子做些什麼好呢,真是可惜了。「先把那兩塊菱錦撿起來吧。」
&誒!」衛媽媽這才反應過來,她將懷裏的方瑾枝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撿起了那兩捆菱錦。菱錦外面一層都弄髒了,而且衛媽媽的衣襟和雙手也都染上了雪泥,沒法再抱着方瑾枝了。
衛媽媽四處張望,這裏離回去還有一段距離呢。若是平常,方瑾枝倒是可以自己走路。可如今她大病初癒,又天寒地凍,滿地積雪的,衛媽媽哪裏敢讓她自己走路。
瞧着衛媽媽揪着個眉頭的樣子,方瑾枝知道她又沒主意了,便說:「不急,你先把這兩捆菱錦抱回去,一會兒再來接我。」
她又加了一句:「弄髒的那一面貼着身,別讓人看出來。」
這話說完了,方瑾枝自己都覺得好笑。如今她竟淪落到不如兩捆料子重要了。
&老奴一會兒就回來。姑娘您別亂走哈!」
&不要跑,也不要慌慌張張的。如果有人問起了,就說我貪玩。你回去給我拿大氅的。」方瑾枝娓娓說來,聲音是脆的、甜的。
&誒!」衛媽媽應了,抱着兩捆菱錦往回走。
寬大的兜帽遮了方瑾枝一雙漂亮的眼睛,也遮了她眼睛裏的一抹愁容。垂花門那邊的兩位老媽媽也不知道聽去了多少。再說了,吳媽媽剛剛大吵大嚷的,指不定又被誰聽去了。若真是被哪個下人聽見了,要不了多久該知道的人就都知道了。
她雖來到溫國公府不過六七日,可也知道這裏不比家裏。規矩多着呢,算計也多着呢。也正是這六七日的光景,讓她明白了好多之前不曉得的事兒。
原來做生意是要被瞧不起的。可是舅舅們為什麼要走了那些商鋪代為打點?
原來妾室所生當為庶出,她爹爹沒有妾室,她之前並不明白嫡庶之分。她母親是溫國公府庶出的女兒,所以被外祖母所不喜。外祖母自然也不喜歡她。
至於外祖父?她的外祖父是溫國公的幼子,府里的三老爺。她來的這六七日並沒有見到,許是忙吧。
方瑾枝有些頭疼,她不喜歡這裏,她喜歡她自己的家。
家?
可是她已經沒有家了。
幾句孩童嬉笑聲打斷了方瑾枝的思緒,她很快聽出來這聲音是無磯、子坤兩位表哥的。若是被他們兩個撞見,少不得要問她為何一個人在這裏。
方瑾枝不喜歡撒謊,更不喜歡搪塞敷衍。更何況這兩位表哥,一位七歲,一位與她同歲,都是十分調皮貪玩的。她剛來溫國公府的那日,就被他們兩個捉弄過了。
方瑾枝四處瞧了瞧,悄悄走向身後的一條小徑,想要避開這兩位表哥。可不想這兩位表哥竟也是朝這個方向走來。方瑾枝匆匆又向後退了幾步,忽見幾棵松樹後竟掩着一道月門。她急忙鑽過月門避身。待兩位小表哥走遠了,她才鬆了口氣。
方瑾枝想着得早些趕回去,免得衛媽媽回來見不到她要慌神。她仔細回憶了一遍,約莫可以找回去。可是等她從月門走出去的時候,竟發現多了一條路。她過來的時候太過慌張,大抵是沒注意到。
一時間,她竟是不知道該往哪兒走。
繞着繞着,她又繞回了月門處。她有些苦惱地敲了敲頭,閉上眼睛仔細思索、回憶。方瑾枝睜開眼睛,驚訝地看着出現在小路盡頭的人。那個人什麼時候來的?還是在那兒許久了?
那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白衣黑髮,容貌如畫。墨發未束,傾灑如瀑。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方瑾枝呆呆望了他一會兒,才發現他坐在輪椅上,竟是個瘸子!方瑾枝的眼中不由流露出惋惜的神色來。
方瑾枝沒有見過他,可是瞧着他身上的衣料就知道定是溫國公府里的某位少爺。溫國公子孫眾多,四表姐前幾日還跟她說過府中有十二位少爺呢。想必面前這一位就是十二位表哥中的一位,又因為腿疾的緣故被人冷落。方瑾枝頓時生出一種同病相憐的義氣。
&哥,你身邊的下人也把你丟在這裏不管了嗎?」方瑾枝拉着斗篷前襟,小跑着過去,「哥哥要去哪兒?我推你去!」
陸無硯也在打量着這個闖進來的小姑娘。聞言,他微愣。緊接着,他嘴角不由勾了一下,低低地笑。
&不不,三哥哥肯教我東西已經是最好的禮物啦!」方瑾枝說的十分真誠。
她也的確這麼想的。
自來了溫國公府,她說了太多的謊話。無數討好、奉承的話從她嘴中一句接着一句蹦出來。有時候連她自己都稀里糊塗的,不知道哪句話才是真的,又或者每一句都半真半假。
而這一句話倒是最最真心的一句了。
陸無硯沒接話,他直接走進偏廳,再回來的時候,手中拿着一個長長的紫檀木錦盒。
&給我的嗎?」
見陸無硯點了頭,方瑾枝才從他手中把錦盒接過來,小心翼翼地打開。
蓋子掀開,一下子滿室光彩,琉璃炫目。
裏面真的是瑾枝!
正如陸無硯所說——玉石為枝、寶石為卉的花枝。
嫩如糕脂的白玉做成花枝形狀,上面嵌着無數寶石之花。紅、藍寶石為瓣,金銀為蕊,翡翠為葉。整個花枝足足有方瑾枝的胳膊長!
方瑾枝看呆了,不由說:「真、真好看!這肯定能換好多銀票……」
陸無硯語塞,狠狠敲了一下方瑾枝的額頭,哭笑不得地說:「你要是敢把它賣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方瑾枝立刻捂着頭,忙說:「不賣!不賣!三哥哥送的東西怎麼可能拿去換錢呢?我一直留着它!」
陸無硯這才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來。
&謝三哥哥!」方瑾枝纏住陸無硯的胳膊,將臉貼子他的小臂上撒嬌賣好。
方瑾枝歡喜的樣子落入陸無硯的眼,陸無硯垂眉凝望她的目光俞加溫柔,「這個算是那方洮硯的回禮,至於壓歲錢的補償……」
方瑾枝立刻睜大了眼睛,滿懷期待地望着陸無硯。心裏也蠢蠢欲動起來,以前只知道三哥哥出了名的囂張無禮,卻不知道他出手這麼大方!指不定能給她好幾張票票呢!
&住的院子太小了,明天給你換一處院子。比你現在住的大了幾倍,但是你別高興的太早。新院子雖然更新更寬敞,可是離三房有點遠。我去跟你外祖母說一聲,你以後就在自己的小院子吃飯吧。新院子裏有單獨的小廚房。」
&廚房?」方瑾枝睜大了眼睛望着陸無硯,難掩心中震驚。
有了小廚房,她院子的出賬有了記錄,就再也不用讓兩個妹妹吃奴婢偷偷藏下來的殘羹冷炙!眼下沒有什麼比這個是她更想要的了!
方瑾枝撲到陸無硯懷裏,她閉着眼睛努力壓抑眼底的濕意,萬分真切地說:「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真的!」
方瑾枝又說了一句真心實意的話。
陸無硯暗暗輕嘆,把小姑娘輕輕擁入懷中。他很清楚方瑾枝的多疑,斷然不可現在大大方方告訴她他知曉她的秘密。只好暗地裏採取委婉、含蓄的方式幫她。
上輩子,陸無硯至死也沒得到方瑾枝全心全意的信任。這輩子,他會傾盡全力取得她的信任,讓她親口把自己的秘密說給他聽。
&個……」方瑾枝攥着陸無硯的手指,欲語還休。
陸無硯就笑着敲了敲她的額頭,道:「有話直說。」
&哥哥,你把入茶或者入烹借我用幾天好不好?」方瑾枝滿懷希望,又萬分緊張地望着陸無硯。有的人天生驕傲,輕易不願意開口求人。可是一旦開了口,若是被拒絕的話,恐怕再也不會送上去討嫌。
&她們做什麼?」陸無硯剛問完,怕方瑾枝多心,又急忙加了句「她們未必合宜,若有更合適的人,我好給你換。」
方瑾枝放下心來,笑嘻嘻地說:「不不不,她們就很好啦。是我身邊的那兩個小丫鬟,她們不太懂大家族的規矩,我怕她們以後一不小心就闖了禍。所以想請入茶或者入烹教教她們該知道的規矩。」
&是因為這個。」陸無硯點點頭,「入茶吧,比入烹更合適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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