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夢鴻坐了最後一班從北郊去往市內的公共汽車。下車時天已遲暮。電線杆旁的低矮人家屋頂積了一層薄薄的雪。路上的積雪卻融化成了污泥,走着行色匆匆急于歸家的行人和趁着糟糕天氣忙着招攬生意的黃包車夫們。
「小姐,坐車?」一個車夫停下來招呼。
車夫拉着蕭夢鴻來到了正陽門附近,放下了她。
蕭夢鴻最後來到了那座她曾生活過數年的公館附近。
這時天已經擦黑。她站在公館斜對面幾十米外的一株落了葉的法國大梧桐後,樹影牆影將她無聲無息地吞沒。
顧家的那扇鐵門大開,門口停了幾輛汽車。通往正屋的庭院甬-道兩旁電燈一路亮着,甬-道盡頭的那座房子裏,燈火通明。
距離有些遠。但蕭夢鴻還是隱隱能聽到房子裏傳出的陣陣的笑聲。
可以想像裏面此刻的歡樂場景。
……
早上顧簪纓告訴她,晚上家裏會給憲兒辦一個生日家宴。
小妹是回不來的。她歸國成了一名醫生。政府衛生部展開「救活農村」運動時,她志願去了農村服務還沒回來。
顧長鈞或許會回來。
他平時一直忙碌。這段時間恰好也不在北平。顧簪纓早半個月前給他去過電話提醒他憲兒過生日。
當時他沉默了片刻,隨後說自己儘量會趕回來。但到現在他還沒現身。她也不確定晚上到底是否能趕得上憲兒的生日宴。
但除了他們兩個,顧簪纓又說,大姐三姐夫婦會帶孩子同來,也請了憲兒在童子軍校里的一群同學,所以晚上應該足夠熱鬧了。
……
蕭夢鴻站在樹影下,側耳聽着房子裏傳出的隱隱笑聲時,遠處又開過來一輛汽車,最後停在了顧家門口的空地上。車裏的司機下來,繞到後座打開車門,從裏頭鑽出來了一位小姐。
借着庭院裏的燈光,不用費什麼力氣就認了出來,是一身華服的葉曼芝。
她朝裏面走了進去。
老王站在原地,一直望着她的背影。
……
顧家大宅里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外面並不大好的天氣絲毫沒有影響到房子裏的氣氛。擦的一塵不染的水晶電燈全部開着,令房子的每一個角落裏都佈滿了明亮而溫暖的光線,空閒着的下人們圍站在闊大的客廳角落裏,目不轉睛地欣賞着請來的西洋小丑滑稽表演,孩子們笑聲陣陣,連大人也在邊上饒有興致地看着,議論幾聲有趣。
這是葉曼芝的點子,也是她聯絡安排的。大約認為西洋小丑確實能博得孩子們的歡心,顧太太聽從了她的提議,於是今晚有了這麼一場表演。
果然證明沒有錯。請來的孩子們笑的都很開心。
葉曼芝沒見到到顧長鈞回來,有些失望。但臉上卻一直帶着得體的笑容,目光落在不遠處憲兒的身上,陪在顧太太身邊說話:「憲兒真是又聰明又有教養。方才我遞上我送他的生日賀禮,他還向我道謝。不過是件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兒,還道什麼謝,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手——」
憲兒正和一群童子軍夥伴在一起。他穿着熨的沒有一絲皺紋的襯衫,別了金色扣夾的背帶褲,腳上是雪白的襪子和黑色的擦的一塵不染的皮鞋。看起來像是小了好幾個號的他的父親。
顧太太知道她口裏說小玩意兒,想必是貴重的,有些過意不去:「曼芝,晚上你安排那個西洋小丑表演就夠費心了,還送什麼禮物,自家家人湊一塊兒熱鬧熱鬧罷了,憲兒高興,我也就高興了。」
小丑表演的到了□□。
「……長鈞是回不來了嗎?」葉曼芝再次望了眼門口方向。
「誰知道?」顧太太抱怨起了兒子,「簪纓半個月前就跟他說了。叫他務必回來。他也說回的。到了這會兒還不見人影。」
「伯母您別急。我想長鈞答應了的話,應該會趕回來的。再說,即便真的趕不回來,那也是他在忙公事。男人嘛,總不如我們女人整天在家空閒。」
「這倒是……」顧太太點了點頭,「所以我也不好說他什麼,只是叫他有空儘量多回來吧……」
看完表演吃飯,葉曼芝笑容滿面地來到憲兒身畔,親昵地撫了撫他的發,順勢坐他側旁空出來的一張椅子時,憲兒忽然從椅子上跳了下去,禮貌地道:「葉姑姑,對不起,您可以換個別的位置嗎?平常這個位置都是我二姑姑坐的。我已經習慣了。」
葉曼芝一怔,停了下來。
顧雲岫帶了點責備地笑道:「憲兒你又調皮了!哪裏來的什麼位置都要認人。別管小孩子了。曼芝你坐就是了!」
葉曼芝很快回過神,很大度地笑道:「沒關係。就聽憲兒的吧。我另坐個位置好了。」
…………………………………………
雪一直在下。
蕭夢鴻出來時穿了雙保暖的靴子,但現在,腳趾凍的幾乎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
她最後看了一眼那座射出溫暖明亮燈火的房子,轉身慢慢地離去。
憲兒今晚正在渡一個很愉快的生日。有沒有她這個生下了她的母親的當面祝福,對於他來說應該也無足輕重了。
她再這樣停留着看下去,倒顯可笑。
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當年,自己在顧父面前請求離婚時說的那句話。
她說,她是不會放棄探視權的,除非兒子以後自己不願意見她。
看來是一語成讖了。
但這原本就是她自己的選擇,對此她也有心理準備的。
她能學着去接受。
但她又想起了蕭太太幾天前說的一句話。尤其是剛才,她親眼看到葉曼芝出現在了顧家。
她完全無法釋放自己的心情,更無法說服自己就這麼放手。
……
顧長鈞遲早有一天會再娶,憲兒也會有一個新的母親。
她接受這一點。
但這個女人,不能是葉曼芝。
她並不清楚葉曼芝是如何博得顧太太的歡心的。也不知道顧長鈞和葉曼芝現在是否有了實際的發展。
這些她不想去考慮。
她只知道,憲兒可以不認她這個母親,但他也不能有葉曼芝這樣的女人當他的繼母。
她現在被凍的渾身冰冷,手腳都有些失去知覺。但腦子卻熱烘烘的,心裏也很亂。
她需要儘快理清自己的思路,想好以後到底該做什麼樣的準備,倘若葉曼芝真的有可能進入顧家的話。
……
蕭夢鴻踏着越來越厚的積雪,走完了顧公館所在的那條街,站在街口時,才想到了一個很實際的問題。
這個鐘點,已經沒有從城裏去往北郊京華大學的公車了。
回去的路上,有一段不短的沒有照明的路,白天沒什麼,晚上非常冷清。並不適合她一個單身女人夜行。
她該怎麼回去?
……
毫無疑問,她現在交遊甚廣,在北平,認識的朋友里,不少都是有地位的上流人士。
但是想一想,她竟然想不出像現在這樣的情況下,哪怕只是送自己走一段夜路回京華大學這麼簡單的一件小事,她到底可以向誰求助?
薛梓安、蕭成麟、魯朗寧夫婦……
她最後決定還是去附近的六國飯店叫輛為客人提供接送服務的汽車送自己回。
六國飯店的洋人經理和她認識,付錢,相信他是非常樂意幫自己這個忙的。
她再次搓了搓手,湊到嘴邊哈了一口熱氣時,一道刺目的汽車燈光從斜對面的路口照了過來,接着,一輛軍車車型的汽車迎面拐來。
蕭夢鴻下意識地抬手到眼睛前,擋了下車燈。
軍車很快就從她側旁的路上開過。
蕭夢鴻也沒在意,讓了讓,抬腳往六國飯店方向走去。這時,剛才那輛已經開出去十幾米遠的軍車忽然迅速地倒退了回來,接着嘎吱一聲剎停在了路邊,輪胎甩濺起了地上的一灘泥雪。
蕭夢鴻下意識轉頭看了一眼。
玻璃是升上的,加上微弱反光,她完全看不清楚裏面。
車停下後就沒了動靜。
她感到有點奇怪。遲疑了下。忽然,心臟猛地一跳。
她想到了一種可能!
……
這瞬間,她的第一反應就是立刻離開這裏。
但是兩隻腳卻仿佛被釘在了雪地里,整個人有點發僵。
那輛車裏的人仿佛也在猶豫。忽然推開車門,一隻腳伸了出來,腳上的軍靴踩在了地上,留下一個腳印。
接着,另只腳也踩在了地上。
踩着輕微咯吱作響的積雪,他朝她的方向慢慢地走了幾步,最後停在了雪地里。
街角昏暗,兩人四目相對着,中間隔了很遠的一段距離。
時隔五年,以猝不及防的方式,在這個冬天的雪夜的街角,蕭夢鴻再次遇到了她的前夫顧長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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