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西苑齋宮內,睡得昏昏沉沉的朱厚熜翻了個身,終於醒了過來。
「皇上,您醒了?」兩個侍候在一旁的小太監見朱厚熜起身,趕忙過來伺候。
「方才有大臣來過嗎?」朱厚熜看着蹲在下邊為自己穿着鞋的小太監問道。
「回皇上的話,剛才夏言夏大人來過,在外頭候了半個多時辰,瞧着皇上還沒醒,就先回去了。」
「嗯?夏言…他來幹什麼…」朱厚熜皺着眉頭小聲嘀咕道,「他說沒說是什麼事?」
「說了…」小太監給朱厚熜穿好鞋,又給朱厚熜披上了外袍,「夏大人說他不日就要離京了,特來齋宮叩頭謝恩,還說謝皇上體諒,准了他回家養病的摺子…」
「就這些?」朱厚熜自己伸上袖子,「他沒說別的?」
「夏大人還說身體有恙,請皇上恕他不能在外面久侯之罪…」另一個小太監邊說邊把幾張青藤紙呈到了朱厚熜前面,「這是夏大人臨走前留給皇上的,說是怕皇上祭天時沒有誠心的青詞,特地連夜趕寫了幾篇,希望皇上能夠用得上。」
「哦?是嗎?我看看…」朱厚熜有些詫異地接過小太監手中的那幾篇青詞,臉上也綻起了笑容,「難得他有這份心…」
朱厚熜說罷,便拿起青詞伏在桌案上認真地看了起來。
「今日外頭應該挺冷的吧?」朱厚熜將青詞放到桌案上,抬頭看看窗外,「你方才說夏言在外面等了半個多時辰?」
「是啊,今天外頭起了風雪了…」小太監垂首輕聲答道,「方才夏大人在外面凍得不輕,一直咳嗽呢。」
「唉…看來是我誤會夏言了啊…」朱厚熜輕嘆一聲,轉而向旁邊時候的人吩咐道,「來人啊,傳我旨意,賜夏言酒食金銀,並着他好好養病,等待日後的任命。」
「是…」傳旨的小太監剛要推出去,就又被朱厚熜叫住了,「皇上還有什麼吩咐?」
「崔元現在還在宮裏頭嗎?」朱厚熜轉過身來,好像又想起了什麼事情。
「回皇上,夏大人抱恙暫離後,一直是翟大人和京山侯在西苑值勤,估摸着現在這個時候,京山侯應該還在西苑。」
「既是如此,那就馬上把崔元召來,朕有要事與他商議…」朱厚熜坐在座位上沖小太監擺擺手,「快一些,就說朕就在這齋宮等他。」
小太監一聽朱厚熜這樣說,慌忙答了聲是,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朱厚熜坐在座位上,香爐冒出來的青煙又讓他有些昏昏欲睡,他也慢慢閉上眼睛,拄在那裏打起了盹。
忽然,似有一陣風吹來,朱厚熜身上一個激靈,迅速睜開了眼睛,「哦?崔愛卿,你已經來了?」
「回皇上的話,剛來不久,見皇上正在小憩,不料還是擾了皇上的清靜,還望皇上恕罪。」
「好了,愛卿就不要和我說這些虛詞了,今日我叫你來,不過是閒聊幾句…」朱厚熜邊說邊沖一旁的小太監揮揮手,「快,給崔大人賜座。」
「謝皇上恩典…」崔元倒是有些受寵若驚,近日朱厚熜又是召自己進宮處理政務,又是時常見面賜座,這不,還叫自己離得近一些,此時崔元已經能看清楚朱厚熜鬢髮間梳得一絲不苟但還是若隱若現的幾縷銀絲了。
「時間過得真快啊,這一轉眼愛卿都已經老啦…」朱厚熜倚靠在座位上笑眯眯地說道,「朕還記得當年你前往安陸迎朕入宮的情景,那時候你還很年輕,如今卻是鬚髮皆白了,哈哈…」
「是啊,臣現在可是一把老骨頭了…」崔元笑呵呵地迎合着,心裏卻盤算起了朱厚熜這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朕也老啦,那天一照鏡子,朕竟也長了白髮,可是把朕嚇了一跳。」朱厚熜玩笑似的說着,兩根手指也擺弄着敲起了龍椅。
「陛下正值壯年,豈有衰老之像?臣惟願皇上身體康健,萬歲萬歲萬萬歲。」崔元這話說得倒是不假,朱厚熜即位時本就是少年,如今也就三十多歲。不過他每日也算是操勞,再加上聰明人愛想事,總想着把眾大臣玩弄於股掌之間,因此長几根白頭髮倒也不算奇怪。
「愛卿不必緊張,只是隨意聊聊天嘛。」朱厚熜見崔元如此誠惶誠恐的樣子,心中不禁大樂,他喜歡這種畏懼感,同時他也希望每個大臣都對自己保持這種畏懼感。他還記得那時自己剛剛即位,一些以楊廷和為首的老大臣不把自己放在眼裏的情景,他絕不會讓這種事情再次發生。
「其實要是論起來,朕還得叫你一聲姑父呢。」朱厚熜往上墊墊腳,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坐着,「愛卿,朕沒說錯吧?」
「臣不敢。」崔元小聲應着,同時也不敢掉以輕心。畢竟剛才被傳喚的時候,說是有要事相商,他也不相信朱厚熜急匆匆地把自己召過來,是為了和自己話家常。
「其實朕現在召你入宮來,實在是對別人不放心啊…」朱厚熜看看崔元,嘆了一聲,又把頭低了下去,「朕記得當年迎朕入京的有不少人,谷大用那個老太監早被朕打發去守陵了,估計現在已經死了吧?毛澄那個老頭子也是不聽話,其他人…唉…朕也不想說了,總之,現在沒有什麼真正值得我信任的大臣,也就是愛卿,始終忠心耿耿,又不像那些廷臣似的整天算計爭鬥,鬧得朕心煩!」
「能為陛下解憂,蒙陛下信任,實乃臣之幸事。」崔元激動地答道,同時心裏也漸漸摸清了朱厚熜召自己來的用意,暗中不免提起了幾分小心。
「可是總有一些大臣他就不讓朕省心!」朱厚熜佯作憤怒地拍了拍龍椅,「朕信任他們,可是他們就總是一次次讓朕寒心!」
「陛下保重龍體,不要和那些不值得的人生氣。」
「沒事,朕只是偶有提及,便覺氣悶。」朱厚熜又換上一副平靜的神色,「你不知道,這幾日郭勛上了不少摺子,都是彈劾夏言的,有些雖然署名不是郭勛,真就當朕看不出來!」
「陛下息怒,廷臣彈劾檢舉,本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崔元平靜地答道,雖然崔元知道這是一個機會,但是切不可輕舉妄動,只有冷靜下來,保持一個「公平者」的身份,才能在最後給人致命一擊。
「是啊,再正常不過了…」朱厚熜有些苦笑般地說道,「他夏言也沒閒着,前些日子一直有人輪番不斷地攻擊郭勛,就真的當朕看不出這幕後實情麼?」
「陛下聖明。」崔元還是沒有多說話,因為他要聽朱厚熜說完所有的話,從中探知出朱厚熜一個模糊的態度。
「其實朕知道他們有矛盾,可是…他們也是朕的肱骨之臣啊。」朱厚熜又是一聲嘆氣,「郭勛雖是跋扈,可他確實為朕做了不少事情,當年大議禮之時,若非郭勛、張璁等人相助,恐怕楊廷和他們…唉…還有夏言,遠的不說,就說最近吧,知道朕為邊事煩憂,雖是抱病之軀,可還是為朕進呈了十多篇有關邊境防禦的策論,還有,這要離宮了,還不忘給朕寫幾篇青詞過來,朕心裏頭都念着,也都清楚,可是…他們卻總是做出一些讓朕失望的事情…」
「皇上恩德四方,您體諒臣子們,臣子心裏頭也都念着皇上的好…」崔元剛才一字一句的聽着,腦子也轉得飛快,他知道朱厚熜這是心裏頭鬱結,想找個人傾吐一下。但是這並不是崔元所關心的,崔元只注意到方才朱厚熜談及郭勛、夏言二人功勳時,郭勛的都是前事,而夏言的都是近事,而且這時候他也知道可能是因為夏言離宮之時又往朱厚熜這送了幾篇青詞,才引得朱厚熜有感而發,如此比較,朱厚熜對二人的態度不言自明,這樣一來,崔元也就放心了。
「你說他們二人…堪稱朕的左膀右臂,他們到底因為什麼而相互嫉恨呢?」朱厚熜絮叨了半天,終於把話繞到了正題上。他說完這句話,便就緊緊盯着崔元不說話了,可崔元卻是「不識趣」地低着頭,根本不看朱厚熜。
「怎麼不說話了?嗯?」
「恕臣愚鈍,臣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崔元欠聲答道,而此時他也終於明白朱厚熜叫自己東拉西扯得到底是為什麼了。一開始朱厚熜無非就是想通過閒聊來讓自己放平心態,「放鬆警惕」,後來扯到郭勛和夏言的事情上,也是本着「各打五十大板」的原則,絕不表現出明顯的偏倚,為的就是讓自己這個「局外人」能夠不受他的影響,來給出一個公平正義的建議,可是朱厚熜卻不知道,自己早已經不是一個「公正的局外人」了,但是至少現在崔元要表現出一副公正的態度,不能露出破綻。
「唉…你不知道就算啦…」朱厚熜有些無奈地搖搖頭,畢竟對於這位年紀接近自己兩倍的姑父,朱厚熜也不好說什麼太不敬的話,「朕知道你從不願涉及這些朝政紛爭,朕也很欣賞你這一點,所以這些日子才總讓你往宮裏頭跑,也是辛苦你啦。」
「能為皇上分憂,臣只覺其樂。」崔元低聲應道,心裏卻是樂開了花。看來此時朱厚熜真的是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局外人」,這樣一來自己的話分量也就重得多,朱厚熜也就更容易往心裏去。哈哈,郭勛,我反攻倒算的機會這就來啦!
「對了,夏言馬上就要離京了,朕剛剛傳旨說要賜他些東西,卻也沒有說詳細,你看着擬旨,順便替朕甄選一下吧。」
「是」
「夏言的辭呈交了嗎?」朱厚熜直了直身子,好像又想起了什麼,「辭呈中說沒說什麼時候離京?」
「回皇上,夏大人的辭呈已經交了,他在辭呈中說等到過了聖誕,給皇上慶祝之後,才敢離京。」
「是嗎?呵呵…」朱厚熜蜷蜷身子,「夏言的確是個有心的人,只不過有的時候性子犟起來也着實可惡…愛卿,你對夏言是個什麼看法?」
「哦?」一聽這話,崔元立馬提起十二分的小心,畢竟這每個字都需要慎之又慎啊,「臣不敢妄議。」
「有什麼不敢的?朕准你說…」朱厚熜敲敲龍椅,語氣也有些不耐煩。
「是…」崔元欠個身緩緩說道,「夏大人確實是國之棟樑,可是性子卻也孤傲了些,難免引得一些大臣不喜,從臣的角度來看,自是有些不喜,畢竟夏大人平日與眾大臣的關係態度都不是很和善,但是從皇上的角度來看,夏大人又確實是為國操勞,鞠躬盡瘁,這點又不得不令臣佩服。」崔元說完,便垂首一旁,默不作聲了。
其實崔元知道這個時候自己對夏言大加讚賞一番,不僅沒什麼效果,反而會引來皇上對自己的猜忌,讓自己的話顯得沒有分量,因此便採用了這種先抑後揚的方式。表面來看,崔元對夏言甚是不滿,批評得也很一針見血。可是在朱厚熜看來,卻喜歡夏言這個樣子,因為朱厚熜絕不能容忍朝中有任何一人威懾力以及感染力能夠超過自己,如果說夏言私底下和眾大臣打成一片,關係融洽的話,那恐怕朱厚熜就會懷疑夏言別有用心,要倒霉的便是夏言了。
「嗯…你的評價…很中肯,朕聽得出來,這是你的心裏話…」朱厚熜長舒口氣,「愛卿果然是公正之人,不似朝中那般反攻倒算得厲害。」
「那你對郭勛又是個什麼看法?」朱厚熜似乎還不滿意,仍要繼續詢問。
「陛下恕罪,臣實在是不便多言,如果陛下執意要問臣,臣只能說翎國公乃忠勇之士了。」崔元說完,仍然沒有抬頭,連眼神都有些躲避。他知道這些日子彈劾郭勛的奏摺太多了,基本上把郭勛能告發的地方全部說了個遍,自己可謂是多說無益,反而是這種遮遮掩掩的態度更能引起朱厚熜的好奇,也會在心中對郭勛被告發的那些個事情篩一篩,自己去找出那些個缺點問題。
果然,朱厚熜只是皺皺眉頭,也沒有繼續問話。
「郭勛這些個日子也病了,朕有些事情也就懶得過問了…」朱厚熜垂下頭在那裏兀自念叨着,「唉…其實他能有什麼病啊,每次都這樣,朕還能看不出來嗎?」
「陛下明察…」崔元觀察了一下朱厚熜的神色,卻是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臣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有什麼不當講的,儘管說罷了…」朱厚熜咧開嘴角笑了笑,「方才朕問你時,你偏吞吞吐吐,現在朕不問你了,你倒是想說了…」
「臣並不是想說,而是…不願皇上受到欺瞞…」
「哦?此話怎講?」
「皇上,翎國公並非是害了什麼疾病,而是…」崔元言語踟躇,一副不願說的樣子,「臣聽說翎國公離朝的這段時間,府中…常常有青樓女子出入,而且還有傳言說…說俟夏大人離京,翎國公就會即刻返回朝廷。」
崔元說的這幾句話可謂是「切中要害」,他沒有將郭勛被言官彈劾的那些陳芝麻爛穀子拿出來說事,而是將最新發生的朱厚熜還不知道的這件事情說了出來。雖然這看似不是什麼大事,可這一件事就能讓朱厚熜聯想到郭勛那糜爛的生活以及與夏言的爭鬥。尤其是最後一句,簡直是其心可誅,真是狠毒到了家。
「嗯…朕知道…朕也能想到…」朱厚熜貌似平靜地點了點頭,「你先下去吧,近些日子西苑的事情就先由你和翟鑾處理吧。」
「是。」崔元向朱厚熜行個禮,轉身便向門外走去,嘴角也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皇上現在心裏頭還是更看重夏言一些,而與郭勛的嫌隙卻是越來越深,如果那些諫臣言官知道了這些事情,恐怕他們就應該知道怎麼做了吧?看來我要聽彭岳的話,快些着人將這個消息散佈出去了,哈哈…」
附註:1.聖誕:此處的聖誕並不是指「聖誕節」,而是指「聖上誕生的日子」(即朱厚熜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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