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北過去,遊山玩水的悠哉心情,漸漸變得沉重。
入冬的寒風捲起地上瀰漫的塵埃,陸良生等人視野之間,是密密麻麻的人潮擁擠,面帶菜色,衣衫襤褸的一道道身影從他和道人身邊蹣跚走過。
「.…本道離開時,都還沒這麼多人涌過來。」
一向嬉皮笑臉的孫迎仙此刻臉色也顯得凝重,視線望去的周圍,均是逃難的西北流民。
擠過幾丈距離,陸良生牽着老驢停下,視野間,枯瘦的老人倒下,無人理會,抱着孩子的婦人跟在丈夫身後抽泣,懷中的孩童哇哇大哭,餓得狠了的男人見到地上一株野草,直接衝過去,使勁在地上刨,連土帶莖塞進嘴裏,一邊咀嚼一邊哭着。
這樣的畫面,是書生從未有過的感受。
「官府都在做什麼……」
陸良生讀過一些關於政事的書籍,春夏秋三季沒有降雨,賀涼州能吃的東西,基本都被吃完了,此時入冬西北寒冷,災民再堅持下去,就算有大戶人家好心施粥,也不過杯水車薪,還是會有更多人的凍餓而死……所以才會有眼前的遷途。
人潮烏泱泱的仿佛沒有盡頭,擁擠涌過來,一部分撞在陸良生身上,不知多少雙手去摸他身上可能存在的口袋,都被無形的彈開,但仍舊趨之若鶩。
有人甚至盯上了老驢,結伴過來想要搶奪,被孫迎仙一腳蹬斷了膝蓋,躺在地上哀嚎,不久就被同伴拉走了。
「老陸,這個時候不適合講大道理,他們已經餓瘋了。」
道人也知道剛剛自己出腳狠了,但不那麼做的話,會有更多的人上來,說不定兩人身上連衣服都要被扒掉。
孫迎仙的話,陸良生怎麼不清楚,否則一開始,他就拿出身上僅有的幾塊餅了,可一旦拿出,會有更多雙手伸來,那麼之後呢?
「走吧,我們去前方看看,你不是說也有修道者在這邊嗎?過去一起出力,做點事吧。」
護着老驢走過人群,一身書生袍的陸良生猶如一葉扁舟,在汪洋般的人潮里逆流而上,看在眼裏的,基本都是飢餓、恐懼和死亡,一個老婦人走着走着,就沒了呼吸,倒在了地上,沒人理會;失去父母的孩子站在原地,看着身邊麻木過去的一個個人,目光絕望,片刻,他被人抱走了。
陸良生在路邊埋了老婦人的屍身,又在人堆里找到了那個孩子,不過已經失去了一條腿,躺在一塊大石頭上奄奄一息,失血過多,已經沒法救回來了。
一連數天,他都在掩埋屍體的事,或救下幾個孩童,送回父母身邊。
就算有法術,面對這樣的災難,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是有限的,就連一直袖手旁觀的道人,看他模樣,也忍不住一起幫忙。
快到賀涼州第一座城池時,陸良生又說了那天剛到邊界時說的那句。
「官府到底在做什麼……」
氣溫驟降,越發寒冷起來。
一天夜裏,陸良生使出穿牆術,猶如鬼魅般,穿過城牆、穿過一棟棟民居,直接衝到章台縣衙後院。
抱着妻子睡覺的縣令聽到腳步聲,睜開眼睛還未坐起,昏暗之中,掛有字畫的那方牆壁一道人影沖了出來。
「你是何人!」
喝斥剛一出口,帷帳吹撫鼓脹,整個人轟的一下前飛,硬生生砸在大圓桌上,精緻的茶器嘩的一聲摔去地面,床榻上的婦人摟着被子驚叫。
下一秒,就被拂來的寬袖弄暈過去,陸良生轉過頭,看着按在桌面的縣令,話語就像使勁從喉嚨里擠出來的一樣。
「為什麼不開倉放糧?!」
「這……這位高人。」
縣令手腳冰涼,看着面前面色憔悴,眼睛通紅的面孔,一陣陣麻麻的涼意竄上全身。
對方從牆壁里出來,豈會是一般人?
「.……下官也是沒辦法,官倉已經放糧了,可今年滴雨未降,收上來的糧秣也不多,還要上繳京城…現在糧倉內連老鼠都不來……這位先生,若是不信,下官帶你去看。」
陸良生點頭,運使法術,帶着這個縣令去了幾處官倉,裏面只剩下幾樁發霉的陳糧。
「西北本就貧瘠,糧食從來都不夠吃……遇到這種百年不遇的大旱,我們實在沒辦法。」
「朝廷呢?沒有救濟糧?」
「就來了一次,可分攤到各縣,還剩多少啊?從春到冬,十幾萬張嘴,好似無底洞,哪裏夠吃……」
…….
回到城外,陸良生耳邊還迴蕩着那縣令的話語,坐下來時,道人遞來水袋,在旁邊坐下。
「怎麼樣?」
旁邊的蛤蟆道人,躺在石頭上曬着月光,偏頭哼了哼:「還需問?一看就知道了。」
「師父……我有些不明白。」
陸良生捏着水袋,望着山下一片片聚集的難民出神,不遠的城牆上,持着火把的士卒來回巡視,嚴防災民入城。
「.……我有些不明白,朝廷為什麼只來一批糧食,難道西北地貧,人就賤……活該餓死?」
抿了抿唇,忽然起身,從書架取過一張畫軸,朝山下縱去,孫迎仙跟在後面喊他:「老陸,你又要幹什麼?!」
衝到城下的書生並不回應,快步走去粥棚,鍋瓢自然是沒有的,只有空蕩蕩的一張舊長桌擺在那裏。
城牆的火把光映照着牆外,麻木的災民聚在一起取暖,在黑夜裏延綿無際。
縮在母親懷裏的一個女孩望過來,眨着餓大的眼睛,好奇的看着粥棚里站着的一道身影。
忍不住開口喚了一聲:「娘,那邊有人…」
視線的另一頭,陸良生微微闔眼,手指一松,袍袖揮灑開來,那捲空白的畫軸嘩的一下展開,平鋪在長桌上。
聶紅憐從黑夜裏飄來,像是明白書生要做什麼,將帶來的墨硯放去了旁邊。
「紅憐替公子磨墨。」
纖纖玉指輕柔的磨動墨塊,化作一灘墨汁時,陸良生筆尖伸來沾了沾,然後,在潔白的紙面畫了一個大大的圓,數筆勾勒,漸漸在紅憐目光里成了一個盤子的形狀。
青墨順着筆尖留在了畫卷上,一塊一塊饅頭成形,堆積起來。
陸良生額頭、臉頰全是汗水,他這是將全部法力灌注在了上面,停筆的一刻,擰開水袋喝了一口,噗的噴出水霧,灑在了上面。
「只要修為不損,法力過幾天就能恢復,眼下,用到實處,應該能救一些人的命…….」
聲音里,飄舞的水霧緩緩降下畫卷,青墨勾勒的饅頭有了香味瀰漫,一個大盤子盛着高高一摞饅頭從畫裏浮到了桌上,熱氣騰騰,飄去遠方。
縮在母親懷裏的孩子睜大了眼睛看着這一切,掙開了母親的雙手,虛弱的站到地上,一步步慢慢靠近過去。
陸良生擦去臉上的汗漬,露出一抹微笑,一個光着腳丫、頭髮亂糟糟的小身影小心的過來。
對面,還沒長桌高的小女孩,仰起髒兮兮的小臉有些膽怯,看着桌上的饅頭,期期艾艾的張開小嘴。
「.…大哥哥……我娘病了……能拿一塊饅頭嗎?」
或許害怕要多了,連忙又改口。
「.….半……半塊也成……」
陸良生拿了兩塊塞進小女孩手裏,摸摸她的頭:「快拿去給你娘吃,不夠再過來拿。」
「嗯…謝謝大哥哥。」
髒兮兮的小臉綻出笑容,小姑娘拿着兩塊饅頭跑了回去,遞到臉色發青的婦人嘴邊,或許聞到香味,婦人睜開眼睛,忍不住張嘴直接咬了一口,飛快的咀嚼吞下肚子裏。
周圍,聞到饅頭香味的饑民紛紛從地上站起來,倒也沒動手搶,紛紛盯着小姑娘手裏僅剩的一個饅頭吞咽口水。
「小釵,你饅頭哪裏來的?」
「那邊,有一個好看的大哥哥給我的,還有好多呢。」
順着髒髒的小指頭指去的方向,那粥棚的長桌上,堆滿了大白饅頭,那書生站在那裏看着他們笑了笑,轉身朝山上走去。
人們涌動,小姑娘也擠在中間,紛紛在長桌上搶了些饅頭,盤子很快就見底了,但後面還有人擠過來,大喊「拿了饅頭的人讓出位置,讓其他沒吃的人也拿一些。」
多拿的人也有,嘴裏含着,手裏還捏了四五個,很快,整個大盤子空空如也,小姑娘擠到面前什麼也沒有了,便在桌邊大哭。
「怎麼回事?沒了啊……你們這些王八蛋,就不能少拿一點嗎?我家有人要餓死了,誰能分一塊給我!!」
騷動之間,就聽長桌邊有人忽然大喊起來。
「哎哎,快看,又有饅頭了!」
只見原本空了的大盤子,瞬間又摞出數十個饅頭堆砌起來。
「這是仙術啊……剛剛我看到那個書生。我也看到了,是一個書生。」
有人嘴裏還含着饅頭,卻是跪下哭了出來,這番話語傳開,這邊黑壓壓一片人朝陸良生走去的大山陡然跪下。
「神仙顯靈了…….大家不要亂拿,小心神仙他老人家不高興。」
「對,人人有份,一個個的來。」
之前的混亂,漸漸平息,自發的排起了數道長龍,有序從長桌上取過饅頭。
山上風聲嗚咽。
道人、蛤蟆道人依舊不解的看着虛弱的書生,山風拂動髮髻,陸良生坐在石頭上,感受着下方傳來的善意,虛弱的開口,帶着笑容。
「雖然不是實物,可總比他們吃土要好上許多,能多撐一些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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