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欞映着暖黃,偏間床榻上道人輾轉夢囈,輕微鼾聲之中,隔間的主屋,有讀書聲清朗而平和迴蕩。
「修身在正其心,身有所忿懥(zhi四聲),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
蛤蟆道人趴在窗欞一側,微闔蟾眼安靜聽着徒弟的讀書聲,對於書中的內容,嗤之以鼻,老夫殺人,又被人追殺,早就不得正了,不過從這傻徒弟口中讀出來,怎的覺得還頗為舒坦?
「……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此謂修身在正其心。」
書本放下,陸良生拿起墨硯上的毛筆,又在一張白紙上抄錄,這是以往養成的習慣,每讀一些文章,若有感悟,便是拿筆記下。
後頸微微有涼風吹拂,陸良生停了停筆尖,側過臉笑道:
「紅憐,早些回畫裏吧,不用等我。」
側後倩影飄來,指尖輕輕撥弄一下燈芯,讓火光更亮一些。
「公子忘了,妾身是鬼了嗎?又不用休息的,再說聽公子讀書,感覺能聽進去,好像自己也漸漸有些懂書里講的道理了。」
聽到這句話,陸良生輕笑出聲,一邊盯着筆尖寫出的一個個字跡,一邊開口道:
「聽你這麼一說,倒是像神怪小說里,佛主講經,精怪偷聽的故事。」
窗欞前,蛤蟆眼皮跳了跳,挪着小蹼緩緩轉開。
「小精小怪也能和老夫比?說錯了……老夫豈是那種偷聽的人。」
桌前寫字的書生,此刻也沒有丁點倦意,進入築基後,精力與從前相比,就像高台築壘,堅固而敦實。
而他的修為,就是從書、畫中汲取而來。
「記得師父曾經說過,道有很多,石匠長年累月能從雕琢中參悟,也有人能書中讀出浩然氣,我不喜打打殺殺,走這樣的道再適合不過。」
大抵這樣的想法,陸良生也一直堅持着,三年來從不懈怠,其他書生往往數個時辰或許就疲倦下來,然而他有修為在身,可以從早一直專研書畫至深夜無人時分,這也是接連三年童試頭籌的原因。
筆尖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是他的領悟,又從成型的字跡里,反哺回來,與乾坤正道的法門契為一體。
雖然反哺非常微弱,但積木成林的道理,陸良生是明白的。
「不用打打殺殺,或枯坐修煉,還能從書畫裏得出秒趣,用孫迎仙的說法,就是一個字:爽!」
想到這裏,陸良生忍不住笑起來,旁邊為他掌燈,紅憐看着男子微笑的側臉,又往紙上看了看。
「沒什麼好笑的啊,公子,你看出什麼了?」
「只是想到一些好笑的事情,沒事。」
外面清月漸漸被游雲遮蔽,伸來院中的松枝沙沙的撫動。
狗棚內那條裹着繃帶的黑狗抖了抖耳朵,鼻尖收縮兩下,像是聞到了什麼,拖着繩子出來,看去主院的方向。
拖着長尾的黑影躍下前院的木樓,筆直降下,木欄都在輕抖,落下花圃盆景之間,飛速朝前方一排院落的主體建築竄去,追在身後的另外兩道一紅一白,看了看周圍,也不懼怕驚擾這戶人家,跟着沖了過去。
逃在前面的胭脂眼看就要被追上,奔行間又化作人形,朝前面的房屋呼喊。
「高人!先生,救命」
檐下燈籠搖曳,還有護院靠着木柱打着呼嚕,吸溜一聲嘴角的口水吸進去,像是聽到了一聲女子呼喊,咧嘴笑起來。
「呼呼…嘿嘿…」
「女人…好聽好聽…再叫啊…叫破喉嚨都沒人來的……」
陡然聞到一陣香味,迷迷糊糊之中,耳旁嘭的一聲房門被撞開的聲音,那護院猛地驚醒,抱着長棍有些發愣,只見一個女子衝進了堂屋,緊跟着又有兩道身影衝進檐下,便是揮出長棍去打。
同時,他暴喝一句:「你們是誰?!」的吼聲里,衝進堂屋的胭脂,只感皮膚刺痛,下意識的抬頭,那堂屋牆壁一側,懸掛的一幅字綻出光芒。
「大姐,二姐,別進來!!」她回頭大喊。
紅白二影已經沖了進來,一瞬,就在那護院的目光之中,三道身影齊齊倒飛出來,紅狐硬生生攔腰撞在檐柱上,白狐直接飛出檐下,落去院中,劃出半丈距離。
胭脂被二妖阻了阻,只是翻出門檻,撞在長檐的木欄下,身上皮膚嗤嗤的灼響,飄蕩淡淡的煙氣。
…….
側院,書寫心得的書生,停下筆,微笑漸漸收斂。
一旁,正與他說話的紅憐見狀,低聲道:「公子,怎麼了?」
「呵……」
陸良生放下筆,看去主院的方向,重新露出笑容。
「有不速之客。」
…….
夜風吹動檐下的燈籠,微紅的光芒搖曳範圍內。
那護院呆呆看着手,以及手中長棍。
「我怎麼不知道,自己變得這般厲害了?」
轉頭再看去,倒飛出來的三個人,其中兩個站了起來,滿面絨毛,長吻尖牙,一對眸子在燈籠光芒里顯出綠瑩。
胭脂捂着之前的傷口,忍着渾身的灼痛,朝那護院低聲喊道:
「還看什麼,你快跑啊!」
說完,她也不敢停留,轉身朝一側飛奔跑開。
二妖看了一眼護院,也沒做理會,轉身朝胭脂追去,那護院反應過來,撕心裂肺的狂奔起來,大喊:「有妖怪啊老爺,大夥快起來,府里來了妖怪了!!!」
前方,一側巡視的護院、僕人提着燈籠聞訊過來,與一個衝來的女子撞在一起,後者腳步不停,像沒事人一般,直接就過去了。
「剛剛是誰?」
反應過來一人剛撿起燈籠,兩道非人的身影唰的從他面前一閃而過,嚇得尖叫起來。
「狐狸精啊!!」
兩眼一翻,直接昏了過去。
聞訊而來的護院、僕人,敲響銅鑼,咣咣咣……提着手裏的傢伙四處奔走呼喊,一時間,整個府邸亂做一團。
「有賊人!」
「不是,是妖怪」
「是三個女的,我看見了,朝小姐那邊跑去了。」
後院,周瑱披着衣裳已經帶着人過來,朝跑去的僕人喊道:「速去報官!」
待人都走遠了,跟着在後的周夫人,打了他一下,朝其他人大喊。
「快快去請陸公子!!!」
遠遠近近,銅鑼聲、人的嘶喊聲傳來側院。
陸良生負着兩袖站到了檐下,身後,道人跟着出來,揉着迷糊的眼眶,打了一口哈欠。
「怎麼回事,着火了?」
「周府來了妖物,白天寫給周老的鎮宅言,被驚動了。」
陸良生捏緊筆桿,側身另只手隔空一抓,書架上放着的一卷畫軸飛來,落入手中。
「過去看看。」
…….
中庭靠後的林木,嘭的震響,樹葉紛飛落下。
胭脂蜷縮樹根下,嘴角還掛着血漬,微斜的目光里,一紅一白兩道身影左右包抄走來。
「大姐,二姐,求求你們放過我,這府里有高人,剛剛那字畫應該是他的,此時想必驚動對方了,你們也受傷,快走吧……」
走來的窈窕身形,羅裙下是狐掌在走,狐白攤開手:「哼,走?把元陽給我們。」
另一邊,紅狐掩嘴輕笑。
「妹妹啊……好像你傷的才重吧?要是高人要來,你豈能不跑?不過在走之前,二姐還是想告訴你,這做狐做人都一樣,要知好歹,偷東西是要剁手的,大家都是姐妹,剁手太殘忍了,不如把你妖丹當做賠償吧。」
『賠償』二字一落,身形化作殘影逼近過去,一把將地上的胭脂抓住脖子提了起來,頂在樹上,樹軀嘭的搖晃,樹葉簌簌的震落。
胭脂被掐着脖子,斷斷續續的擠出話語。
「……二姐,真的有高人在這裏,妹妹是來求他救廉誠的……求求你放開我,廉誠快沒時間了……」
她眼淚也跟着滑落,掉在紅狐毛絨的手背上。
這時,府中火把、燈籠光芒已經朝這邊圍來,一見那邊三人,不敢輕易上前,籍着眾人手中的光亮照過去,眼尖的人發現三人投在地上的影子,頓時面無血色,哆哆嗦嗦的說道。
「快看影子…真是妖啊…過不過去?」
全都駭的一動不敢動。
白狐瞥過周圍一眼,回過頭來,看去胭脂,眼裏有着輕蔑。
「你說的高人在哪裏?」
便是全然不看府中的人類,走過去,伸出利爪抓向胭脂,掰開對方嘴。
「把元陽給我吐出來!」
她厲聲發出狐鳴的同時,另一道人的話語在不遠響起,陸良生緩緩走出昏暗,看着燈火邊緣的狐妖,目光一凝,袍袖陡然揮灑,將畫軸拋了出去。
感受到妖氣,乾坤正道在他體內翻湧,攜着書生的聲音,怒吼衝出。
「妖孽,膽敢擅闖周府!」
話語猶如雷霆過境,震的周圍人耳膜嗡嗡直響,夜空之上,一卷畫軸展開,陸良生身後,一頭巨大的輪廓顯形,按下雙掌,地面一震,低俯身段,張開了血口。
吼
腥風翻滾如大浪撲來,吹的人、狐妖都在瞬間抬臂遮擋,向後退出兩步。
踏踏踏……
凶戾的巨吼里,一雙腳步飛踏,翻出兜里銅鏡,大吼。
「放開那女的,有本事沖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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