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長生對依舊戴着口罩的胖大姐只是點點頭,並不伸手攙扶,卻摟着艾米拉的肩膀到沙發上坐下。
三年前他和杜雯就是在這裏踏上藝考之路,現在的艾米拉也十三歲了,一年多的時光竄高了不少,甚至從臉上都能看到些青澀的少年樣。
大多數時間都是徐朝暉在幫忙照顧師弟,所以萬長生先自我批評:「在我們中國,老師是個非常重要的人物,傳道、授業、解惑這三件事是同樣重要的事情,聽過這三個詞嗎?」
其實得益於艾米拉,他們幾人在一起的時候,都按照徐朝暉倡導的用英語交流,包括鍾明霞在內,大家的對話經驗就豐富得多。
外語這事兒,就得在語言環境裏面多說。
萬長生邊用英語表達,一邊用繪畫筆在自己的速寫本上,寫下這三個漢語詞彙。
艾米拉能聽懂大多數日常江州口音生活交流,說就結結巴巴,讀寫基本為零,但是萬長生這一筆蒼勁有力的行楷,很有藝術氣息。
少年捧着看,胖大姐也蹭着站在沙發邊,但保持了一米多距離伸長脖子看。
萬長生其實主要是說給她聽的:「傳道不是說宗教,而是道德,傳授做人的道理,這是第一,然後才是傳授學業,教你畫畫……」
每解釋個詞,萬長生就在字眼下把解釋詞也分別寫上:「最後解答你的疑惑,你有什麼不懂的都可以問我,這是我應該做到的責任,但這一年因為我的工作學習都很忙,所以做得不全面,你做錯事,我是有責任的。」
艾米拉對這種中式自我批評套路肯定不熟悉,趕緊雙手抓住萬長生的胳膊:「對不起,對不起,是我錯了。」
萬長生果然馬上標準國問:「哪錯了?」
艾米拉愣住,使勁撓頭,平時他都是江州街頭男生的普通打扮,也就今天有活動,才穿上標準的阿拉伯白袍,這會兒摘了頭巾和頭箍,自然卷的黑頭髮有點蓬亂,明顯有點懵。
萬長生笑儘量讓徒弟輕鬆些:「一個人人品的高下,不是表現在對待權貴、朋友的態度上,而是看他是否尊重比他地位低的人,這就是我教你未來看人的地方,還記得葛寧先生嗎,當初我們認識時候,為你到我這裏學習做擔保的那位英國紳士,他的人品就很好,不管內心是不是覺得白人最高貴,又或者英國紳士天下第一,但在面對其他人的時候,非常有禮節,之所以贏得了我的尊重,就是因為他在航班上為一位患病的孩子讓座……」
少年聽得很認真,還輕輕靠在了萬長生臂膀上,缺少父愛的少年肯定對萬長生這種長者之風的寬厚很依賴。
萬長生由己及人:「我最擔心你的就是這點,也許你的家庭條件不錯,不管以後怎麼樣,你起碼是衣食無憂的,但如果因此就忘記自己要尊重別人,要遵守規則,就容易變成一個得意忘形的人,知道這個意思嗎?也許在你們的國家,粗暴對待一個下人很常見,甚至不會受到懲罰,但是這種驕橫未來會來帶更大的災難,那才是無法挽回的懲罰,巨大的懲罰,因為越來越放縱自己的行為,超越自己危險的界限都不知道,遲早被眼前的隨心所欲害死,明白嗎?」
與其說這話是說給艾米拉,還有他姐姐聽,不如說萬長生是在對自己告誡。
一直他都在這樣告誡自己。
觀音廟最近二三十年有點樹大招風了。
雖然在整個巨大國家,這座寺廟還不算什麼。
但起碼在寧州市,觀音村的人越來越牛皮哄哄,幾家聯姻、宗族關係,再加上寺廟香火旺盛的源源不斷收入。
是個人就容易膨脹。
財大氣粗嘛,說話的聲音都大了很多。
隱隱然都不把寧州市放在眼裏,動不動就是省城京城。
萬長生前些年年紀不大,卻已經感知到這種驕橫跋扈的派頭在蔓延,他一直在碑林老祖宗的古籍石碑上找辦法。
顯然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大家都有點不怎麼聽他的,廟守當成佛像供起來就可以了。
佛法那一套似乎也跟不上時代的變化,大家不過是當成賺錢的工具。
畢竟在觀音村真正懂道理講道理的,就只有萬家核心的文化人。
恰恰在中青年這一代上,萬長生父親去世又斷檔了。
高考前的美術班算是第一次掙扎碰撞。
把塑像搬回去,把人帶出來打工,包括把族親里的錢拿來投資做了生意。
都是萬長生在試探調整。
因為走出來的萬長生逐漸找到方向,只有變得比觀音村更好更有出息,才有底氣面對觀音村做出改革。
不然歷史上那些改革者的下場就不用說了。
而自己這三年來,看似風光無限,可實際上萬長生卻覺得如履薄冰。
倒不是藝考培訓或者學業上有什麼錯漏會出問題。
而是萬長生太明白養肥的豬會被殺了過年。
所以他一直清醒的告誡自己要做個藝術家,潔身自好的把主要重心放在創作和培育上。
而不是個財大氣粗的老闆。
艾米拉竭盡全力的聽了,但目光肯定還是有些迷茫,年齡和認知,還有不同民俗環境的差異都導致他理解這個還比較難。
萬長生就說得更直白些:「假如那天一個失手撞死了那個侍女,所有的一切都會因為這件事翻過來,懂得漢語裏面易如反掌這個詞嗎?看似好得很的局面,就像這樣翻個掌一樣簡單,得去坐牢,也許還要償命,什麼都沒有,假如還有各種輿論看法推動,整個人就毀了,一切之前以為的畫畫是夢想,自由是夢想,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全都成了泡影,這都是因為內心沒有尊重別人,導致放縱了那瞬間行為的惡果。」
他這話其實有點和尚叨叨因果的意思。
只是掰得特別簡單細碎,更因為對方多少都是有宗教信仰的,用佛教去跟人談就雞同鴨講,但這個起碼的道理得說通。
最後萬長生轉頭對沙發頭邊站着的胖大姐:「我是艾米拉的老師,就有責任教導他明白這種做人的道理,免得他未來的藝術家之路被這種錯誤的心態行為影響,你能明白嗎?」
基本上全程都是英語,相比一年多前剛對葛寧開口結結巴巴蹦單詞的水平,本來成績就不錯的萬長生口語還是越來越嫻熟。
哪怕胖大姐漢語不錯,萬長生也想一攬子把姐弟倆都提醒到。
越是居於普通人之上,就越要明白這是眾矢之的,隨時可能被一點點錯誤剝奪掉。
回到公寓,雖然還是便裝,但依舊戴着口罩,甚至還多了頭巾的胖大姐也是一疊聲的對不起,但是剛剛抬頭要解釋來龍去脈。
外賣來了!
萬長生不嫌棄打擾,他也餓了,招呼艾米拉跟自己去接過一堆餐盒,胖大姐也來幫忙。
在餐桌上擺了一桌子紅燒牛肉、蔥花魚、油燜蝦之類的美食。
胖大姐居然用盒子分別裝了點,端到艾米拉的房間去吃了!
萬長生這才注意到那間以前杜雯的臥室是一直關着門的。
還能聽見裏面馬上傳來急促的聲音又把門關上。
艾米拉討好的坐到師父身邊小聲:「我姐姐很漂亮吧?出了名的漂亮!」
萬長生莫名其妙,哪怕從沒看見過胖大姐的臉,以他畫畫多年的審美來說,以胖為美也不能罔顧事實到這種地步,只能說是西亞地區和這邊的審美不一樣?
他在乎的還是事情經過:「到底怎麼回事?」
艾米拉小聲:「具體的還是姐姐給你說,總之就是我那些同父異母的姐姐很恨她,其他女人也總是想把她嫁到最壞最惡毒的家裏去,媽媽求了好久才讓我能出來跟着您,從我經常發的照片,講述的地方,姐姐知道中國這麼美好,所以才決定找准機會就逃到中國來……」
萬長生正在吃大盤雞,所以思索能力有點分散,剛覺得這段話裏面有哪點不對,嘴上已經下意識的直面現實:「可她是外國人,就像你終究也要離開這裏,只是短暫的在這裏學習的,簽證啊什麼的不可能一直待在這裏吧。」
艾米拉湊近些,滿臉表情好像兜售糖果的小販:「嫁人啊,我給姐姐說好了嫁給你,就能留在中國了,哈雅特也是這麼說的!」
後面什麼哈雅特萬長生已經沒注意到,立刻被前面嫁人的話吃驚得差點噎住,咳得空空空的滿臉通紅話都說不出來!
艾米拉還驚喜:「你這麼高興?!」
高興個屁!
萬長生對徒弟的觀察能力有點絕望,跳起來不顧弄翻了餐椅,趕緊掰開袋子裏的湯盒蓋子,使勁咕嘟嘟給自己喝了幾大口才把嗆住的辣椒味憋過去,一邊用紙巾擦嘴臉一邊警告:「你別瞎說話,我們中國是一夫一妻,知道是什麼意思嗎?一個丈夫一位妻子,我有太太了!」
艾米拉居然人小鬼大:「這有什麼,只要我姐姐嫁給你,你再偷偷養小老婆就是了,徐說這種事情在中國很常見的。」
萬長生頓時覺得自己這個徒弟的思想很有問題!
乾脆起身走人:「你好好反省下這個事情,如果還需要我幫忙就別提這個,實在不行我連你都一起送回國了,現在還有個侍女在新校區那邊等着處理,是一起交給警察,還是怎麼辦,你們自己商量清楚,任何可能影響破壞到我和我太太的事情,我都堅決反對。」
他這求生欲也不是一般般。
艾米拉被他堅決嚇着了,趕緊抓着萬長生的衣服喊着誰:「貝赫耶!貝赫耶……」
阿拉伯語裏面,這就是美麗,極其美麗的意思。
就好像中國人取名叫王金花似的,像金燦燦的花那麼美麗。
很襯胖姐姐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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