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張舒遲疑了一下,終於還硬着頭皮說道:「子風,我聽說,有些廠子搞股份化,是會讓管理層持股的,你和謝局長談的時候,他說過具體的政策嗎?」
聽到張舒說出這話,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唐子風,各人臉上的表情差別迥異,但明顯都是對這個問題充滿興趣的。
管理層持股在時下是一個很流行的概念,據說是從西方國家傳過來的。管理層持股的意思,就是在企業股份化的過程中,拿出一部分股份分配給管理層,這其中的做法既可以是無償贈送,也可以是由管理層出資購買,但購買的價格是要遠低於市場價的,算是給管理層的一種福利。
管理層持股的目的,照經濟學家的解釋,就是調動管理層的工作積極性,解決「委託-代理困境」。
經濟學理論認為,企業是股東所有的,管理層只是受股東委託來從事經營管理活動。由於企業賺錢與否都與管理層的利益無關,所以管理層會傾向於大手大腳,把本屬於股東的紅利用於各種揮霍,或者從事一些不理智的投資,損害股東的利益。
為了讓管理層把企業當成自己的財產,就要使管理層也成為股東的一員,也就是通過管理層持股的方法,使管理層擁有企業的一部分股份。這樣一來,管理層就是在為自己幹活,自然就會更加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國家只要付出少量的股權,就能夠買到管理層的忠心,何樂而不為呢?
這個理論聽起來挺豐滿,但在現實中卻是非常骨感。那些因為沒有股份就不願意好好幹活的國企廠長經理們,即便是拿到了少量的股份,又怎麼可能會踏實工作呢?想想看,企業的主要股權都在國家手裏,管理層擁有的只是一個小小的零頭,就算能夠分紅,也不過是仨瓜倆棗,能填得滿他們的欲壑嗎?相比之下,他們還不如趁着手上有權,損公肥私,這麼大的企業,隨便撈一把,也比苦哈哈地等着股權分紅要強得多。
當然,如果國家願意拿出一半的股權來贈送給這些廠長經理,或許他們是會滿足的。但這些人又有何德何能,值得國家平白無故地送給他們這麼多好處?
這些事情,當然是後來才被人們漸漸悟出的。在時下,學術界正在大肆鼓吹國企的管理層持股,許多政府主管部門的官員也被這種觀念洗了腦,覺得既然是西方傳過來的方法,自然是很好的。中央提出要搞市場經濟,咱們沒經驗,而西方國家是搞了幾百年市場經濟的,咱們不跟西方學,還能跟誰學呢?
對管理層持股最感興趣的,當然就是如吳偉欽、張舒這樣的國企領導了。如果臨一機要搞股份制改革,同時又要搞管理層持股,那麼以他們的位置,自然也屬於能分到一份的。臨一機賬面上的資產有2、3億元,另外還有臨一機擁有的這塊地皮,現在的價值不下5億元,這是在賬面上沒有體現出來的。
總計7、8億元的資產,哪怕每名廠長只能分到1%,那也有7、8百萬之多,抵得上幾十輩子的收入了。章群、秦仲年這些人,理性上是不贊成股份化的,但面對着如此大額度的誘惑,要說他們絲毫不動心,那也是不可能的。萬一政策允許他們參與,這可就是完全改變人生的一個機遇,他們能不在意嗎?
「管理層持股這件事,目前並沒有明確的政策,各地也是在摸着石頭過河。」唐子風說,「不過,就臨一機的情況來說,目前並不具備管理層持股的條件。有些企業搞管理層持股,是因為企業本身已經陷入經營困境,主管部門推行管理層持股,是為了激發管理層扭虧的動力。
「對於這些虧損企業來說,如果能夠扭虧,國家相當於挽回了一家企業,那麼拿出企業的一些股份來獎勵管理層,也並不為過。如果企業未能扭虧,最終走向了破產,那麼管理層拿到的股份也只是一張空頭支票,國家並沒有什麼損失。
「臨一機目前經營狀況良好,說得不好聽一點,把咱們這些人都撤掉,另外換一批人來管理,臨一機也不會變得更差。在這種情況下,國家有什麼理由平白無故地給咱們分股份呢?」
「這……」張舒有些啞了,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
唐子風說的這個道理很簡單,國家也不是傻瓜,好端端一個企業,憑什麼要分幾成給管理層?如果臨一機是一家瀕臨破產的企業,而他們又是一群能夠力挽狂瀾的能人,那麼國家許下重賞,換取他們努力工作,幫助企業扭虧,也說得過去。可臨一機並不是這種情況,國家又有什麼必要這樣做呢?
或者還可以說得更極端一點,就算上級主管部門腦子進水,非要推行管理層持股,拿出幾千萬的股份來分給臨一機的廠領導,人家難道不會先換一批自己人上來,然後再推行這個政策嗎?他張舒也罷,吳偉欽也罷,都不是什麼不可替代的重要人物,人家先把你撤了,再搞管理層持股,你能分到一毛錢嗎?
看到張舒沉默了,朱亞超說道:「唐廠長說得對,管理層持股這件事,我也聽說過一些,情況的確是唐廠長說的這樣。不過,我還聽說,有些廠子的領導為了搞管理層持股,故意瞎決策,把廠子弄到資不抵債,製造出一種馬上就要破產的樣子。這樣一來,上級部門也就沒辦法了,只好把廠子三文不值兩文地送給這些廠長。
「等股權到手了,這些廠長再重新把業務恢復起來,企業立馬就活了。這些人相當於空手套白狼,憑空撈了個企業。」
「這不是犯罪嗎!」秦仲年愕然道,「朱廠長,你說的是哪裏的企業,不會是咱們系統內的吧?」
朱亞超向他抱歉地笑了笑,說道:「秦總工,這個我可不方便說。人家也是因為跟我關係不錯,才把這中間的奧妙說給我聽,我要說出是哪家企業,不是把他們給賣了嗎?」
「這不叫賣,這叫檢舉!」秦仲年憤憤地說,見朱亞超並不接茬,老爺子又把頭轉向唐子風,說道:「小唐,你應該把這件事匯報給局裏,讓他們好好查一查,看看是哪些企業的領導在挖國家的牆角。」
「秦總工,這不關咱們的事,咱們也管不了。」唐子風用無奈的口吻對秦仲年說道。其實,朱亞超說的事情,他也是聽人說過的。還有一些事情,現在沒人知道,但在後世卻是已經被披露出來的,其中的各種操作,比朱亞超說的手段更為下作。唐子風只是臨一機的常務副廠長,在整個體制中只能算是一名下級幹部,哪裏管得了這樣的事情。
「老朱說的方法,咱們如果想做,也能做。」唐子風轉向眾人,淡淡地說道,「咱們也不用做得太極端,只要犯一兩個經營錯誤,把賬面做成虧損,然後再去與機電工業公司談。在現在的大形勢下,要說服機電工業公司允許咱們搞股份制改革,同時推行管理層持股,我覺得還是很有可能的。
「當然,咱們臨一機的家底,機電公司也是了解的。要指望機電公司同意無償給咱們這些人分配股份,我覺得不太現實。更大的可能性,是讓機電公司同意我們購買一部分臨一機的股權,價格方面當然是可以商量的。大家各自想想辦法,借點錢,把股份買下來。一轉手,每人拿到三五百萬的差價總是有的。大家說說看,對這件事有沒有興趣呢?」
「小唐,你這說的是什麼屁話!咱們怎麼能這樣做呢?」秦仲年惱了,虎着臉對唐子風訓道。
唐子風向他聳聳肩,說道:「秦總工,你如果不感興趣,可以放棄啊。這件事,涉及到大家的福利,你不能因為你一個人的想法,就攔着大家發財吧?」
秦仲年的臉都憋成了紫色,手揮了揮,想說點什麼難聽的話,一時又想不出來。章群坐在他旁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稍安勿躁,然後對唐子風說道:
「小唐,我覺得咱們不應當這樣做。咱們這些人,畢竟都是黨員,最起碼的覺悟還是應當有的。你說的這種方法,是公然地鑽政策的空子,撬國家牆角。雖然說可以做到瞞天過海,讓上級部門看不出來,但咱們自己是不是也該摸摸良心,問問良心能不能安呢?」
唐子風不置可否,轉頭對其他人問道:「大家的看法呢?」
吳偉欽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說:「這樣做,的確是有些不合適,一旦傳出去,唉……」
這一聲「唉」,裏面包含的信息就非常多了,既有對利益的不忍,又有面子上的掙扎,當然,還有一些擔憂。畢竟也是在體制內呆了多年的人,要讓他明火執仗地去瓜分國有資產,他還真沒這個膽子。
「我表個態吧,大家打算怎麼做,我不便評論。不過,如果要照唐廠長剛才說的方法去做,我退出。」朱亞超舉起一隻手,鄭重地向唐子風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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