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鳴聲已經漸漸稀疏起來,昆蟲卻依然前赴後繼的奔涌過來,隨即次第隕落在外圍的柴草堆上,於是大家的鼻尖又多出了烤肉的香氣。筆神閣 bishenge.com
場中間的篝火愈發的紅火,豎起來的木柴燒得畢剝作響,洱海的潮聲輕柔,一陣陣的,好像在你耳邊呢喃着,睡吧,睡吧!
不少人是真的閉上了眼睛,當然他們那不可能是真睡,他們是在集體表演凝神思索的戲碼。
剩下的那些也一個個的低頭蹙眉,偶爾的眼神交會,不但匆忙,還都不會有任何能讓人意會的含義。
因為這些聰明人此時不需要交換意見,他們那些毫無波瀾的眼神,都在表達一個同樣的意思,這樣的話題,不好談,也不能談。
從前的歷朝歷代,除三皇五帝太過久遠,還沒有明確而統一的原因之外,從大夏開始,每一個朝代的傾覆,不是被歸咎在各路奸臣頭上,就是歸咎在各色女人頭上。
但這些聰明人,接觸到了很多普通人接觸不到的東西,所以他們心裏其實都明白,真說起來,朝代的興亡更替,最主要的功勞可以歸到君主頭上,最主要的責任,其實也應該由一些君主承擔。
這其中,一個讓一些聰明人憂慮的事實是,往往越是那些驚才絕艷的君主,越是那些立下不世功勳的君主,他們最後產生的危害也越大。
始皇帝、漢武帝、隋煬帝、唐玄宗……莫不如此——這也是黃昊在察覺自己最尊貴的學生是個天才之後,反而憂思日盛的原因。
但是,能在太子面前說這點嗎?當然不能!
他可是未來的君主,看起來,正應該是以為驚才絕艷的君主。
具體到大理國,這就更不能說了。
大理國的傳承,中途已經斷絕過一次,原因,確乎可以說是奸臣。
但這個奸臣之後,現在依然手握真正的權柄,連最沒腦子的人都不會提這一點,何況是聰明人?
一般來說,越是聰明,便越會權衡,便越是會明哲保身,所以,閉口不談,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表現出一副被太子的宏偉志向震驚到的樣子,是他們不約而同的選擇。
世宗段思廉之後的段延貴倒是想說幾句,但,高家最莽的那個傢伙高智昌就在那邊坐着呢,還帶着他二十個手下。
因此他也先是一臉震驚的看着堂弟,之後便是一臉的佩服和崇敬,激動得一時都找不到合適的言語的意思。
好在段譽此時並不在意他們的反應,他仰頭看着天,幽幽吟道:「堯舜禹夏商周,春秋戰國亂悠悠,秦漢三國晉統一,南朝北朝是對頭,隋唐五代,又十國啊……」
「也不知道,這之後,還會怎麼續,」
見他那意思,竟然有本朝必將也會被後來者取代的意思,何維世便咳了一聲,「太子,想我大理……」
「呵呵,」段譽笑着打斷他,「何大人無需多言,我們都清楚,不會有千秋萬代的朝代,」
何維世馬上覺得,自己是有些多餘出這頭,用俚語說,這有點皇帝不急太監急的意思。
段譽繼續說道:「只是,為何自周朝以後至今的歷朝歷代,最長也不過延續了四百多年,最短的,更是只有十幾年?」
「就是延續了四百餘年的漢朝,不說和敵國的戰爭,就是內部的動亂,從漢初的諸呂之亂、七國之亂,中期的巫蠱之禍、王莽篡漢、戚宦之爭,後期的黃巾之亂、軍閥割據……加起來,至少也超過一百年,」
他說得坦然隨意,周圍聽着的人卻都有些不自在,不少人忍不住偷偷的拿眼睛去瞟高智昌,意外的是,高智昌看起來竟然好像沒有什麼反應。
都提到王莽了你還沒有什麼反應?該不是你都不知道王莽幹了什麼吧!
高智昌怎麼不清楚這一點,只是,他是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反應。
發火?
他有些不願意。
他記得清楚,在段譽面前發火一次,便被收拾一次,還一次比一次狠。
所以,他只能做出這樣若有所思的樣子,我也在考慮興亡更替這樣的大問題。
段譽就好像沒有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多敏感一樣,語調深沉的繼續說:「如果再算上和匈奴的百年戰爭,則國祚超過四百年的兩漢加起來,真正的承平時間,估計也不過百餘年的光景,」
「此後到晉朝一統,中間又動亂了近五十年,兩晉加起來才共傳承了一百五十五年,中間還有那駭人聽聞的五胡亂華……」
「此後天下動盪分裂了一百六十餘年,才又有隋朝一統,而隋朝,不過三世而亡,立國還不到四十年……」
「之後,是唐朝,又是雄主輩出,多個盛世,多次中興,亦即多次動亂,最後,也不過傳承了不到兩百九十年,算起來真正稱得上承平的年歲,也不足百年……」
「從秦皇漢武到唐宗宋祖,我們都熟知很多大帝英豪,卻很少去想,在那些煌煌不可直視的偉岸身影背後,那累累白骨,」
「也很少去想,在那些英雄豪傑輩出的年代裏,毀於刀兵戰火的宮室城垣,它們說起來雖然屬於秦朝屬於漢朝屬於唐朝……但實際上,它們都是由天下百姓的賦稅所建,所以,它們,包括我們大理國的所有宮室城池,全都屬於天下百姓,」
何維世愕然、段延貴愕然……高智昌愕然、眾紈絝愕然……
這樣的話也能說?
哪怕你是太子呢?
但段譽依然若無其事的道:「所以,杜工部詩曰,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為什麼歷朝歷代,都逃不過這樣的窠臼,立國之初,雖局勢不穩,但能勵精圖治,中期國力日盛卻動亂必起,勉強來個中興縫縫補補,之後便不可避免的陷入沉淪?」
何維世此時都有些顫,他感覺到身邊的幾個人好像也在顫,這話,你敢說,我們都有些不敢聽啊。
現在士林中普遍的觀點都是,你老子,他就是中興之主啊太子。
他偷偷的去看段譽,你究竟是不敏感還是不在乎?
但其實對這方面,不管你是不敏感還是不在乎,那都算不上好事。
他看到,段譽的臉上,此時好像籠罩着一層光輝,那,好像是專心致志的探求真理的光輝?
他有些疑惑,太子是真的有志於解決這樣無數先賢都束手的問題?
甚至是,太子竟然已經有了方略?
段譽此時有些激動,他站了起來,「橫渠先生有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他雙手在空中用力的揮動着:「誠哉斯言!」
「我想,我們應該要有把橫渠先生的話變成現實的勇氣和志向,我們應該要尋求如何讓我們的國祚,至少也要像現在還沒有顯出頹勢的大秦,其實準確的說,叫東羅馬一樣,能有上千年之久,」
「能讓供養我們的百姓,能有幾百代人,可以無憂無慮的安享太平盛世,而不會僅隔幾代人,最多幾十代人,便經歷一場生死劫難,」
「這是我的夢想,也是我的追求,」
「這也是我希望大家能和我一起來做的事,」他看着眾人說。
忍不住激動起來的何卓然心說,所以這才是你一開始花了那麼多篇幅,讓我們把眼光放遠一點的原因所在?
何維世等心中剛剛升起的那些不安,以及由不安衍生而來的失望,此時又已煙消雲散,在一個有志於這樣的目標,並且準備實幹的人眼中,他們在乎的一些事,可能真算不上重要。
讓幾百代人安享太平盛世,為萬世開太平,這樣的目標,讓日漸世故的他們,也忍不住熱血起來。
但第一個表態的人,卻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高智昌站了起來,「殿下,」他的聲音里全是抑制不住的激動,「你可是已有了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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