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這邊,鄭秉文心緒難平,辭了武曇之後就直接出了武家門,先走了。
鄭蘭衿後面追出門去,居然沒趕上他,就不太放心的問門口看着車馬的車夫和跟車婆子:「二哥走前說什麼了沒有?」
「沒。」車夫搖頭,「就是看着臉色不太好,二公子說身體不適,他先回家去,不過尚且能騎馬,應該……也還好吧。」
頓了一下,又問:「大小姐現在也要回去麼?」
鄭蘭衿略思忖了片刻,轉頭看了眼武家門庭若市的大門口:「父親還沒出來,我再等等,和父親一道兒吧。」
她重又回了武家門裏,詢問了門房小廝,小廝說鄭修和武青林去了書房說話,她就沒有找過去,只在前院靠近大門口附近的小花園那尋了個偏僻的地方等着。
一直又等了約莫一刻鐘的工夫,才看見武青林親自送了鄭修出來。
鄭蘭衿連忙收攝心神,快走兩步迎上去:「父親。」
言罷,又轉向武青林屈膝行禮:「見過武世子!」
武青林只是略頷首就算打過了招呼,態度依舊冷淡疏離,但是禮節上又叫人挑不出錯處來。
鄭蘭衿隨後也垂下眼睛,沒再多說。
鄭修又轉頭看了眼即便身穿孝衣也依舊挺拔俊朗的武青林,心中無不遺憾的暗暗嘆了口氣,便就振奮了精神道:「侯府這幾日客多,鄭某就先告辭了,世子節哀順變!」
「多謝鄭將軍登門弔唁家父,怠慢之處還請海涵。」武青林拱手還了禮,就叫了下人過來送鄭家父女出門,他自己又忙着招待別的客人去了。
鄭修父女一道出了侯府大門。
來的時候是鄭秉文和鄭蘭衿坐的馬車,鄭修帶着親隨騎馬,而鄭秉文之前走的匆忙,主僕兩個把兩匹馬騎着走了,鄭修就只能勉為其難的和女兒一道上了馬車。
其間,鄭蘭衿一直垂眸沉默,一語不發。
等到了車上,鄭修才側目看向女兒,半真半假的調侃了一句:「怎麼,現在是後悔了麼?」
鄭蘭衿向來伶俐,自然立刻就明白他指的什麼,佯怒的嗔了一句:「父親的為人向來方正,如今怎的反而消遣起女兒來了?」
言語之間,倒是一派自然,聽不出什麼特殊的情緒。
「這個武青林,我是真看着他不錯。」鄭修嘆息道:「我看他也不是個拘泥於小節的人,你若是願意,回頭為父就豁出這張老臉,再去武家提提看,若是真能峰迴路轉,也不失為一段好姻緣。」
鄭蘭衿在自己父親的面前,也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只就表情略有些僵硬的笑了一下道:「這事兒父親以後就不要再提了,哪有人時時處處都不斷的往回看的?父親難道還覺得您的女兒嫁不出去了不成?」
鄭修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之後又難免悵惘的嘆了口氣:「我的女兒自是不愁嫁的,只不過定遠侯府這樣的門第,武青林這樣品貌才幹的後生……也不常有的。」
「算了!」鄭蘭衿摟住父親的胳膊撒嬌,「女兒與那位武世子彼此都無情意的,何必再找回去?再者說了,現在定遠侯府剛立下汗馬功勞,風光無兩,我們鄭家要這時候再死乞白賴的找回去,在旁人眼裏怕就要成了攀龍附鳳的勢利小人了。不就是個侯府麼?父親正值壯年,又得陛下寵信,咱們鄭家想要什麼樣的風光,都自己去掙就是,何必要仰仗聯姻的手段?」
鄭修是個武將,最不缺的就是氣節和風骨。
攀龍附鳳讓人戳脊梁骨的事,他確實做不來,只不過是因為確實打從心裏頭看好武青林這個後生,才想着女兒若是願意,錯過了就未免太可惜了。
既然鄭蘭衿這樣說了,他也就不再多言。
鄭蘭衿也跟着沉默了會兒就又重新正色問道:「對了,父親方才和武世子單獨去書房敘話了?都說了什麼?是聊的南境這次的戰事麼?」
「這場仗贏得實在漂亮,雖說定遠侯當年奪回失地,也算是一場空前的勝仗,可是與這一役相比——
意義上卻是天壤之別。
「為父去跟武世子討教了一下戰事的經驗……」鄭修道,他在南境軍營呆的時間雖然不長,多少也是在意和有感情的,言辭之間甚是感慨。
鄭蘭衿的神情黯了黯,不知道在想什麼,並沒有接茬。
鄭修又道:「武青林這次立下大功,他們兄弟兩人必然都要加官進爵的,今天他雖沒明說,可……言辭之間透露出來的意思……似乎是想要留在京城替定遠侯服喪的。」
「什麼?」鄭蘭衿大出所料,眼睛瞬時一亮,立刻又抬頭看向了父親,狐疑道:「應該不會吧?雖說父母喪,子女在家服喪是天經地義的,可武家剛剛立下如此大功,按理說朝廷是該降旨奪喪的,若是這時候將武世子解除公職,並且把他留在京城,怕是會引發南境軍中將士的不滿吧?」
按理說是不該出現這樣的情況的,可若是真能如此——
對他們鄭家而言反倒是個千載難逢的大機會了。
如果武青林真會留在京城服喪,小皇帝本來就有讓鄭修去南境領兵的意思,到時候南境主帥之職十有八九就還是要回到鄭修手上。
本來鄭修之前才去了南境沒多久就被叫了回來,鄭蘭衿心裏就挺不是滋味的。
如今一聽說父親可能又有了重新掌權的可能,整個人都精神了起來。
雖然這樣的可能性不大,因為兵權始終是一個武將最嚮往的東西,武青林正在如日中天的好時機上,他只要不是傷的痛的上不了戰場,就斷不會想不開的把兵權交出來的……
但只要是有這種可能,也還是可以期待一下的。
對鄭蘭衿來講,嫁入勛貴世家的誘惑力其實不大,一家人靠着別人來撐腰又怎麼可能真的立得穩?只有靠着自己站穩了,那才是真的穩了。
*
此時。
皇宮。
自從大年三十那天早上匆匆見過一面之後,這一月之內蕭昀就沒再看見過蕭樾的影子。
大年初一蕭樾倒是進宮了一趟,去給周太后拜年,可當時蕭昀因為風寒了,正在休息,打個盹兒起來就錯過了,再然後——
就聽說他堂而皇之的住到定遠侯府去了。
蕭昀也是死撐着面子,也沒有主動傳他這皇叔進宮來說話。
結果,蕭樾居然就真沉得住氣,硬是一個月沒露面。
小尤子見蕭昀的臉色不好,就估摸着他的意思試探道:「陛下……若是不得空,奴才就去回了晟王殿下,請他改日再來?」
蕭昀聞言,這才扔了手中硃筆直接起身:「叫晟王去偏殿見朕吧。」
說完,順手拿了放在右手邊的兩個信封徑自出門,先進了偏殿。
小尤子領命下去,不多時就請了蕭樾進來。
彼時,蕭昀已經坐在椅子上喝茶了。
當着引他進來的小尤子的面,蕭樾象徵性的拱了拱手:「陛下看着氣色不大好?是要傳太醫?」
蕭昀只是臉色不好,不過就是因為兩人互相不待見,只要一看見他這皇叔,馬上就烏眼雞一樣。
而蕭樾也是毫不客氣的上來就拿話刺他。
小尤子已然感知到了這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太對,縮了縮脖子,麻溜的就退了出去,帶上了殿門。
蕭昀斜睨着蕭樾,一時沒做聲。
沒有外人在了,蕭樾就也不裝了,徑自直起腰來,款步踱上前去,也抖了抖袍子在蕭昀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了。
「皇叔如今的架子是越發的大,想見您一面都不容易。」蕭昀冷諷說道。
蕭樾勾了勾唇,散漫道:「本王不過就是富貴閒人一個,比不得陛下日理萬機的繁忙,怎的……陛下這只是眼紅本王的清閒,還是這個吃力不討好的皇位已經坐膩了?」
這樣的話,搬到人前就是大逆不道的死罪。
可蕭昀和蕭樾之間,早就是百無禁忌了,誰也別拿什麼綱常、什麼律法來嚇唬人!
蕭昀也懶得做無謂的爭執,只就面目冰冷的嗤笑一聲,隨後甩了手邊的兩封信函過去。
蕭樾沒客氣,撿起來就拆閱。
蕭昀一面諷刺說道:「想必消息皇叔那也早就得到了,南梁國中如今真是禍不單行,前幾日被老皇帝勒令於東宮閉門思過的太子梁元軒遇刺,命懸一線,他朝中群情激奮又人心惶惶,鬧起了內訌來。」
蕭樾還是將兩封密信都自己拆開來看了,隨後才無所謂的笑道:「這對我朝來說不正是好消息麼?陛下你就算不喜形於色,此刻的這個臉色和表情可也都不應景的。」
蕭昀到底還是年輕些,沒他這麼沉得住氣,狠狠的剜了一眼過來。
蕭樾不以為意的繼續忖道:「既然他國中有事,梁元軒又剛好傷了,那就必然是真的力不從心再來堵邊境的這個窟窿了。這樣一來,南梁方面主動求和就指日可待了,陛下可想好了要與他們提什麼條件?」
雖然南梁的老皇帝本身就是個有野心的,可他畢竟是年紀大了,如今先是被邊境慘敗的戰事打擊,現在最得他喜愛和倚重的太子又遇刺垂危——
雙重打擊之下,他要是還非要強行與大胤動干戈,那就等於自己往槍口上撞。
畢竟——
南梁的軍隊剛嘗到了空前的敗績,就算能緊急從別處調兵過來,可大胤卻是士氣正盛的,這樣的反差之下,他在填進去多少兵力都極有可能是打水漂。
所以,但凡那老皇帝還有一絲的理智在,就應該知道,此時退讓一步,儘快穩定了國中局勢,讓百姓休養生息才是正經道理和長遠之計。
蕭昀冷笑:「就算他南梁想要求和,我大胤又豈是那麼好說話的?這事也不急於一時。」
現在大胤佔着優勢,當年南梁人求親之後又出爾反爾,可是將大胤皇族的臉打的好疼的,如今風水輪流轉——
即使同意和他們議和,也不會那麼痛快,並且條件也要往苛刻里壓。
蕭昀會有這個覺悟,蕭樾並不意外,只笑了笑,就將兩封密信都塞回信封里,又扔回給蕭昀,一面漫不經心的說道:「既然陛下心裏都有數,那這些事就與本王說不着了。」
蕭昀聞言,又是嘲諷的一聲冷笑,反問道:「那咱們就來說點和皇叔有關的?」
蕭樾端了茶碗在手,只是垂眸不斷用碗蓋去撇上面的浮沫。
蕭昀緊盯着他的側臉,眼神銳利如刀鋒。
「年底前的那一個月,皇叔是去了南境是麼?」他問,卻是篤定的語氣。
蕭樾沉默了片刻,方才不咸不淡的反問了句:「何以見得又從何說起啊?」
「從武青林主動請命前往南境陪定遠侯過年說起!」蕭昀道。他站起身來,雙手撐在桌子上,微微傾身盯着坐在面前泰然處之的蕭樾,幾乎每一個字都是從牙縫裏往外擠出來的:「你跟他之間早有謀算,南境這一役雖然表面上看是敵軍來犯,我軍反擊,憑藉了極大的運氣才逆轉了局勢,可這一役下來的實際情況卻是我軍勢如破竹,除了最初南梁人挑起戰機之外,後面的每一步都是經過精準算計的,包括武青林的用兵如神,也包括後續所有的善後安排……就是再有經驗的將領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只藉助臨時的戰機就能將一切操縱的如此圓滿精確的。為了這一役,你們當是籌謀了不止一兩個月的時間吧?」
蕭樾置若罔聞,只自顧着垂眸飲茶。
蕭昀緊盯着他的面孔不放:「皇叔你不說話,這就是默認了嗎?」
「就算本王否認……」蕭樾沉吟一聲,這才終於重新抬眸對上他的視線,眸色冰涼而語氣戲謔道:「陛下可會相信?」
蕭昀從他嘲諷的眼神中,自然就聯想到了當面舊事。
蕭樾似乎也沒想過等他的回答,已經又再開口說道:「你父皇這些年教會你的就只帝王心術麼?既然是你心中已經起疑,並且認定了的事……現在再來與本王說了作甚?」
當年,也不過就是因為他們父子忌憚,心裏認定了他蕭樾是個威脅,便就處心積慮的出手算計了他,並且意欲將他置之死地。
蕭昀雖然從不覺得自己先下手為強有什麼錯,但其實捫心自問——
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在他主動出手算計之前,蕭樾的確沒有直接作出傷害他的事。
即便他欺上瞞下的弄權,即便他狂妄自大的把持北境軍權……
但起碼,迄今為止,他是沒利用手上權利做過傷害他這個侄兒甚至是大胤的事的。
蕭昀用力的抿着唇角,臉色不易察覺的微微一變,隨後就又再次語氣強硬的質問道:「好!那朕再問皇叔一件事……定遠侯的死,是否也在皇叔的算計之內?」
蕭樾與他四目相對,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神色之間依舊是坦蕩又淡然了。
蕭昀心裏卻仿佛積壓了一團又一團的怒氣,頂的他胸口難受極了:「因為武勛不肯就範,但是他和武青林父子之前起了嫌隙,所以皇叔就見縫插針,利用了武氏父子之間的矛盾,你幫武青林鋤掉了武勛的同時,就可以利用他間接的掌控南境的兵權了?皇叔你口口聲聲說是朕的疑心病重,卻怎麼不回頭看看自己都做了些什麼事?你身為人臣,卻幾次三番僭越皇權,先是操縱北境駐軍,如今又使用非常手段,想要一併掌控南境?這般作為,可是一個臣子當為的?」
蕭樾聽着他擲地有聲的質問,一直到最後,方才放下茶碗,站起身來。
他站在蕭昀面前,居高臨下的俯視着對望,唇角卻依舊帶着戲謔的一個弧度,氣定神閒的反問道:「為什麼要當面質問我這些?陛下是想去告訴武曇,是本王設計謀殺了她的父親,是麼?」
蕭昀冷不防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眼神忽的一閃。
蕭樾將他這微妙的一點表情變化捕捉在眼裏,眼神就也跟着忽的收冷。
他款步踱開一邊,一面涼涼的繼續說道:「本王的確不是個光明磊落的君子,但陛下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你今天猜疑的這些事,你願意怎麼想就怎麼想,願找誰告狀就找誰告狀去,橫豎本王是什麼也不會說也什麼都不會認的。」
蕭昀最隱秘的那一點私心被他當面拆穿,心中正在憤懣和難堪的時候,聞言就立刻將那點不適感拋開,諷刺道:「皇叔你這麼說,其實已經等於是將什麼都認了。」
蕭樾不想跟他口頭爭執,也不反駁,只就迴轉身來,眼神似笑非笑的沖他一挑眉道:「那麼陛下你呢?你如今這麼大費周章的套我的話,又是為了什麼樣的初衷?讓那個丫頭惱羞成怒與本王翻臉?你又是想做什麼?」
蕭昀這小子的私心暴露,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一開始蕭樾就只以為他是為了面子問題,爭強好勝,估計拿武曇來給他使絆子添堵。
可如今這小子又七拐八拐的在探他的口風——
如果他只是為了不想南境的軍權被染指,大可以不必這麼沉不住氣的來試探自己,只需要以守孝為名奪了武青林的軍職即可。
他這根本就不是為了查什麼真相,而分明就是為了找他蕭樾的把柄呢。
可就算是他有參與謀劃謀殺那個定遠侯,蕭昀自知拿不到他任何的把柄和證據,又何故非要還當面執着的追問此事呢?
那麼這小子的用心就昭然若揭了——
拿這樣的推斷來治他的罪,自然是不足的,可如果拿去武曇面前上眼藥卻足夠了!
這小子,他居然是又再惦記武曇了?
事情說起來是個笑話,可蕭樾卻覺得一點也不好笑,他冷着一張臉,盯着蕭昀。
蕭昀倉在袖子底下的手指微微蜷縮着捏緊,他雖是也極度不願意承認自己這種匪夷所思的私心,可也確實就是!
一開始,他回來看見蕭樾和武曇之間的親昵,的確就只是氣惱,可是後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再遇到武曇對他那愛答不理的樣子,心裏就開始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兒,而到了三十那天一大早——
再親眼目睹了蕭樾和那丫頭之間的親密和默契時,他發現他心裏的感覺居然不單是惱怒了,而是嫉妒……
瘋狂的嫉妒!
蕭昀的臉色鐵青,雖然極度不願意承認這樣的事實,可這一刻卻仿佛突然着了魔一樣,面對蕭樾滿是敵意的冷酷目光,他竟直直的說了出來:「皇叔,我想要她!」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45s 4.0287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