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孝子答禮!」
風塵僕僕的孫四兒將手中清香插入靈位前的香爐里,靈堂右側披麻戴孝的劉氏兄弟的倆磕頭還禮。
「楚爺!」
孫四兒扶起兩個小的,面朝劉氏兄弟身後的張楚一揖到底,有些尷尬的低聲道:「正哥有要事在身,不能親來悼念五爺,命屬下給兩個小的帶了二十粒龍虎丹,告慰五爺在天之靈!」
自李正從在西涼州現身後,這廝就舍了北平盟西涼堂堂主之位,屁顛屁顛的去投李正。
這廝在天魔宮外跪了三天三夜,李正才收了他入門牆。
如今他擔任着天魔宮的大總管,在西涼無生宮內的地位,有些類似於大劉和紅雲的綜合體。
他平日裏都帶着黑鐵惡鬼面具示人,除了張楚和騾子等極少數幾個人,無人知道如今西涼江湖上凶威赫赫的「倀鬼」,就是前北平盟西涼堂堂主孫堅。
張楚摩挲着座椅扶手,淡淡的輕聲道:「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和李正雖然分了家,但還是一家人,你跟我和跟他,沒什麼區別。」
他並不怪孫四兒。
他當年就是梧桐里中窮鬼,吃了上頓沒下頓,一年到頭都聽不見幾次銅板兒叮噹響。
是李正給了他一口飯吃,也是李正手把手教的他抓刀、怎麼怎麼砍人。
沒有李正,也就沒有如今的孫堅。
做人飲水思源、知恩圖報,是好事。
聽到張楚如此說,立在他身後的大劉,才取出一條黑紗,遞給孫四兒。
孫四兒如蒙大赦的接過黑紗,麻利兒的綁在右臂上,躬着身子走進張楚身後的人群里。
人群中,騾子、張猛、牛十三等人,盡皆在列。
這些,都是張楚擔任黑虎堂堂主時便在他麾下做事的老弟兄。
已經不多了,不滿三十。
「有客到!」
門外的知客高聲唱喏道。
張楚一抬眼,就見一道右臂袖管空蕩蕩,鬚髮花白,面容滄桑,形如老農的中年人,懷抱着一個陶罐,領着兩個壯士的後身走進門來。
張楚還未說話,大劉和騾子已經一起迎了上去:「二哥。」
來人不是賣雜碎湯的餘二,又是誰?
餘二見了騾子和大劉,再一偏頭,掃過張楚身後的眾人,滄桑的面容上浮起寬和的笑意:「大傢伙兒都在!」
他尚不及劉五年長。
但笑的時候,已經有了幾分上了歲數的老人才有的慈祥之意。
「二哥,辛苦了。」
大劉伸手去接餘二懷裏的陶罐。
餘二將陶罐給了他,笑着搖頭道:「坐的馬車,有什麼辛苦……放到劉堂主的壽棺里吧。」
大劉應了一聲,沒問。
餘二領着兩個兒子走上靈前,從騾子手裏接過香。
他站着,兩個兒子跪着。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家屬答禮。」
餘二走到張楚面前,躬身道:「楚爺。」
張楚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面無表情的道:「肯回來了?」
餘二苦笑搖頭:「劉堂主的喪禮,怎麼着也得來啊。」
張楚輕輕的「哼」了一聲,又問道:「罐子裏裝的是什麼?」
餘二:「土,從黑虎堂故址里挖的土。」
張楚:「你倒是有心,下回我躺棺材裏,你也給我挖一罐子土來。」
餘二笑呵呵的回應道:「您是要長命百歲的,這土,就只能得小太平給您挖了。」
張楚又哼了一聲,說道:「不回來也回來了,多待一陣兒再走罷!」
餘二又搖頭:「楚爺……我那渾家,還指着我早些回去操持營生呢!」
張楚一聽,用力的哼了一聲,偏過臉不再看他。
北平盟上下,有一個算一個。
也就這廝敢無視他的話。
偏生他還真拿這廝沒什麼辦法。
這廝也算是另類的無欲則剛了。
適時,大劉拿着黑紗過來給餘二解圍,後方的張猛和孫四兒等人也招呼道:「二哥,站這邊。」
……
當晚的酒席上。
其他來客,都安排到各大酒樓里。
就剩下張楚和二十多個黑虎堂老兄弟,坐在劉家的院子裏。
這些人跟了張楚這麼多年,無論武功高低,最次都是主事一縣分舵的香主。
平日裏分散在燕西北各個角落離,難得這麼聚得這麼齊。
都是跟了張楚這麼些年的老人,個個都熟悉他的脾性。
一上酒桌,沒一個跟他客氣,排着隊的找他喝酒。
張楚自然是來者不拒,碗來碗干、壇來壇吹,
也不知道這些鐵頭娃到底是想灌醉張楚,還是灌醉自個兒。
酒過三巡,張楚提起一罈子酒站了起來,眼神迷離的高聲道:「弟兄們,聽我說幾句!」
眾弟兄聞言,紛紛放下手中的碗筷,是靜靜的望向張楚,望向他們的大哥。
張楚提着酒罈子,目光慢慢掃過全場。
每一個人,他都叫得出名字。
記得他們是什麼時候跟的自己,做過哪些事。
只可惜。
還有好多好多他記得的人,都已經不在了。
一年比一年少……
所謂物是人非,莫過於此。
張楚輕嘆了一聲,說道:「都是老弟兄,客套的話,我就不說了。」
「以前,我教過大傢伙兒狹路相逢勇者勝。」
「教過大傢伙兒有進無退,有我無敵。」
「憑着這股子血性……」
「我們打出梧桐里,干翻玄北江湖,在打出燕西北……」
「從幾十號弟兄,打到幾百人,幾千人!」
「從幾條街,打到一座城,一個郡,一個州!」
「現在,咱們有十四郡,一百多個縣的地盤!」
「近五萬弟兄!」
「現在咱們跺跺腳,整個玄北州都得抖三抖!」
「再沒有誰,敢輕視咱們爺們兒!」
「今天,我要再教大傢伙兒一個道理。」
「這個道理,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打天下,咱們這輩人已經幹完了。」
「我們現在要保住命,守住家業,交給兒子們。」
「遇到事兒,再也別像以前一樣傻乎乎的拎着刀子往前沖。」
「不是慫了。」
「是咱們的命,金貴了。」
「再死在一把幾十兩銀子就可以買一筐的破鐵片下,不值當!」
「有什麼事兒辦不了的,報上來,咱們有紅花部,有供奉院!」
「要刀子有刀子,要高手有高手!」
「他們解決不了!」
「還有我在!」
「只要我還在,咱們北平盟的天就塌不了!」
「不要再死人……」
「再死人,以後咱們喝酒都要湊不齊一桌了!」
「大家都好好的保住命。」
「享受咱們拎着腦袋打出來的榮華富貴。」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席間的眾多老人也在抹眼淚。
他們想到了昔日的袍澤。
昔日的弟兄。
那麼多鮮活的面孔,鮮活的聲音。
如今都不在了。
沉默了許久,席間忽然有人笑道:「可咱們的命是命,您的命也是命啊,論拼命,咱們可都沒您拼得狠。」
「是啊楚爺,您心思別太沉啦,個人有個人命,能活肯定誰都不會想着死,但真要死,咱也誰都不怨,反正能跟您風光這麼些年,我老劉已經心滿意足啦!」
「老劉你當然痛快了,去年跟着楚爺北上,宰了那麼多北蠻子,老弟兄里,就你狗日的最不是東西,六親不認!」
「老趙你話我可就不愛聽了,不就是去年沒讓你跟北上嗎?那是我不讓你去嗎?那楚爺都說了,紅花部就地組建潛淵軍,你又不是我們紅花部的人,我怎麼讓去?喏,楚爺在這兒,你要怪就怪他!」
「您瞧瞧,您瞧瞧,這說的是人話嗎?您吶,就是心思太沉,以前就這樣,我們跟着您混飯吃,您又不是沒發例錢給我們,能出人頭地,那是本事,死在外邊,那也是自己學藝不精,您誰也不欠!」
「哈哈哈,楚爺您別聽這幾個夯貨瞎咧咧,他們也就是當着您的面兒逞能,私底下一個比一個怕死,哈哈哈,您也不瞧瞧,這幫夯貨今年都多大歲數了,您當他們還是二十啷噹的青皮小伙子?還提得動刀,砍得動人?就他們,天天應付床上的小老婆都夠嗆,哪還有力氣去跟人拼命……你就把心放肚子裏,俺老秦肯定惜命,等這些夯貨作死死完了,還有俺老秦陪您喝酒!」
「還有臉說我們?你狗日的最不是東西!你上個月才娶了第八房小老婆吧?人還沒滿十八歲,嫩得都能掐出水來,你狗日的也下得去手!」
「對,就這個禽獸最不是東西,月月都到我哪兒哭窮打秋風,老子不給他開門,他就讓他那倆混蛋兒子到我家門前喊餓!」
「老於你可就別說老秦了,你以為你比他好多少?你狗日的去年問我借的那一百人馬,現在都還沒還我吧?咋的,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復返了?」
一幫夯貨,正經的還沒說幾句,就歪樓歪到九霄雲外了。
但張楚聽着他們互相叫罵,眉眼間的陰鬱之氣卻在一點一點的消散。
挺好的。
這群夯貨心裏能有逼數。
挺好的。
混到頭還有弟兄一起鬥嘴叫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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