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陣!」
孫堅和牛十三,扯着嗓子來回奔走着高呼着。
一個個穿戴好的鎧甲的將北營弟兄,一手提着蒙皮大盾驅趕戰馬奔走到湖畔以西三百步的位置,蒙皮大盾高舉頂,結成防箭的盾陣。
多餘的戰馬、物資,以及烏氏的三百來族人,則全扔在湖邊。
三百步的距離。
只要北蠻人沖不破將北營地的防線,就夠不着湖邊的戰馬和物資。
張楚披掛整齊,拽着青驄馬的韁繩立在盾陣前方,眺望着西方天機的那一條黑線。
地面在微微顫動。
悠遠的馬蹄聲,既像是初春時節的滾雷,又有些像是秧歌陣的腰鼓聲。
四千對陣三萬。
怎麼看這都是一場惡戰、死戰……
但張楚不但不緊張。
反倒有些想笑……
人只有在面對同樣的場景,卻發現自己的選擇已經截然不同時,才能對自己的變化有最深刻的認識。
四年前。
他任錦天府假郡兵曹。
三萬北蠻大軍來襲。
他率一萬雜牌軍據城而守。
打得是兢兢戰戰、如履薄冰、誠惶誠恐……幾乎打沒了他半條命。
而今。
他以四千精銳,正面迎戰北蠻人三萬大軍。
他心頭盤旋的念頭竟然是:老子不去找你們的麻煩也就罷了,你們來該來找老子,真是老壽星吃砒霜——活膩味了!
揮之不去。
四年光陰。
雲泥之別!
……
張楚膨脹了嗎?
並沒有!
他先前力求穩妥,寧可趕夜路也不願驚動了北蠻人,並不是因為他怕了北蠻人!
要說他張楚都怕了北蠻人,那永明關十幾萬大離將士之中,就找不出一個不怕北蠻人的!
張楚力求穩妥。
只不過是不願意身後這四千江北營弟兄,出現無畏的傷亡。
北蠻人的命,就跟爛在地里沒人要的大白菜一樣,不值錢。
而他的弟兄,個個都是忠勇的好漢子,好兒郎,千金都不換。
一個將北營弟兄換一百個北蠻人。
張楚都覺得血虧……
但如果非打不可,他張楚又何懼!
他還不是無敵。
最弱的飛天宗師出手,都能像是捏螞蟻一樣,輕易而據的捏死他!
但飛天宗師是那麼好出的嗎?
玄北州戰局糜爛了四年,也僅有霍青在太白府外殺退北蠻十萬的大軍那一次出手記錄!
沒道理他張楚來草原野個炊,就走大運撞上的北蠻人的飛天宗師吧?
退一萬步,就算他真是出門沒看黃曆,撞到了北蠻飛天宗師的手上。
他亮明身份,北蠻飛天宗師,敢殺他嗎?
他張楚可不是什么小家小戶的閒雲野鶴氣海大豪。
他是玄北武林盟主!
是玄北江湖的臉面!
他若是死在氣海大豪手中,那誰都不會來看他一眼。
可要是有臭不要臉的飛天宗師不顧身份以大欺小,那玄北江湖背後的飛天宗師們必會出面給他討一個公道!
北蠻人要有打飛天戰爭的勇氣,也不會眼睜睜的坐視三十萬鐵騎,覆沒於永明關以南……
在張楚的理解中。
飛天宗師,就相當於他前世那個時空的核武!
有核武的國家,都知道世界核平的後果。
所以哪怕有,輕易也沒誰敢動用。
真正決定戰爭的,還是步槍加子彈這種簡單粗暴的手段。
大口徑的重炮,大當量的導彈、航空彈,已經是能夠左右一場局部戰爭勝負的大殺器!
但只要你有那個物件。
哪怕不動用。
說話也會比那些沒有的人,聲音更大一些。
甚至不說話,旁人都會高看你一眼!
最關鍵的一點。
張楚並不認為,北蠻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弄清楚他的身份。
這一點很重要。
因為如果北蠻人已經弄清楚他張楚的身份。
那麼,他們要麼不會來動他張楚,坐視他來草原干一票後回大離。
要麼,就會派遣能攔得住他張楚的絕頂四品高手帶隊,來留下他這一支人馬。
張楚甚至覺得,一支兵馬都很有可能不是北蠻人的金狼王庭派出來的。
天極草原這麼大。
北蠻人的金狼王庭又在天極草原最深處。
縱然他們踏入天極草原的第一時間內,就被草原外圍的北蠻人給發現了,並且以最快的通訊方式上報了金狼王庭。
但這兩天一夜的時間,也僅夠消息一去一回,根本不夠金狼王庭調集兵馬,趕到這裏劫殺他們。
很大可能性,這三萬北蠻兵馬就是先前他們趕赴哈日部落時,贅在他們身後的那些草原鬣狗,聯絡附近的北蠻部落,組織起來的烏合之眾。
北蠻人,本就是拿起鞭子能放羊,拿起刀氣就劫掠,披上盔甲就敢攻城略地的野蠻遊牧民族。
遇到啃不動的肥羊,幾個部落聯手幹上一票,幹完再坐地分贓,在天極草原就和家常便飯一樣平常!
……
張楚的猜測,很快就得到了證實。
這一彪北蠻兵馬,竟然在兩撥箭雨齊射之後,拎着彎刀,「烏拉烏拉」着,烏泱泱的一波莽了上來。
先前在南邊和大離軍隊開戰的那些北蠻兵馬,可是早就成精了。
一套步兵沖,騎兵轟;騎兵轟完,步兵沖的噁心戰術,玩得賊溜。
連野戰,都變成前邊的騎兵沖,後邊的騎兵轟,前邊的騎兵沖完,後邊的騎兵接着轟。
跟他們作戰的大離兵馬,都是一邊頂着彎刀,一邊冒着箭矢跟他們玩命……
張楚都不必記得,多久沒見過這麼蠢的北蠻兵馬了。
樂得他幾乎是面帶笑容的抽出腰間的紫龍刀,像揮舞一根稻草那樣輕輕的一刀斬了出去。
紫龍刀落下。
長不知多少丈,宛如穿越金陽般的巨大暗金色刀氣暴漲而出,筆直的劈入了洪水般衝殺過來的北蠻大軍中。
「轟。」
剎那之間,漫天的血漿和殘肢碎片,仿佛瓢潑大雨一樣,幾乎遮蔽了衝殺過來的北蠻兵馬的視線。
一刀之下,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的北蠻兵馬,直接清空出了一條長五六十長,寬有兩三丈的寬大裂痕。
一刀之下,上千北蠻人,就此折戟沉沙,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絕頂四品刀下,普通人就如同芝麻大的螞蟻一樣!
普通人連農夫鐮刀下的麥稈都不如!
割麥子,一鐮刀下去充其量也只能割個幾十株!
只有芝麻大的螞蟻,一腳下去,才可能踩死一千多隻……
眼見如此恐怖的一幕,三萬兵馬中上一秒還雄赳赳、氣昂昂,殺氣側漏的「烏拉」聲,瞬間就轉變成了驚恐欲絕的腔調。
就像是對着路人狂吠不止的看家犬,突然發現主人拿起了大棒棒怒氣沖沖大步走過來,即將出口的「汪」,一下子就變成了驚恐的哀鳴。
狗受驚了,會夾起尾巴哀鳴着逃竄。
而這些都已經衝到將北營盾陣前方的北蠻兵馬受驚後,卻是本能的拽住戰馬的韁繩。
他們不想吃肥羊了。
他們想逃命。
他們想離這個惡魔遠一些。
可惜他們忘了。
他們正在衝鋒。
前邊的北蠻人強行勒住戰馬停了下來。
後邊的北蠻人卻是剎不住馬,一頭撞了他們身上。
頃刻間就撲街了大一片。
十里奔襲積累的強大衝擊力,瞬間抵消了一大半。
張楚見狀,手中紫龍刀一揚,爆喝道:「隨我殺!」
話音未落,他猛地一夾青驄馬的馬腹。
青驄馬會意,撒開馬蹄就沖了出去。
「殺啊!」
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從盾陣之中爆發出來,巍然不動的盾陣瞬間化作一股鋼鐵洪流,在運動中便為錐形陣,狠狠的捅進了烏泱泱的北蠻兵馬中。
張楚為錐形陣的錐尖。
他不斷猛夾着青驄馬的馬腹,奮力向前。
手中紫龍刀疾舞,帶起偏偏殘影,揮灑出一道道亮眼的暗金色刀氣,成片成片的收割着北蠻人的性命。
三萬北蠻兵馬莽上來,只堅持數十個彈指,就潰敗了。
他們像是受驚的馬群一樣,轉身拼了命的抽打胯下的馬屁,拼命的奔逃。
他們逃。
張楚和將北營贅在他們後邊追。
一路銜尾追殺。
留下大片大片屍骸。
追殺出三四里地,眼見北蠻人戰馬和騎術的優勢已經拉開距離,再追下去也不會有多大收穫,張楚就要下令放棄追擊之時,前方的北蠻人突然像見了鬼一樣的,不要命的轉身沖了回來,嘴裏還驚恐欲絕的大喊着「阿得」、「阿得」。
張楚聽不懂北蠻話,倉促之間搞不明白前方發生了什麼事,但手下卻沒閒着,又揮灑出一道道焚焰刀氣,砍死一大片湧向他的北蠻人。
待他前方人頭攢動、重重疊疊的北蠻人,被他殺得稀稀疏疏之後,他忽然見到絲絲縷縷的血光,從稀稀疏疏的北蠻人中間溢了出來。
那種血光。
紅得耀眼!
紅得妖異!
紅得驚悚!
給張楚一種十分危險的感覺。
張楚一向十分相信自己的直覺。
當下猛地一拽青驄馬的韁繩,強行止住了青驄馬的奔騰之勢。
下一秒,一道血色的人影仿佛鯉魚出水那般,炸開漫天殘肢碎片沖天而起,朝着張楚這邊撲過來。
慌忙之間,張楚見到無數縷淡淡的血光,在向空中的那道血影匯聚。
「危險!」
張楚心頭拉響警報,身軀卻是半點都不帶遲疑的猛然一縱,提刀沖天而起,迎向空中那道血影!
「全軍撤退!」
他運足真氣爆喝道,浩浩蕩蕩聲音壓下了戰場上嘈雜之聲。
他的直覺已經告訴了他,這個血影人很危險。
但飛天不出,即便是有人能強過他,也決計留不下他這點自信,張楚還是有的!
他必須要給將北營爭取時間!
「鐺。」
渾厚如銅鐘大呂般的金鐵相擊之聲響起,紫龍刀與一柄刀刃上佈滿了缺口,仿佛鋸齒一般的門板大刀,重重的劈砍了在一起。
恐怖的余勁,仿佛龍捲風一般劇烈的盪開。
一道暗金色刀影自張楚身上沖天而起,將他團團護住。
血影人身後也浮現出無邊血海異象,仿佛只要血海不枯,他便立於不敗之地!
在地面上的北蠻、大離雙方兵馬抬頭望去,就只見一把巨大的暗金寶刀壓住了一片遮天蔽日的血雲!
「轟。」
兩股雄渾的真氣炸開。
張楚與血影人同時倒飛而出。
「嘭。」
張楚倒飛十餘丈,重重的落在地面上,強悍的余勁盪開,將方圓十丈內的草原壓降三尺!
他仰起頭來,感受着發麻的雙臂,目光驚疑不定的望着五十多丈外的那個人影,心知遇到勁敵了……絕頂四品!
真氣強度,與他只在伯仲之間!
百招之內,他或可以憑藉已經走到巔峰的無雙之勢,將其壓制。
但要決出生死,怎麼也得兩百合之外!
適時,那道人影身上瀰漫的黏稠血光暗淡了一些,張楚終於能隱隱約約的看見那人的模樣: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濃密的絡腮鬍仿佛面具一樣遮住了半張臉,雙目中也儘是血色,不見眼白,也不見瞳孔……玄北州的叫花子都比他有人樣兒!
張楚看了看他的模樣,再看了看他手頭那把能當鋸子使的門板大刀,心頭總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但這股子熟悉感從何而來,他死活就是記不起來。
此刻,被張楚和這個血影人兩面夾擊的北蠻兵馬,已經徹底潰不成軍了。
他們慌不擇路的四面八方散開,玩命的逃命。
四千將北營弟兄,正在收割一下逃得慢的北蠻人。
而孫堅和牛十三,正在忙着將一個個試探用弩箭給自家盟主搭把手的鐵憨憨,踢得遠一些……
無知者才能無畏。
依靠着北平盟這顆參天大樹,孫堅和牛十三雖然都還只是七品,但都已經是屬於那種「知道得太多」的類型。
張楚掃視了一圈兒,對孫堅和牛十三搖了搖手掌,示意他們將弟兄們帶得更遠一些。
然後才回過頭,提刀指着前方那個血影人,大喝道:「張某刀下不收無名之鬼,報上……」
他試圖尋找那股子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從何而來。
然而「名來」兩個字兒他還沒吐出口,那個血影人已經帶着片片血色殘影,再度撲了上來。
張楚見狀,只能一展紫龍刀,迎了上去。
二人再度戰成一團。
「鐺鐺鐺……」
密集的金鐵相擊之聲,在遼闊的草原上響起。
恐怖的余勁掀起一波高過一波的土浪,將平整的草原肆虐得體無完膚。
血影人的鋸齒門板大刀,完全不成章法。
在張楚這等已經走出獨屬於自身刀道的刀法大家眼中,簡直就是破綻百出。
但偏生這個血影人,一刀快過一刀,一刀猛過一刀,而且刀刀都是近乎同歸於盡的搏命打法。
砍得張楚暴跳如雷,卻又縛手縛腳,無可奈何,滿心亂拳打死老師傅的憋屈感。
常言道,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張楚能橫、能愣,也不缺豁出一條命的血性。
但總得有點什麼過不去的理由,才能拼命吧?
這血影人。
出現的莫名其妙。
這架。
打得也莫名其妙。
他怎麼可能真跟他玩命?
他又不是二十啷噹,一言不合就能當街拔刀互砍的愣得頭。
轉眼間,五十招已過。
張楚竟然被這個血影人用一套不成章法的王八刀法,壓倒下風。
壓得他心頭火氣上來了,把鋼牙一咬,爆喝道:「霸者無畏!」
紫龍刀一展,一道磅礴的暗金色刀氣,攜帶有去無回的決然之意,一刀斬下。
血影人見狀,一揚鋸齒門板大刀,身後再次浮現無窮血海異象,眨眼間匯聚於他鋸齒門板大刀之上,化作一道驚天的血色刀氣,迎向劈來下的暗勁刀氣。
「嘭。」
兩道恐怖的刀氣同歸於盡。
剎那之間。
金光與血光,仿佛成為了天地之間唯二的色彩。
沙塵,衝起二三十丈高,
劇烈的風暴,將周圍的屍骸捲起,四下飛散。
而張楚與那道血影人,卻是同時狠狠的一踏地面,強行破開風暴中心,兩把大刀再度狠狠的劈砍在了一起。
「嘭。」
二人持刀相持着,重重的砸到了地面上。
張楚怒得額頭青筋蹦起,咆哮着怒罵道:「你他媽是神經病嗎?」
血影人瞪着一雙血紅的雙眼看着他,滿臉癲狂的張開嘴,無聲的「呵呵」笑。
張楚見狀,氣得決心必須開一波大,秒了這廝!
但就在這時,他忽然看到,這血影人張開的嘴裏,少了一顆門牙。
缺的那顆門牙的位置,還是那樣的熟悉……
無數次出現過在他夢裏。
他僵硬的慢慢扭過頭,看了看架着紫龍刀的這把鋸齒門板大刀。
再微微的後仰身軀,打量這個血影人的面部輪廓。
一張齜着一口缺牙樂呵呵傻笑的臉,和這張精瘦得顴骨突出的面容,漸漸重合。
他驀地睜大了雙眼,失聲道:「李正!」
血影人聽到這聲高呼,癲狂的面容也突然一滯!
張楚左手鬆開紫龍刀的刀柄,一把拉住血影人的手腕,憤怒的咆哮道:「李正!我是張楚啊,你他媽怎麼連我都認不得了!」
這不是已經消失了四年的李正又是誰?
李正雙眸中的血光消散了一些,終於露出了黑色的瞳孔和眼白,就像是一個幾天幾夜沒睡覺的疲憊漢子。
他怔怔的盯着張楚看了好一會兒,如夢初醒的嘶聲道:「楚爺?」
「啪。」
張楚抬手就甩了他一個耳光,竟有些慌亂的急聲道:「你清醒一點,你怎麼會在這裏?你怎麼不回玄北州去找我們?」
他死死的攥着李正的手腕,仿佛一鬆手,血影人就會再度從他面前消失。
李正怔怔的望着他看了許久,雙眸中血光忽然再度大盛,他大力的掙脫了張楚的手,扔了鋸齒門板大刀,抱着腦袋痛苦的拼命嚎叫:「啊……」
張楚衝上去,要抓住他。
李正卻轉身,帶着片片殘影拼命的往北方奔逃而去,口中亡命的哀嚎:「楚爺,快走,走啊……」
張楚慌亂的追了上去,歇斯底里的大喊道:「李正,你他媽又要去哪兒!」
「李狗子,你回來啊……」
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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