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童貫死了的時候,蔡京乘着馬車和蔡攸也踏上了前往嶺南的路上。
而此時的蔡攸真的和孝子一樣服侍着蔡京,蔡京年歲已高,看不清書上的字,也瞧不見了路上行人的目光,更聽不到坊間的議論,他待在軟臥上,看着汴京宏偉的城牆。
自己這一生,算是要過完了,不管能走多久,能活多久,他離開汴京的一瞬間,這輩子沒有再回來的可能了。
他看着遠處的皇宮和汴京雙塔,搖了搖頭,對着蔡攸說道:「走吧。」
陽光下的汴京鐵塔巍峨而又韻味,配合上繁華的汴京城,有種說不出的美感。
只是這一切和他們父子再沒有了關係。
這一生,從何時說起呢?
蔡京掰着指頭算了算,自己這一生罪孽深重。
「父親,您還好吧。」蔡攸問道,如果不是蔡京的胸膛還有起伏,蔡攸還以為蔡京死了呢。
「還好了,只是想到要上了奸臣傳就有些唏噓。」蔡京有氣無力的回答着。
午後的陽光透過車窗,照在了身上,暖洋洋的讓人非常舒服,汴京城外的稻田裏都是百姓在辛勤的耕種着。
蔡攸點了點頭,說道:「兒子我也上了奸臣傳。」
蔡京看着蔡攸的臉龐都變得模糊了幾分,看不清楚。
「熙寧三年的時候,還是神宗朝的時候,王文公正式拜相,成為了我大宋的宰相,配合神宗開啟了熙寧變法。那是一個大時代啊,王文公相公一直想要通過變法,完成國富民強的策略。」【注1】
「而你父親我,也唱名東華門外,在神宗和王相公的目光下,賜了進士及第。然後到了地方,任錢塘尉,而後做了舒州推官,負責破案。乾的倒是有模有樣的。」
「百姓還叫過我一段時間的蔡青天呢。」
蔡攸點了點頭說道:「當時叔叔在朝堂里做中書舍人,專門給神宗皇帝寫詔書。」
蔡京聽到着臉上露出了落寞的神情,說道:「你叔叔人不錯,要不是走得早,說不能繼承了章惇的政策,讓大宋真的強盛下去,可惜了,你叔叔現在怕是要被我連累了。」
兩個人說的是蔡京的弟弟蔡卞,諡「文正」,在大宋能夠諡文正,代表這個人行的端走的直。
這個耽誤,是真的會耽誤,蔡卞恐怕再無法在史書上留下自己的正名了。
而且王安石,王文正相公,還把女兒嫁給了蔡卞,試圖將自己的政治抱負,轉嫁給自己妹婿身上。
事實上,蔡卞也是如此做的。
可惜的是剛剛還沒開始多久的蔡卞,就被剛登基的宋徽宗一貶再貶。最後鬱鬱而終。
蔡卞並沒有忘記過蔡京還在地方不斷的流轉,紹聖四年,出使遼國的時候,把在地方的蔡京,調到了自己的身邊,一起出使了遼國,歸來之後,蔡京也正式接手了蔡卞的位置,中書舍人。
當時蔡卞和蔡京二人在汴京城裏都給宋哲宗寫聖旨,一時傳為了美談,寫聖旨這件事本身,就是在洞悉天下局勢,為了做宰相而準備。
親兄弟兩個人,都在寫聖旨,就是宰相的預備人選。當然名聲鵲起了。
「元豐八年,我呢,站錯了隊,當時神宗皇帝崩了,都在商議新君的事,我站錯了隊。」
「即使我再能幹,也不成啊。司馬光他讓我五天內恢復差役法,我幹了,而且只有我干成了。但是又能如何呢?」
「還是被台諫彈劾,被貶出京,讓我知成都,結果還沒到地方,又讓我知揚州,我還沒到地方,又讓我知鄆州,剛到地方任職,就被升遷為了龍圖閣直學士,知成都。」
「我就這樣在南方轉呀轉的,一直在路上來回的奔波。這不是折騰人嗎?」
蔡京想起了自己當時在馬車上的顛簸,和今日一樣,都是那麼的狼狽不堪。
「叔叔當時是尚書右丞了吧。」蔡攸當時年歲還小,有些記憶模糊了。他只記得當時蔡卞的官很大很大。
蔡京點了點頭說道:「恩,尚書右丞兼少宰呢。不是你叔叔幫忙,估計我還在成都轉悠,回不到朝中呢。」
「當時我回京任翰林院學士兼陪讀,負責修國史。」
「這個陪讀就是陪太子讀書,也負責了修國史,是當時,文及甫一案出現了。」
「當時哲宗皇帝命我追查,我一查到底!」
「我逮捕了內侍張士良,找出了大逆不道的陳衍,劉摯、梁燾,他們被處死!後代永世不錄用。而後王岩叟、范祖禹、劉安世被流放到了嶺南。」
「攸兒啊,你說為父辦的這事漂亮不?」蔡京臉上露出了緬懷的笑容。
他當時是真的年輕氣盛,看不得小人作祟,由一樁很小的盜竊案追查下來,終於辦出了一件大事來!
「當然,整個汴京城都在夸父親辦的漂亮,換個人還不見得如此呢。」蔡攸當然知道。
當時一個蔡京、一個蔡卞,兄弟兩人在大宋的名聲。未嘗不是韓琦第二,王文正第二的那種聲望。
那時候的父親,是蔡攸的驕傲,學堂里,他也因為自己的父親而矚目。
「是什麼時候變成現在這個模樣的?哦,我想起來了,現在的太上皇即位的時候呀。你叔叔被端王,也就是現在的太上皇一貶再貶,我能倖免?我還不如你叔叔呢。」
「就連南征北戰立下不世之功的章惇都被貶了。」
「說來有趣。章惇也是奸臣,我也是奸臣傳里的人,哈哈。」蔡京笑了兩聲,目光中流露出對過去崢嶸歲月的懷念。
端王即位的時候,他都已經五十多歲了,想要一展平生之報復。卻又始終不得其門,一貶再貶的他再也看不到能當宰相的路了。
「當時也不知道朝堂起了什麼妖風,把父親貶到了江寧府也就罷了。父親還沒動身,連江寧府知府的職位也給奪了,直接扔到了杭州,提舉洞霄宮,管理一個道門,也是咄咄怪事。」蔡攸頗為不滿的說道。
當時已經準備科舉的他,也因此跟着父親來回的顛簸,到了杭州。
當時的杭州還不叫臨安。宣和三年的時候,才改的名字。
「你叔叔抑鬱而終,沒了機緣,也失去了一切實現自己抱負的官位。結果我結交童貫,被你叔叔訓斥,到現在你叔叔一家都不與我們來往。」
「童貫當時在杭州做了供奉官,我趁機給太上皇畫了一幅畫,名為《愛莫助之圖》,哈哈哈哈!」蔡京突然大笑起來。
蔡攸不斷的拍着蔡京的背小心翼翼的說道:「父親你慢點,慢點。」
「你知道嗎?我給神宗皇帝、哲宗皇帝寫詔書,洞悉天下大事。」
「我破了文及甫一案,我還跟着你叔叔一起出使遼國,我能做的都做了。我一個讀書的人,總不能提着槍去戰場啊。」
蔡京依舊在狂笑,不斷的拍打着自己的膝蓋,瘋狂大笑道:「我找不到做官的途徑,就找到了童貫,和童貫結交,獻了一幅畫。」
「一幅畫!哈哈哈哈!一幅畫。」
「我當上了定州知州,然後升遷到了尚書左丞,一年!就用了一年,就從定州知州,成為了尚書左丞!」
「你說可笑不可笑?你見過畫畫能當宰相的嗎?我見過,而且我就是。」蔡京指着自己的鼻子,目光炯炯的看着蔡攸,臉上儘是嘲諷。
蔡京並沒有停下,繼續大聲的說道:「後來你父親我,總結出了做官的第一要訣,討好。」
「而且別人見了皇帝都是作個揖,我不是,我見了就是磕頭。討好童貫,討好太上皇,我無所不用其極。」
「天下人都拭目以待,希望我這個大蔡,上了台能有所作為,我設了講議司,宗室、冗官、國用、商旅、鹽澤、賦稅、尹牧,都在你父親,我!的手裏。」
「我罷去科舉法,令州縣都仿照太學三舍法考試選官,在汴京城南建辟雍,為太學的外學,用以安置各地學者。在天下推行方田法。對江、淮七路茶。鹽實行專賣。」
「現在官家做的事!都是我在做的!」
蔡京極為憤怒的喊道:「我提舉講議司做的差勁嗎?!他官家一個金人二十貫,我也規定了殺一個西夏人獎絹三百匹,西軍軍卒,差點把西夏人給殺絕了!」
「甚至有人用羌人的人頭作數,我同樣!認賬!只要殺胡,就有賞金,三百匹絹,良田百畝!」
「比現在的官家的錢給的更多,方田法更是直接讓你父親我,被朝臣罵的狗血淋頭,可是我依舊推行。」
「因為我知道,大宋不設田制!土地之兼併蔚然成風!」
「天下流民只會越來越多,禁軍、廂軍都無法收容,地主的佣金也越來越低,這足以摧毀大宋的江山社稷之根本,我能不知道嗎?」
「我是誰!我是蔡京!名滿天下的蔡京!我知道該怎麼辦!可是我能怎麼辦?」蔡京說着說着兩行濁淚順流而下。
蔡攸也不知道如何勸慰自己的父親,相比較之下,他就是太上皇的應聲蟲,太上皇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遠不如自己的父親。
蔡京依舊在回憶,他想了想說道:「大觀三年,台諫彈劾,我就趁勢退了下來,辭官了,住在汴京里,做一個老頭,當時的汴京一如今日之繁華盛景。」
「太學生陳朝老以彗星又在奎宿、婁宿之間出現彈劾我,數了我十四罪狀。然後我就被太上皇送到了杭州。」
「本來想着在哪裏做老頭都是老頭。結果太上皇又把我弄回了京城,讓我當宰相。」
「大概也就是從那時候,我開始貪戀權柄,為了給太上皇湊百萬緡的奉料,我開始大肆斂財。」
「當時國庫常年有上萬萬緡賦稅,和足以廣樂,富足以備禮。」
「於是鑄九鼎,建明堂,修方澤,立道觀,做《大晟樂》,制定命寶。任用孟昌齡為都水使者,開鑿大伾三山,建天成、聖功二橋。都是赫赫的功績呀。」
「官家現在做的以工代賑的工賑監,何嘗不是我當初的想法。」
「這些失地的民夫們,到了禁軍、廂軍,還是吃白飯還領錢,不如到山上去開山,造橋,也算是福德一件啊。」
「本來大興土木就很花錢了,太上皇又想修延福宮、龍景江,好不容給他湊夠了,他又要修艮岳宮。這都要錢啊。」
「哪一樣不要錢?我漸漸湊不出錢了,太上皇就開始厭棄我了。唉。」
蔡京算是把自己的一生總結完了,相比較蔡京的唏噓,蔡攸只能默不作聲,事實上,是他給了蔡京最後一擊,把蔡京徹底攆出了朝堂。
當時的公論都在罵他的父親是奸臣。
現在想想,誰當初還不是個一心為民安天下社稷之人?
怎麼變成這個模樣的?
「蔡攸你來說說,官家下一步準備做什麼?」蔡京擦拭了自己的兩行淚,開始剖析天下的局勢。
「官家乃是應運而生,我不知道。」蔡攸老老實實的回答。
蔡京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他準備幹什麼。」
「全國普遍設立地方學校;建立縣學、州學、太學三級相聯繫的學制;新建辟雍,發展太學;恢復設立醫學,創立算學、書學、畫學等專科學校;罷科舉,改由學校取士。」蔡京笑着說道,一副智珠在握的樣子。
「父親怎麼猜出來的?」蔡攸皺着眉,這個新官家,父親應該只見過一次面才對。
蔡京一臉得意的說道:「這就是我做的事啊。方田法也好,軍功爵均田法也罷。其重要的問題,就是在撬地主的牆角。」
「那你看,地主們發現自己的利益被動搖了,他們就不會參加科舉了,現在南方正在醞釀一場大風暴,科舉將無法取士,那就只能從學堂里考官啊。」
「所以官家啊,到最後還是要做我要做的事。哈哈。應運而生的天才,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為父很是驕傲。」蔡京臉上掛着欣慰。
還有什麼事,比自己人亡政不息更讓人開懷的?
至於史書留名,其實他也不是很在乎,他更喜歡自己做的事,給大宋帶來的切實的變化,能夠貫徹下去,一直到永遠。
「分科之學,勢在必行之舉措。如今的算學學本就十二冊,十二年的學制。如果不進行分科之學,到了以後,沒人能夠學貫古今,所以官家要做什麼,我都猜到了。」
蔡京笑着說道,臉上都是老狐狸得逞的笑容,他跟着太上皇歸京,其實就是想看看新官家何等模樣。
見過了,也就沒有遺憾了。
童貫是太上皇的忠誠擁躉,他蔡京只是想進京看看新帝,僅此而已。
即使死在了汴京,八十歲了,也活夠本了。
「其實我和官家越看越像啊,官家在汴京城牆上救了那些孤兒寡母,其實也和我的居養院、安濟坊和漏澤園不也是一樣嗎?哈哈。」
蔡京笑的如此滿足。
他幹了不少的壞事,也幹了點好事。
但是這些好事,官家也在繼續做,他能夠看到大宋蒸蒸日上的希望,看到萬世永昌的希望,那就夠了。
趙桓同樣在看着蔡京的資料,他癱在椅子上,蔡京做過很多很多的惡事,罪不可恕,其罪當誅。
但是放在歷史宏觀的角度上,他正在試圖將科學啟蒙。【注2】
科學這個詞,其實就是分科之學。
後世還有什麼科學西方必然論的論調,認為中國不可能誕生科學!
但是這些人,連科學本身是什麼,都不清楚。
甚至連百度一下這個名詞的含義都懶得百度!
跪久了膝蓋都生了根。真要說這名詞,蔡京就把這事幹了,還把科舉廢了。
但是蔡京還是被宋徽宗給耽誤了,這一耽誤就是八百年的時間。
直到辛亥革命槍聲響起之後,分科之學,將各種知識通過細化分類形成知識體系,這個概念才再次在中華大地上出現。
耽誤科學,耽誤分科之學的就是宋徽宗。
蔡京這個人若是能用好了,也是個良相,可惜宋徽宗用他掠財。
他弄不到錢,就是失寵被貶的下場。
至於蔡京做的任何事,也當做沒看到,他宋徽宗眼裏,就只有自己的享受嗎?
沒有一點天下江山社稷嗎?
這還是一個皇帝嗎?!
趙桓心中殺意再起!
這個宋徽宗!他是歷史的罪人啊!他耽誤了歷史的進程,稍微靠譜點,也不至於弄到現在這個局面。
殺不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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