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秀峰決定下山,孫五爺老懷甚慰,竟代本縣學子躬身相送。文師閣 www.wenshige.com
韓秀峰豈敢受此大禮,正準備扶住他老人家,杜三的小舅子李二帶着杜三的大兒子杜開亮跌跌撞撞地爬上山,一見着他便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地報喪。
費二爺連忙上前將二人扶起,幫着勸慰。
韓秀峰心裏很難受,很不是滋味兒,一起勸了幾句,讓他倆趕緊回去操辦喪事,答應明天一早去縣城,後天上午去他們家弔唁。
打發走杜家人,回到山下的家,剛坐下還沒開口,老母親、大哥大嫂和琴兒就猜出他在家呆不了幾天了,一個個欲言又止,不曉得該勸他別再出門,還是該說點別的。
就在他安排家事之時,「厚誼堂」遇到了自開張以來最大的危機!
剛剛過去的這一個多月,文祥遞了四次牌子,皇上竟一次也沒召見。讓恩俊先後幫着呈遞的八道奏摺,宛如石沉大海,沒任何消息。領班軍機章京曹毓英更是一次也沒來過,對讓馮小寶捎去的公文一樣是不置褒貶。
想去拜見文中堂,文中堂又病了。
只能退而求其次去拜見彭中堂,而彭中堂竟避而不見。
想着不受待見事小,耽誤軍務事大,文祥只能硬着頭皮去拜見鄭親王和怡親王,可去了幾次,遞了幾次稟貼,結果每次都吃閉門羹。
這是之前從來沒有過的,仿佛皇上和幾位王公大臣已經忘了有「厚誼堂」這麼個專事打探夷情的小衙門,文祥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王乃增和慶賢同樣着急,想方設法托人打聽軍機處甚至宮裏的消息。
不打聽不知道,一打聽王乃增心裏拔涼拔涼的。
從內城趕回書肆,一見着文祥就帶上門無奈地說:「打探清楚了,原來是江北大營和江南大營相繼被長毛所破之後,皇上不但心情不好,甚至懊悔讓僧王留京守制。」
文祥楞了楞,猛然反應過來:「我們總是奏報洋人不會善罷甘休,總說洋人要跟咱們開戰,結果到今天洋人也沒開戰,江北大營和江南大營反倒先被長毛給擊破了,連吉爾杭阿和劉存厚等文武官員都以身殉國,所以皇上遷怒於你我?」
「以身殉國的不只是吉爾杭阿、劉存厚、繃闊、周兆熊等文武官員,軍機處剛收到兩江總督怡良的六百里加急奏報,稱欽差大臣向榮敗退到丹陽後,愧憤交加,寢食俱廢,於七月初六病逝於軍中,又折一大員,皇上痛心疾首,剛下旨命軍機處議恤。」
「向榮也死了!」
「死了,重慶會館這會兒應該也收到了消息,就算今天來不及,明天也會設靈堂弔唁。」
文祥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喃喃地說:「皇上一定是後悔那會兒為何不讓僧王率兵南下,會同托明阿、向榮犁庭掃穴,一舉蕩平長毛。」
王乃增無奈地點點頭,想想又苦着臉道:「內奏事處的劉公公說,皇上這些天不但總問有沒有兩廣的奏報,甚至命人把兩廣總督葉名琛、廣州將軍穆克德訥、廣東巡撫柏貴和廣東那些道員的摺子翻出來看。儘管兩廣官員奏報的那些關于洋人的消息,莫衷一是,甚至自相矛盾,但皇上似乎更相信他們胡編亂扯的鬼話,覺得咱們『厚誼堂』總是在危言聳聽。」
只要涉及洋人的奏報,內奏事處全給「厚誼堂」抄閱了。
雖然正如王乃增所說多如牛毛,莫衷一是,甚至自相矛盾,但歸納起來卻大同小異,比如廣州城內外紳商團練、士子庶民,正同仇敵愾幫同官府將洋人拒之城外。洋人更是「恭順」的很,只是圖點做買賣的蠅頭小利,對他葉名琛這個皇上的干臣敬佩有加,不想也不敢跟大清開戰,廣州城被天地會亂黨圍攻時甚至主動出兵幫着平亂。又比如廣州的百姓怕官,官怕洋人,洋人怕百姓,確切地說怕廣州的士紳團練。
總之,廣州乃至整個廣東「海晏河清」,洋人更是不足為慮!
想到這些,文祥不禁嘆道:「一個個欺上瞞下,睜着眼睛說瞎話,可現在真話假話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皇上願意信真話還是信假話。」
「人家是報喜不報憂,咱們是報憂不報喜,相比壞消息,皇上自然更喜歡聽好消息。再加上鄭親王和怡親王只曉得哄皇上開心,總在皇上跟前說葉名琛的奏報應該不會有假,所以皇上現在是越來越不相信咱們了。」
「肅順呢?」文祥緊鎖着眉頭問。
「正忙着鋤奸宄呢,據說剛幫文中堂上了一道奏摺,稱慶端、福濟、崇恩、瑛棨等人皆不能勝任,不早罷,恐誤封疆。」
「他這是剛扳倒聯順,又盯上了慶端和福濟等疆吏!」
「據說皇上打算擢升他為左都御史。」
「他現在幹的事跟做左都御史有何兩樣?」文祥反問一句,抬頭看着滿屋子西洋器物,苦笑道:「就因為報喜不報憂,皇上就不相信咱們了,唉……其實志行早料到有這麼一天,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王乃增提醒道:「大人,當務之急是今後怎麼辦?」
文祥權衡了一番,凝重地說:「皇上一天不下旨裁撤『厚誼堂』,那這打探夷情的差事就一天不能鬆懈。摺子照常呈遞,軍機處那邊也照常稟報。再就是從今兒個開始得勒緊腰帶過日子,剩下的那六千多兩銀子得用在刀刃上,絕不能因為沒銀子延誤公事。」
「大人,好多花銷是省不了的,乃增以為光靠節流撐不了多久。」
韓秀峰在時估計一年有一萬兩足夠了,結果文祥和王乃增這兩年是看見什麼都想買,光買新式洋槍和洋人鑄的炮就花掉五千多兩,現在皇上不待見「厚誼堂」,又不好意思再跟慶賢開口,文祥終於意識到沒錢的日子有多難過,沉默了良久才低聲道:「咱們又不是做買賣的,難不成還能開源?」
王乃增不想「厚誼堂」因為沒錢而關門大吉,沉吟道:「要不讓各分號幫着想想辦法。」
「韓宸、雲啟俊和蘇覺明他們能有什麼辦法?」
「一個分號出一千兩,對他們而言應該不難。」
「這不太合適吧?」
「事到如今,只能這樣了。」
「好吧,你給他們寫信,這事你親自辦,千萬別讓慶賢知道。」
「大人放心,我不會讓慶賢知道的。」
……
與此同時,大頭陪進京申領河工銀的王千里再次找到了榮祿。
申領跟報銷不一樣,這一次榮祿是愛莫能助,一邊招呼王千里喝茶,一邊無奈地說:「說了您或許不會相信,別說工部沒銀子,連戶部的銀庫都空空如也。去年為籌軍餉,皇上甚至命戶部把內務府所藏的幾口大金鐘都拿去鑄錢了。您別說十有八九申領不到,就算能申領到也只會給您官票或寶鈔,連鐵錢您都見不着。」
「仲華,我曉得戶部周轉不開,可河工真不能耽誤。我永定河道去年就沒申領到河工款,今年要是再申領不到,讓我如何應對來年的春汛?萬一發生水患,我王千里就算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您這北岸同知做得真不是時候。」
「要是再申領不到,恐怕我只能辭官了。」
「以我之見辭官大可不必,想想辦法換個差事倒是真的。」
「換個差事,哪有老弟說得容易。」王千里無奈地說。
榮祿抬頭看了看站在一邊的大頭,笑道:「算算日子,志行兄最遲明年春上便能孝滿回京,到時候請他幫着想想辦法,換個差事應該不難。」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正打瞌睡的大頭一聽到「志行」,就禁不住問:「榮老爺,您是說我四哥要回來接着做官?」
「你不曉得,你四哥沒給你捎信?」
「我哪曉得,我又不識字,四哥咋會給我寫信。」大頭悻悻地說。
「我估摸着他應該快回來了,」榮祿笑了笑,接着道:「不信我們可以打賭,要是明年春上他還沒回京,到時候我請你吃酒。要是他回來了,你請我。」
只要一提到銀子大頭就會變得非常精明,咧嘴笑道:「榮老爺,我四哥真要是回來,他一定會請您吃酒,哪用得着我請!」
榮祿早曉得他腦袋一個筋,也曉得他婆娘當家,他沒幾個錢,不禁笑道:「好好好,不要你請,讓你四哥請。」
他談笑風生,調侃大頭。
王千里卻笑不出來,畢竟申領不到河工款就沒錢修堤,想換個差事一樣沒那麼容易,就這麼又寒暄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
一走出榮祿家,大頭就急切地問:「王老爺,聽說張翊國也死了,這事你曉不曉得,是不是真的?」
「什麼叫也死了?」王千里回頭問。
「這幾個月死好多人,」大頭扳着指頭,盤算道:「聽敖老爺說劉存厚劉老爺死了,何恆何老爺死了,早上又聽人說連向帥都死了,死得都是我們巴縣同鄉,也不曉得老虎和小虎有沒有事!」
「老虎小虎是誰?」
「虎坤元和虎嵩林,他們是爺兒倆,所以一個叫老虎一個叫小虎,小虎比我還小,聽說都做上提督了。」
剛剛過去的這幾個月,對他們這些巴縣人來說真是噩耗一個接着一個,王千里暗嘆口氣,停住腳步道:「我沒收到老虎和小虎的消息,想來他們爺兒倆應該沒什麼事,不過張翊國是真殉國了,郭大人讓梁六帶人去幫着收的屍。」
「張翊國的命那麼硬,他咋就死了呢!」
「他又不是銅頭鐵臂,怎就不會死?」
王千里反問了一句,想想又凝重地說:「來前剛收到顧院長托『日升昌』捎的信,顧院長在信中說鹽捕營幾百兄弟就剩下六十三個。郭大人之前不止一次提醒過張翊國,讓他不要輕敵。可他答應得雖痛快卻沒當回事,他死就死了,還連累那麼多兄弟,氣得郭大人想鞭屍。」
「就曉得跟着他沒個好,仔細算算他這幾年害死多少兄弟了!」大頭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又問道:「王老爺,郭大人沒事吧。」
「郭大人沒事,泰州更不會有事,顧院長說長毛已退守江寧了。」
「郭大人沒事就好,只要有郭大人在,泰州就不會有事,翠花她爹和她娘更不會有事。」
想到顧院長在信中提到的另一個人,王千里抬起頭,緊盯着他道:「大頭,顧院長還說當年跟你們一道進京投供的杜三也戰死了。『日升昌』泰州分號楊掌柜差人去幫着收的屍,暫時葬在泰州城南六里的王家莊。」
大頭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楞了好一會兒才苦着臉問:「杜三那麼貪生怕死的一個人咋會戰死?王老爺,顧院長是不是聽岔了,楊掌柜是不是收錯了屍?」
「顧院長沒聽岔,楊掌柜也沒收錯屍,杜三是真死了,不過別人是為朝廷殉國,他是為保住劉存厚等同鄉托他往巴縣老家捎的銀錢和書信戰死的。」
王千里能理解大頭此時此刻的感受,想想又拍拍大頭胳膊:「他雖貪生怕死,但他一樣有情有義。銀錢一文沒少,書信一份沒丟,楊掌柜已將匯票和書信讓活下來的那兩個巴縣子弟送回去了。可以說他對得起同鄉,沒給四爺丟臉!」
「錢沒了可以再賺,命沒了就真沒了,他總說我是瓜娃子,我看他才是瓜娃子,咋就這麼瓜呢……」大頭再也忍不住了,說着說着淚水奪眶而出,
「別哭了,趕緊去會館吧。」
大頭擦了把淚,不解地問:「去會館做啥子?」
王千里低聲道:「向帥死了,吉老爺和敖老爺應該已經收了消息,一定會擺靈堂弔唁。你雖沒見過向帥,跟向帥也沒什麼交情,但跟向帥終究是同鄉,不去不好。」
大頭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鬼,最不願意見着的就是棺材,最不願意去的地方就是靈堂,不假思索地說:「我不去,總是辦喪事,這兩個月已經去好幾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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