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莫要得寸進尺!」陳見浚很生氣。
但他早就知道,張惟昭不是個會望風使舵、見好就收的人,因此罵過之後,又耐着性子跟她解釋:
「陸振聲是當朝禮部尚書,朝廷大員。朕即便貴為天子,也不好強行干預他人的家事。把這女娃放回去,讓他們好好安置就是了。」
張惟昭卻仍不領情:「陸振聲涉嫌強姦、虐待未成年少女,據田玉笙說,他府上還有許多年幼女子,他買來這些女孩子,以陰陽雙修的名義脅迫凌辱。陛下,這是觸犯律法的事情,已經不是家事了!」
陳見浚以手托額,簡直一副我很無語的神情。半晌放下來手對張惟昭說:「你從哪裏聽說買來女孩子雙修是觸犯律法的事情?他花錢買的人,只要契證俱全,他要怎麼用,就可以怎麼用,只要不把人打殺了,都不觸犯律法。你還是好好當你道醫吧,別跟朕談什麼律法了!」臉上一副你這個法盲,真拿你沒辦法的神情。
「果真如此?」張惟昭非常震驚,她知道這個時代買賣人口很普遍,但並不知道奴僕原來這樣微賤。
「朕還能騙你嗎?」陳見浚答道。
「難道他對她們的強姦、毆打,都不違法?」張惟昭還是不信。
「不違法。頂多算是私德不修而已。」陳見浚道。
張惟昭又轉向了陳祐琮,向他求證道:「真的是這樣嗎?」
陳祐琮對張惟昭此時的情緒感同身受,但是他必須告訴她實情:「是這樣。而且就算是打殺家奴,也要減等定罪,頂多罰些錢糧就是了。有些主人會說打殺家奴是因為對方偷盜財物,要家法懲治,用刑不慎打死了,罪責就越發輕了。」
張惟昭聽到這裏,臉上露出一副茫然的神色,愣愣地站在那裏不做聲。她想不明白,都是人,都只有一條命,為什麼有些的人的性命就那麼被看輕?無論怎麼被踐踏和欺凌,連一點反抗的餘地都沒有,就像草芥和微塵一樣?
張惟昭平時都是一副自在而自信的樣子,突然之間露出茫然脆弱,讓陳見浚頗有些不忍心,說道:
「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你自去好好煉你的藥,讀你的經書,閒事莫要管了。」說着轉過頭:「汪直,你送這女娃子出宮。」
「且慢!」張惟昭回過神來,不屈不撓:「陛下,田姑娘並不是陸振聲的家奴,而是好人家的女兒,他對她做出如此惡行,總可以訴諸律法吧?」
陳見浚露出一副你怎麼又來了的神情,揮揮手直接讓陳祐琮來作答。
陳祐琮道:「為人子女者,若要將父母告官,即為不孝,官府在查問父母罪責之前,要先治子女不孝之罪,打板子或者上刑枷示眾。若所告不實,子女會被處以絞刑,嚴重者會被處以凌遲。田姑娘被陸振聲養育,視同子女。而她如今孑然一身,顯然無力拿出人證物證,結局可想而知。」
「那就是說,他可以在他家裏為所欲為,即便是天子和太子,也拿他沒有辦法了?」張惟昭雙目灼灼地看着這對天家父子。
陳祐琮有一肚子話,這會兒卻什麼也不能說,只是低下頭。
陳見浚道:「這是律法,也是習俗,即便是天子,也不能任意更動。更何況,我幹嘛要治陸振聲的罪?他究竟有沒有犯下這女娃說的那些事,你也拿不出證據來確認是不是?說不定是她與人私通,硬栽在老陸頭上呢?」
「她身上的傷痕是做不了假的!」
「傷痕說不定是她行為不端,被長輩責罰留下來的呢?」
聽到這裏,張惟昭似乎被噎住了說不了話,半天才點着頭道:「好!好!我明白了。陛下您其實和陸振聲是一夥的!」
陳見浚又氣得要拍桌子,道:「你這是什麼話!」
陳祐琮擰眉去看張惟昭,示意她不要再說了。汪直卻幸災樂禍地在一邊看着,他是知道張惟昭不管不顧的暴脾氣的,也吃了張惟昭不少苦頭。這次她居然敢跟陛下這麼發作,看最後能有什麼好果子吃?
「什麼法律、習俗不可觸動?無非是君、父的威嚴不可觸動罷了!若是遇上明君、慈父,自然可以父慈子孝。但若不是,硬撐着也要撐出父慈子孝的樣子哪怕四世同堂、五世其昌的合家歡下面早就屍骨累累、血流成河!」
「昭明真人,慎言!」陳祐琮喝道。
張惟昭用抱歉的眼神看着他,但她這次不打算停止。她這是穿到了什麼地方?她想問問陳見浚,這是地獄嗎?你是魔鬼嗎?如果是這樣,她不幹了!她不想在這個地方呆了!所以她接着說:
「什麼查證太難,明明是為了維護朝廷昌明,士林賢達的假象,根本不願意去觸動一個朝廷蠹蟲而已!你說陸振聲蓄養家奴是合法的,虐待少女也是合法的,但你大炎官員的俸祿出名得低,他從哪兒得到的錢來買家奴,陛下心裏就沒點數嗎?陛下對自己治下官員的德性不清楚嗎?朝廷上是有不少真君子,可也有不少男盜女娼、道貌岸然之輩,其流毒比童真人有過之而無不及,陛下真不知道?」
這話說的太重了,不僅陳祐琮,連汪直都聽得有些驚住了,跪在屋腳的李天師也嚇得夠嗆,唯恐陳見浚的雷霆之怒波及到自己。只有田玉笙伏在地上,無知無覺,仿佛死去一樣。然而,在她的面頰下面,不知何時地面被泅濕了一大塊。
張惟昭一直學着去做這個時代的人,但她畢竟在一個文明的法制社會長大,骨子裏並沒有奴性,所以一旦反彈,就看上去格外肆無忌憚,無法無天。
「你!你!」陳見浚站起來指着張惟昭的鼻子:「你這樣藐視君父,不怕被誅九族嗎?」
說完這句話,陳見浚感到似曾相識,恍然記起這就是成祖面對寧死不屈的方孝孺的時候,氣急敗壞地喊出的那句話。
當時方孝孺回答說,誅十族我也不怕。
陳見浚突然感到擔憂,萬一張惟昭也效仿方孝孺,說「誅十族我也不怕」怎麼辦?難道真要誅她十族?陳見浚感到這事很棘手。
張惟昭卻說道:「我在這個世上孑然一身,孤魂野鬼一樣,哪有九族給陛下誅?我反正就在這裏,誅了我就等於誅了九族了,悉聽尊便。」朝陳見浚拱了拱手。
預想中的台詞並沒有出現,陳見浚瞪着張惟昭,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張惟昭也看着他。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其他的人都不敢發出任何聲音,一時之間,王母殿裏變得詭異地沉默。
「好!好!」過了片刻陳見浚才說,「既然你這麼想被誅九族,我就成全你。」本來這句話應該說的十分有氣勢,但因為剛才那莫名其妙的中斷,那種狠厲就打了不少折扣。
「父皇!」陳祐琮跪到陳見浚面前,拱手回稟道:「昭明真人雖然言語冒犯,但她卻是一片赤子之心,並非有意冒犯聖駕。這世上飽學之士很多,面對天顏仍能說出真實想法的人卻是異常稀有。父皇一向有唐太宗察納雅言的度量,所以請父皇寬宥她的直言犯上。」說着深深磕下頭去。
陳見浚今天真的是對張惟昭的行徑非常惱怒,惱怒得恨不得馬上懲處她,讓她低頭謝罪,明白如此冒犯帝王是多麼愚蠢的一件事。但是很奇異地,在他的內心深處,卻並不願意看到張惟昭卑躬屈膝的樣子。她的自在和自信,是一種很純粹的力量,當陳見浚和張惟昭一起「修行」的時候,仿佛感到這種力量能夠形成一個嚴密的結界,既讓他覺得安全,又為他提供滋養。所以他並不願意去破壞掉她,讓她變得碎裂而黯淡。
他有的是方法毀掉一個人,內刑堂、西廠,隨便哪裏讓她走一圈,就足能讓她變成人形傀儡。但是人形傀儡他已經見過太多了,他並不願意她成為其中的一個。
所以陳見浚見陳祐琮給了他一個台階,就順勢而下,道:「既然太子這樣為她求情,那朕就免去她的死罪。但她卻必須為她的出言不遜付出代價。太子,你來說該如何懲處她?」說着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看着太子。
太子跪在地上垂着頭,一字一句清晰地說:「依兒臣之見,不如革去她昭明真人的名頭,逐她出宮,以示懲罰。」她不適合生活在皇城,這裏容不下她自由的靈魂。雖然有萬般不舍,陳祐琮還是覺得,當下之際,這對她來說應該是最好的選擇了。
陳見浚沒想到陳祐琮開口就這樣說。但仔細想了一想,覺得這樣也好,但是他的出發點和陳祐琮不同,於是說道:「就依太子所言。」
又轉而用一種嘲諷的語氣對張惟昭說:「看在太子的面子上,朕今日就不再責罰你,准許你出宮。不但准許你出宮,還可以讓你帶着你拼命要護着的女娃子一起走。你要知道,世人敬重你,泰半是因為你御封的昭明真人的名頭,這女娃向你求助,也是因為聽說了你這個名頭。你現在什麼都不是了,你還護得了誰?誰還願意追隨你?別說你護不了她,恐怕你連自己也難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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