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安靜地等他看完。於妙清內心尤其忐忑,因為現在匣子裏面轉的畫軸是她畫的嫦娥奔月圖。
「這個匣子是從哪兒來的?」陳見浚發問。
「是這個丫頭做的。」太后指着張惟昭說。
張惟昭看太后點到自己,就越眾而出向皇帝行禮。
「你怎麼想起來做這個的?這個叫做什麼?」
「回稟皇上,這個叫做萬世鏡。近日宮中閒暇,小道做來給太后娘娘消閒的。」萬世鏡是她給西洋鏡重新取的名字,這個名字更容易被時下的人接受。
「你是怎麼知道這樣快速捲動畫軸,就可以使畫中人看起來像活過來?」
陳見浚其實問到了電影技術的核心部分。電影膠片是一幀一幀的,為什麼看在人眼裏卻不是一幅幅獨立的畫面,而是連貫的動作和人物呢?是因為「視覺暫留原理」。也就是說,人的視覺有一個特點,被眼睛攝取的光影並不會馬上消失,而是會停留在視網膜上很短的一段時間,在這個時間段里,如果有新的影像進入,就會和之前暫留的影像重疊連貫起來,形成連續的畫面。
但張惟昭沒辦法直接拋出這個名詞,她想了一想說:「小道學醫出身,懂得肉身運作的道理。人的眼睛看清楚一樣東西,是需要極短的一段時間的,如果在這個時段之前,有新的畫面湧入眼帘,人眼就分辨不出來這是兩幅獨立的畫,只當是連貫在一起的畫面。」
陳見浚聽了,思索了一會兒,慢慢點頭道:「原來如此。」說着把萬世鏡翻來覆去地看,用指甲颳了刮封底的羊皮。研究完外觀之後,再次把眼睛湊過去看裏面的動畫,邊看邊說:
「畫風精細,人物典雅。可惜筆力弱了些。這是你畫的?」這句話是向着張惟昭問的。
張惟昭笑了:「匣子的主意雖然是小道想出來的,裏面的畫卻不是我畫的。」
於妙清走出來盈盈一禮:「多謝皇上誇獎。裏面的捲軸是臣女畫的。」
「哦?原來是你畫的?以後要多在筆力上下功夫。這並不是叫你去練臂力,雖然臂力也不能小,否則運筆不穩,然而更重要的是心境要闊大,看人物不只要看局部是否精細,更要看整體氣韻如何。」陳見浚的點評很專業。他不說廢話,直接切題。
「臣女受教了。」於妙清的這聲受教是發自真心的敬服。
「這兒還有一個畫軸,皇帝看看如何?」太后看兒子興致好,自己也覺得開心。就讓張惟昭過來把她自己畫的天女撒花捲軸裝上。
陳見浚又拿起萬世鏡,也是先快速瀏覽了一遍,之後又放慢速度細瞧。
「這又是出自誰的手筆?」陳見浚是行家,自然一眼就發現兩者的差異,儘管兩幅捲軸的題材很相似。
「這是小道畫的。」張惟昭拱手為禮道。
「這個天女雖然沒有剛剛那個嫦娥細緻,有幾處的衣褶都沒有描畫清楚。但是人的面目和表情畫得異樣得好,眼睛很有神采,有種自在逍遙的氣韻。你現在年齡還小,若多加磨鍊,以後可成大家。只是,你到底是醫生,還是畫者?」說着雙目有神的看着張惟昭。
「我以行醫為業。畫畫是我的愛好。」張惟昭答道。她發現皇帝平素在面對其他事情的時候,總有一種輕微的不耐煩在裏面,唯獨談起繪畫的時候,臉上些微的頹廢之氣一掃而光,眼神里有種熠熠的神采。看皇帝很認真的問她,張惟昭回答的態度也很認真。
「哦,如此甚好。我們差不多,我以天下為業,畫畫也是我的愛好。」陳見浚說道。聽了這話,眾人皆笑了起來。
「不過」,陳見浚又自嘲:「也有御史說,畫畫才是我的主業,當皇帝只是我的副業而已。我當畫匠比當皇帝在行多了。」大炎的言官很厲害,批評起皇帝來不是一般的毒舌。當然這也是因為大炎有着鼓勵言官發言的制度,才會形成這樣的局面。
太后輕輕皺了皺眉。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於皇后就已經開口道:「那是因為皇帝一向胸懷寬廣,他們才什麼樣的話都敢說。有些人固然是直言敢諫,也有人不過是故作偏激之語,以博得耿直的虛名罷了。」
陳見浚聽了淡淡地道:「皇后說的是。」便又去和太后說笑去了。
於皇后受了冷落,表情卻仍是很安閒,平靜地坐在旁邊看皇帝和太后聊天。
太后又把陳祐琮叫到近旁,跟皇帝說太子近日進益不小,自己心中感到十分寬慰等語。皇帝溫言鼓勵了太子幾句。陳祐琮低頭受教。
如此,整個場面看起來也算是祥和安樂。但張惟昭敏銳地發現,從陳見浚進殿,陳祐琮自覺往後站,成為沉默背景板,除非被問到,否則不會主動說過什麼話。
張惟昭覺得,這與其說是陳祐琮對父親畏懼,不如說是他對父親退讓。他一開口說話,殿中的女人們,尤其是太后,就會把關注的目光都投向他,而陳見浚似乎很不喜歡看到這種情形。
陳見浚對陳祐琮,沒有多少溫柔關愛的慈父心腸。倒不是說陳見浚有多麼不待見這個兒子,而是說,他內心沒有那種做父親的自覺。雖然從生物學意義上來說,他早就是個成年男子,但心性上卻更像是個少年。所以,兒子對於他來說,更多意味着一個潛在的競爭對手,遲早有一天,會拿走屬於他的一切。而不是像那種心性成熟的父親,會從內心感謝兒子延續了自己的生命,樂意把自己的一切由上而下交給兒子傳承。
相反地,陳祐琮才是更穩健的那個。他很照顧父親的情緒,需要努力做事的時候努力,需要退避的時候退避,儘量不讓父親因為自己這個年輕的繼承人的存在感到受威脅。這也是在嚴酷的環境中成長出來的生存智慧。
皇帝和太后說笑了一會兒,就請太后移步到保和殿參加今晚的宮宴。皇帝親自請太后赴宴,給了太后足夠的尊重,也全了他的孝道。這是皇帝今日此行的主要目的。
正月十五的宮宴,太后、皇后和金貴妃貴妃必然都會出席。其他妃嬪除非是有過生育且地位尊貴,否則就沒有參與的機會了。
此外,今日宗室中的重要人物以及皇帝的心腹重臣,也會到場。對於他們來說,能在這一日接受皇帝的賜宴自然是無上的榮耀。
張惟昭不適合在這樣的場合隨侍太后,和綠蘿一起留在長樂宮自娛自樂。張惟昭親自下廚做吃食。正月十五要吃元宵。這時候北方的元宵都是個頭比較大而且皮厚餡兒硬的,張惟昭覺得並不好吃。她按照前世的記憶,做了軟糯小巧的南方湯圓兒出來,綠蘿本來就喜歡甜食,吃到這樣的湯圓兒只覺得簡直是人間美味,開心得不行。其他小宮女看到了也覺得眼饞,張惟昭給大家都分了幾個嘗嘗。
趁着主子和大宮女們都出去了,這些小宮女在小廚房各展所長,做了吃的拿出來大家一起分享,一邊吃一邊說笑。興致高的時候,便互相鼓動唱小曲來取樂。有些膽大的宮女便唱起了家鄉的小調。這些宮女們來自不同的地域,有人吳儂軟語,有人北地風情,相應成趣。小宮女們起鬨讓張惟昭也唱一個,張惟昭想了想,就唱了一個前世聽到過的古風曲。誰知道前世的古風曲,放到今世一點也引不起古人的興趣,大家只哈哈笑着說這是什麼曲子,調子這樣古怪,唱詞也不倫不類,是張姐姐你故意編來逗我們的吧,張惟昭也同她們笑成一團。
離戊時還差半個時辰,也就是差不多晚上八點鐘的時候,太后回宮。古人的時間觀念和今人不同,大多數人認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順應天時,因此八點鐘時間已經不早了。太后畢竟有了年紀,今天鬧了一天也乏了,尤其是晚上宮宴的時候,要帶着沉重的冠冕,穿着厚重的禮服,聽各種人奉承,同時也要對這些人進行勉勵嘉獎,這些都是很耗精神的,因此太后卸了妝,洗漱完畢就歇下了。
張惟昭雖然經常跟隨在太后身邊,乾的卻不是貼身宮女的活,因此不用值夜,便回到自己房間,準備翻幾頁書就去休息。
不想突然響起極輕的敲門聲。張惟昭打開門去看時,發現門外站的是太子的隨身近侍馮浩。
馮浩壓低聲音說:「張姑娘,太子在宮門外等你。」說着遞上了一件狐皮大氅。
陳祐琮從來沒有私下裏約見過張惟昭。今日之事,張惟昭的第一個反應是會不會發生了什麼事?她稍一思忖,接過了大氅,披在身上,反手帶上了門。跟着馮浩沿着邊廊安靜地向外走。
冬日夜間寒冷。幸而這大氅柔軟厚實,擋住了許多寒意。
陳祐琮等在宮牆外的暗影里。見張惟昭出來,輕聲對她說:「可否跟我到那邊走走?」說着指向紫禁城的西北方向。
那是安樂堂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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