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本來是個心熱、有活力的人,但自從十四歲入宮,她再沒踏出過宮廷。現在雖然成為太后,地位尊貴,然而每日面對的都是差不多的面孔,千篇一律的表情,雷同的奉承,聽個說書、看個戲,也都是老生常談,怎麼能讓人不氣悶?
現在驟然經張惟昭之手,在眼前打開了一個新世界,太后頓覺心馳神往,思緒飛揚。要是自己是個男子就好了,哪怕跋涉千里萬里,也要去看看在九州之外,那些不一樣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樣的。
太后本來就不是嫻靜貞淑的做派,有什麼事兒也不只一味悶在心裏。見了太子就和他絮叨,講到開心的地方就眉飛色舞,拉着太子的手說:
「太子,你知道嗎?那個西班牙的女王,資助了一個遠航商船,居然找到了一塊陌生的疆域,大片肥沃土地,只有很少的未開化之人居住,這塊土地比大西洋州還要大。嘖嘖嘖,什麼時候我們大炎也能造出這樣的大船,找到這樣一塊地方開疆擴土呢?」
「太子,你知道嗎?英吉利有個國王,為了找一個能給他生兒子的女人,居然接連砍了好幾個王后的頭,因為他們那兒的規矩,不能休妻,不能納妾,但是最後啊,繼承了他的皇位的還是他的女兒。」這是亨利八世和他女兒伊麗莎白一世的故事。實際上,亨利八世推行了宗教改革,使離婚成為可能。但是太后沒記住那麼多。
「太子,你知道嗎?大西洋州有學究居然說,地不是方的,是圓的,像個球一樣圍着太陽轉,你說這話兒說的,要是地是圓的還會轉,我們哪能站得穩吶,不早掉下去了?」太后一邊說一邊覺得好笑得不行。
太子也跟着笑。
陳祐琮這段時間沙盤遊戲進行得比較順利,感覺心中的塊壘鬆動了很多。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轉變,但轉變確實發生了。晚上睡眠充足,白天也就不再那麼容易頭痛。
加上看到祖母這段時間興致高昂,好像老頑童一樣,對了解新東西充滿熱情,陳祐琮也被祖母感染,開始對張惟昭所描繪的大西洋州充滿興趣。
其實太后找太子絮叨,也是想把這些有趣的東西和孫兒分享,免得他總是陷入對亡母的追思當中去,一天天消沉。現在看太子確乎有顯著好轉,精神氣和幾個月前大不相同,劉太后心裏感覺好過多了。
張惟昭這個小道醫,確實非同凡響。太后甚至覺得這是上天庇佑孫兒、庇佑大炎,才派了一個這樣的人過來。
一日午後,天上烏雲聚集,屋裏悶熱潮濕,像是要下大雨的樣子。太子早早散學回來,到太后殿中陪祖母喝下午茶。祖孫兩個一邊翻看張惟昭的新畫,一邊閒談。忽見牡丹低着頭進來,普通一聲跪倒,以頭觸地。
「太后娘娘,太子殿下,奴婢有要事回稟!」
太后和太子同時收斂了笑容。太后朝在身邊伺候的水仙示意。水仙低着頭帶着幾個小宮女出去了。
「說吧,什麼事?」太后繃着臉問。一看牡丹的姿態,就知道宮裏又出么蛾子了。這些你爭我斗的事情真讓人厭煩。但宮裏就是如此,主子和主子斗,奴才和奴才斗,有時候主子也需要和奴才斗,躲也躲不開。
「後殿負責澆花的小宮女粉桃發了癲狂,口口聲聲說見鬼了!」
「什麼?」太后坐直了身體。
「奴婢知道此事體大,就把粉桃叫到一旁好好訓教,讓她不得胡說,擾亂人心。結果她說,此事千真萬確。前幾日她看見同屋的綠蘿遮遮掩掩地藏了一個什麼東西,趁其他宮女不在房中的時候,偷偷跪拜祭奠。奴婢知道在宮中私自祭奠是大罪,有心向太后回稟,又恐怕冤枉了綠蘿。於是去她們屋中查看,命綠蘿拿出偷藏的東西給我看,她拖拖拉拉不肯拿出來,被說的急了,最後還是拿了出來。奴婢一看之下,魂幾乎要嚇飛了。」
「你看到了什麼!」太后身體前傾,顯然十分關切。連太子也皺着眉頭看着牡丹等着她說下去。
牡丹做出十分恐懼的樣子:「那個東西,是個畫像。畫的是去年已經故去的海棠姑姑。但那不是一般的畫像,看起來雙目放光,胸膛起伏,像是能從紙里走出來,倒是比真人還要真。」
太后被她說的後背發寒,斥道:「胡說!青天白日,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太子道:「亂力亂神,多是世人的妄想。有人在宮裏傳這樣閒話,你作為掌事宮女,不去制止,反而到太后這裏胡說,自己下去領罰!」說着站起來走到祖母身邊,扶住她的椅子扶手。他知道太后剛剛聽到那話有點驚到了,所以這樣給祖母支持和安慰。太后懂得他的心意,拉着他的手拍了拍。
牡丹以頭觸地信誓旦旦道:「奴婢所說,並無半點謊言。若所說非實,甘願五雷轟頂,不得好死!太后和太子不信可以命人去搜綠蘿的柜子,拿到那東西一看便知!」
陳祐琮知道,太后篤信鬼神,牡丹說的話,已引起太后好大的疑慮,如果不消除這疑慮,恐怕太后寢食難安。因此轉頭對太后說:「此事交給孫兒。」
說過這句話即出門喚人過來,吩咐了下去。自己依舊回來陪伴太后。祖孫倆皆沉默不語。
此時門外天越發陰了,雖然才是午後,卻像黃昏一樣昏暗。突然呼喇喇一個響雷,隨即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開始砸下來。
就在這時,太子身邊的馮浩一溜小跑進得殿來,行禮之後,從懷中掏了一個小小的捲軸出來。馮浩身邊的小太監帶了綠蘿進來,讓她跪在殿角,綠蘿驚慌失措卻不敢出聲辯解。
陳祐琮展開畫軸一看,很是吃了一驚。想了一想,隨即做出淡然的樣子,說到:「我當是什麼,不過是一副畫得比較逼真的肖像。這些婢子沒有見過世面,大驚小怪。」
牡丹顫聲說:「奴婢斗膽回稟太子爺。畫中人是故去已有一年多時間的海棠姑姑,會畫這種肖像的人天下恐怕只有一個人。而這個人,是從來沒有見過海棠姑姑的,敢問她是怎麼畫出來的呢?」
她這話一出,綠蘿嚇得瑟瑟發抖,涕淚直流,但還是鼓起勇氣說:「回稟太子,這幅畫像是我拜求張姐姐畫的,海棠姑姑的容貌也是我形容給張姐姐聽,她才畫出來的。」
「光憑你張嘴一說,她就能把死人給畫活?不知是你的嘴太巧,還是她的筆更巧?」牡丹寸步不讓。
「都閉嘴!」太后叱道。然後轉頭對陳祐琮道:「畫像拿來我看。」
陳祐琮猶疑了一下,還是把畫卷親自捧到太后面前,站在三步遠的地方,徐徐展開。
天后看了一眼,神情震動。這是海棠,是她從前最倚重的宮女之一。只可惜天不假年,去年一場病就過世了。
這幅肖像畫得太像了,眼睛特別有神,你看着她的時候,就覺得她也在看着你。牡丹方才說的胸膛會起伏什麼的是誇大之詞,但是確實身形也畫得非常逼真,仿佛能從紙上凸出來一樣。
這幅畫十分精細,和她這幾日來翻閱的線條簡練的仕女圖並不相同。但一看就知道這也是張惟昭畫出來的。那種用細碳條在硬紙上作畫的手法太后還沒見第二個人用過。
太后閉了閉眼睛,又盯着畫像看了數息,揮手道:「收起來吧。」
「這幅畫像到底是怎麼畫出來的?你拿着這畫像都做了些什麼?」太后冷冷地看着綠蘿。
綠蘿幾乎要癱軟在地上,但還是咬着牙讓自己儘量跪得直一些:「回稟太后!真的只是由奴婢描述海棠姑姑的樣子,張姑娘一筆一筆描繪出來的。」
「這世上哪有聽人講,就憑空把從未見過面的人畫的這樣像?除非她自己有法子看見!」牡丹咬定不放。
「不是憑空畫出來的!是張姑娘先讓我找一個和海棠姑姑容貌相近的人給她看,她畫出輪廓,再按照奴婢的描述一點一點修正,直到完全相像為止。太后若是不信,可以叫張姑娘過來,用這個法子讓她畫一個她從未見過的人,看她能不能畫得出來。只是這樣畫一個人,要畫很久才能完工,會消耗許多精神。」綠蘿一力辯解。
「就算是太后您向張道醫描述一個人的樣子,她最後畫得確實很像,也不敢保證她就是根據您的描述來畫的啊!說不定她是用什麼千里眼、招魂術看見的呢?宮裏有很多給貴人們畫像的畫師,就算是對着真人,又有幾個能畫得這麼像的?這難道不蹊蹺嗎?太后和太子一向仁愛,看她一直打着醫術仁心的牌子,才會被她妖言魅惑。但奴婢冷眼看去,此人身上妖異之處甚多,奴婢只是擔心太后和太子的安危啊!」
說着接連磕頭。
牡丹說的話,環環相扣,滴水不漏。太后的面色越加凝重,連太子也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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