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今天,牡丹和文竹才會對張惟昭的行為感到憤怒和不滿。她們未必知道張惟昭這種行為最終的目的是什麼,但是她們已經感覺到了張惟昭僭越了她們一貫奉行的規矩。
我們奉為天條的東西,你為什麼可以不這麼做?奴才對奴才有時候更嚴苛。
她們未必是惡人,但張惟昭卻並不想被她們同化。
張惟昭還記得前世自己失去意識之前的情景。她在難民營的一個帳篷里,裏面一群少女和孩子圍繞着她,她在聽那些女孩子用不熟練的英語講述她們逃難的旅程。
突然有人持槍闖了進來,將槍口對準她們。因為正是這些外來的女人,動搖了他們的女人們對唯一神的信仰,教她們書寫,思考,不再安於面紗下的生活。
張惟昭站起來,張開手臂,把那些驚恐的女孩子護在身後。
那些用槍口對準她的男人,眼睛裏滿是仇恨。
她的前世就定格在這一幀畫面。
她在教那些孩子們不要成為奴隸,她因此喪命。
這一世,她不想成為奴才,否則她首先對不起的就是自己。
她知道,在這樣一個動輒強調尊卑有序的時代,要做到這一點很難。但是,她願意盡最大的努力去達成自己的目標。
陳祐琮出了正殿的時候,還在想着剛剛的那個道醫,覺得她的行事做派很有意思。這個宮裏太缺乏新鮮的想法和作為了,所以皇祖母收了一個這樣的醫生在宮裏隨時待命也挺好。
但是隨着他一路往東跨院走,剛剛看到了一點新鮮東西帶來的意趣很快就消散掉了。
他仿佛正在走出輕俏的初夏的微風,走進一團濃黑粘稠的水域裏面去。他又開始覺得胸口發悶,難以呼吸,四肢被裹在衣褲里的水拖拽着,舉步維艱。但是他不能停留,不能呼救,因為他知道,沒有人能拽他出來。他只有自己。
甚至是連珍愛的他的皇祖母也不能懂得他的苦楚。其實說苦楚並不確切,這痛苦裏夾雜着濃烈的恨意。
他是這個帝國受人尊敬的皇太子,是皇祖母和父皇眼中的孝順孩子,太傅和翰林口中的模範後生,天下少年的表率,溫文和煦、風清月朗是他一貫的風格。
而私下裏,他知道在這表皮之下,還住着一個妖魔一樣的自己,有着血盆大口,犀利的獠牙,想要擇人而噬。
他最想撕咬的,就是那個蠱惑父皇的妖妃,金鈴兒。
因為就是她,殺害了自己的母親,季淑妃。而她殺害自己母親的原因,是因為母親生了自己,紫禁城裏第一個存活下來的男孩。
自己的身生之母因為自己而死,他活了將近十四年,居然一直一無所知!
多少次,看到那些年幼弟妹依偎着他們的母親,他心裏是那麼地羨慕。他不只一次推想,是不是也有一雙溫柔的手,撫摸過他的額發;是不是也有那些夜晚,他依偎在母親溫暖的懷中度過。
他的母親是在他六歲的時候故去的。他們告訴他母親因心疾猝死。
六歲,很多孩子在這個年齡都有了清晰的記憶。但是,他沒有。
六歲之前的歲月對於他來說只是一片模糊的光影。無論他怎麼去捕撈,都無法拼貼出清晰的圖記。
有時候,他會恨自己的愚鈍;有時候,他會怨母親,為什麼會狠心把自己拋下。
但是,他不知道,原來不是母親狠心拋下自己,而是有人恨她生下了自己,一定要置她於死地!
這一切,都是居住在乾西那座無名院落里的女人告訴他的。那個院落,就是民間傳說中的冷宮。他知道那女人是誰,她是父皇的第一位皇后崔氏,但在與父皇大婚之後一個月就因行止不當被廢,後來父皇又立了另一位皇后于氏。
三個月前,他從西苑回宮,路過西側夾道,突然聽到隔牆一個女聲唱着一首奇怪的童謠。之所以他會覺得奇怪,因為這童謠並不是漢地之聲,而是用一種曲折婉轉的方言唱出,他並不懂得這種方言,但是,詭異的是,他卻能聽懂這童謠是什麼意思!
小魚游在海子裏,
豆子坐在豆莢里。
我的寶貝呀,
就在娘的懷裏。
雨滴包裹在雲里,
樹根扎在泥土裏,
我的寶貝呀,
就在娘的心裏。
這就是那童謠的意思。
這首童謠像一個釣杆,攪碎了他童年的光影,釣起了許多的情緒。當下他不顧隨侍的勸阻,追着那聲音而去,走到夾壁牆的盡頭一轉彎,乾西那坐沒有牌匾的院落就在眼前。
這院落以前他也曾路過,但今天看到,卻覺得格外不同。他覺得這個院落,似乎是他熟悉的,藏着許多的過往,等待他去發現。
就在他努力想回憶起,他是在什麼時候來過這個院落時,院門突然打開,有個中年女子,露出了半張臉,不急不緩,毫無波瀾地說:「太子既然已經來了,就請進來坐坐吧。」
陳祐琮跨進那個院子的時候,就像是跨過了生死門,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時光在這個院落中似乎是凝滯的,連日光都帶着森森的冷意。
院中所有的人,那個女子,她的宮女們,她們的動作也是冷硬而遲緩的,像是他在傀儡戲裏看到的偶人。
這女子語音平靜,說出來的話卻直刺人心:「你剛剛聽到的那首歌謠,是你母親抱着你在這院中玩耍的時候,經常唱給你聽的。」
陳祐琮聽到這句話,毛髮幾乎都要炸開。還沒有等他向那女子提出疑問,那女子又說到:「你在這近旁的內安樂堂出生,被藏在裏面養到將近六歲。平日裏你無處可去,就只好到我院中做耍。那邊老槐樹下,你掏過螞蟻窩。那裏走廊下面的石階,是你喜歡坐着扔石子玩的地方。」
陳祐琮睜大了眼睛,無數的光陰瞬息閃現,從他的瞳孔里疾馳而過。
他似乎真的看到了一個寂寞的小男孩,坐在台階上拋接着石子,等着母親當完差事,來接他回家。只是,他的家在哪裏?
他的臉上一片迷茫。
「你全都忘了吧?」那女子接續道:「想必你母親是如何死的,你也並不知情。是啊,知情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剩下來的人,就算知道,也不會跟你講。那金鈴兒一手遮天,謀害的性命不知凡幾。她現在還不是好好地被皇帝供在安喜宮?又有誰敢說什麼?」
「你說,你說我母親,」陳祐琮一張開嘴,發現自己的喉嚨嘶啞、聲音顫抖:「是金貴妃害死的?」
「是。一碗毒湯,一夕喪命。」那女子語氣肯定。
「你胡說!我母親明明是得了心疾救治不及亡故的!」
「你真覺得我在編造故事嗎?你不過是不敢承認你的好父皇是害死你母親的幫凶罷了。」
「你,你,」陳祐琮說話的時候感覺到自己的嘴唇都是一片冰涼:「為什麼告訴我這些?你居心何在?」
「寄郎!你疑心我害你?你真不記得了嗎?當時你被偷養在內安樂堂,缺衣少食,還是我省下來的口糧養活你長大,你的衣服還是用我的舊衣改制的。你母親原是廣西藤鄉土司之女,因兵禍沒入宮廷成了掌管內庫的伺鑰,偶然被你父皇看中偷偷寵幸了一回,不想就有了你。你母親不敢聲張,因為當時宮中只要有人懷胎,就會被金鈴兒落胎,不願落胎就只有身死。你母親假意報病進了安樂堂,在安樂堂生下了你。到你六歲的時候,皇帝悲嘆中年無嗣,才有人把你的事情呈報給了皇帝。不想你被封為太子之日,就是你母親身死之時!」
她的語氣本來緩慢無波,到了後來卻越來越快,陳祐琮的胸口也跟着她的語速越起伏越快,快得幾乎要炸裂開來!
砰砰砰!砰砰砰!
就在這時突然響起了低沉卻急促的敲門聲,一個聲音低喊:「太子爺!太子爺!天色不早,太后還等着您回宮呢!」
陳祐琮仿佛被從迷夢中驚醒,恍然不知身在何處。
他慢慢向後退,想要逃開這個像旋渦一樣要把他吸附進去的地方。
「你且去吧。你信不信我的話又有什麼要緊?你儘管父慈子孝,侍奉殺母仇人如親長。我自在這裏虛擲這漫漫光陰吧!」說着轉身推開了殘漆斑駁的大門,走進了正堂。堂門隨即無聲地合上。
陳祐琮踉踉蹌蹌地逃出了這個院落。
當晚陳祐琮就發起了高熱,燒到痙攣。太后慌了,連忙請太醫來看診。只是太醫也診斷不出來陳祐琮到底得的什麼病,只籠統地說是邪風入體,給開了退燒的湯藥。
只是這病來勢洶洶,退去的卻緩慢。
陳祐琮在半夢半醒之間,只覺得有人在以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呼喚他:寄郎,寄郎……
這是他幼時的名字嗎?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告訴他?
同時,白日聽到的那童謠一直在耳邊繚繞不去。陳祐琮在這歌聲中左右輾轉,要尋找一個溫暖的懷抱,嘴裏不斷叫着娘,又呢喃出一連串誰也聽不懂的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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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版小劇場:
h大學有一個心理學社團,新會員入會的時候,請了心理學系的學霸張惟昭來進行小組指導。大一新生陳祐琮第一時間就被這個氣場強大的學姐吸引了,鼓足勇氣過來搭話。
張惟昭:你是什麼專業的?
陳祐琮:政治經濟學。
張惟昭:你畢業之後想從事什麼工作?
陳祐琮:回家繼承皇位。
張惟昭笑眯眯:那很好。要加油哦!
陳祐琮:被學姐鼓勵了好開心!星星眼?
張惟昭掏出小本子記錄:妄想型人格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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