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惟昭一向是個務實派。在穿越之前,她並不相信轉世輪迴,而是認為轉世輪迴只是人面對巨大的死亡恐懼發展出來的一個集體幻覺。她認為生命對每個人來說都只有一次,你能做的最好選擇就是讓這一次有限的生命活得更有意義。這也是她成為心理醫生的一個重要原因。
她希望發現生命真實的意義,她希望真實地活着。
可是她卻發現,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她居然又得到了一次生命,這完全顛覆了她以往的認知。她無論如何思考,都無法解釋這一切為什麼會發生。她決定先把這問題擱置起來,全力以赴面對她現在最緊要的問題:生存。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裝扮成一個男孩。第二件事就是儘量弄明白自己所處的時空的基本法則,比如說地理環境、社會構成和語言習慣。第三件事,就是給自己找到一個合適的落腳點,以及一個合法身份。
和張榮鯤的相遇,讓她得到了一個進入這個世界的通道。
張榮鯤身材高大,額頭突出,雙目囧囧有神,是一位行動果決,非常具有男子氣概的人。
張榮鯤從童年時代,就跟隨師父陳景和出家修道,同時也繼承了師父的醫術。
陳景和是個特別寬厚仁慈的道長,除了醫術之外,也精通天文、算數,這些他都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張榮鯤。
陳景和的徒弟不止一個,但張榮鯤絕對是出類拔萃、遠遠把同輩都甩在後面的那個。他不僅在醫學上天賦卓絕,在算數和器械製造方面,也顯示出了非凡的才華。
非常難得的是,陳景和絲毫不會用清規戒律來約束他,而是任由他自由探索。陳景和在羽化飛升之前,將玄妙觀託付給了張榮鯤。
玄妙觀成了張榮鯤的試驗場。他煉丹將單房炸塌過兩次,醫死人被人打上門來兩次(因為將死的病患別人不敢接他敢接),買屍體回來解剖,被人揪到官府首告數次。幸虧他醫術高明,救活了無數疑難病患,在北京城裏很有聲望和人脈,最後這些事都不了了之。
他的師弟們陸陸續續向他請辭,說是雖然捨不得師兄,但只因有志於到名山大川、靈氣匯聚之地加深修行,就只得含淚拜別了。告別後一個個出門走得飛快,絕塵而去,只留下張榮鯤孤家寡人一個在玄妙觀里。
玄妙觀雖然不大,但一個人也太冷清了。
張榮鯤雇了一對老夫婦,老漢幫他看門,老婦人幫他洗衣做飯。
張榮鯤也曾經動過收徒弟的念頭,消息傳出,還真有人不顧他癲道人的名頭,拿出偏向虎山行的勇氣,來執弟子禮的。
第一個徒弟,在玄妙觀呆了兩個月。一天,張榮鯤教導徒弟,在天黑之前把一條手臂的皮完整剝下來。徒弟咬着牙剝了。當晚,徒弟從噩夢中長嚎而醒,戰戰兢兢挨到天亮,請假回家就再沒有回來。
第二個徒弟,倒是不怕剝皮,但是在張榮鯤要求他把將要破繭的蛾子剝出來當藥引子的時候,他面對着剝開的蠶繭裏面目扭曲的蛾子,以及蠶繭下的草甸子上,已經破殼而出的蛾子產下的密密麻麻的蠶卵,呼吸加快,冷汗淋漓,最終破門而出,同樣也再沒回來。
此後好幾年,張榮鯤都沒有再動收徒弟的念頭。
只是近幾年,張榮鯤看看自己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常言道,人活七十古來稀,不知道哪一天就要西去。自己若是不在了,玄妙觀里的這些瓶瓶罐罐,丹爐草藥,豈不是就沒人管了?因此就思忖着好好教導一個徒弟出來。
這幾年西北一帶連年旱災,又加上瓦剌不斷侵犯邊境,許多饑民由西北向東而來。張榮鯤有一次從城隍廟前經過,發現在側門的門洞裏窩着好些個流浪的孩子。
張榮鯤忖度,這些孩子長途跋涉而來,是歷練過的,膽子應該比較大。而且他們的組成成分比較複雜,雖說大多數是貧民之後,沒有讀過什麼書,但也有一些出身良好、資質上佳的孩子,因為遭遇了兵禍,才家破人亡,裹挾在流民里漂流到此的。
但是他不打算貿然收徒,還是要試煉一番,挑一個好的出來。
他買了一包芝麻火燒,用荷葉包着拿在手裏,走到那些孩子面前。
這些孩子,大多數眼神空洞,神情麻木。只有看到吃的,才會兩眼放光,一窩蜂擁了過來。
張榮鯤找了一個長樹枝,在地上畫了一個九宮格,說誰要是能把這裏面的數填對,他就把火燒給誰。但要是不會填瞎填,他就要打人。這道題出得頗為刁鑽,要知道,時下會讀書寫字的人並不罕見,會算學的人卻真的不多。但張榮鯤並不想找一個書呆子來,所以上來先考算學。
張榮鯤一向有鬼見愁的氣勢,因此那些孩子都不敢造次,只看着火燒乾咽吐沫,並沒有人敢上前。
過了一會兒,才有一個瘦瘦的少年從外圍擠了進來。見了張榮鯤先行了一禮,才揀了一個樹枝,開始填那些空着的格子。
他寫字並不熟練,但一口氣都寫對了。
在他寫的時候,張榮鯤仔細打量了一下,發現個少年雖然極瘦,但仍能看出來眉目清正,骨骼勻稱,手、臉和衣服比別的孩子也要乾淨一些。
待他寫完,張榮鯤先不忙把火燒給他,而是問他,你願不願意跟我走?我能讓你吃飽飯,有地方住。
少年沒有馬上回答他,而是用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問:「你想讓我做什麼?」
張榮鯤簡短答道:「學醫。」
少年綻開了一個大大的微笑:「好,我跟你走!」
張榮鯤按照本門排序,給這個孩子起了個道名叫做惟昭。
這孩子倒坦誠,回觀里就跟他說:「我其實是個姑娘。」
張榮鯤說:「我不管你是男是女,我只看你有沒有本事入這一行。沒本事入這一行,你就走人。」
事實證明,張惟昭的本事不同凡響。
張榮鯤一開始給張惟昭看藥理入門,很多字張惟昭都認不准。張榮鯤納悶,這這孩子既然連九宮格都會,怎麼認字倒認不全。結果沒過多久,張惟昭就把藥方讀得溜熟。問她怎麼回事,她說在路上受到驚嚇,很多東西忘記了,現在生活平穩,又想起來了。
不僅會讀,進而張榮鯤還發現,張惟昭對藥理的認識,在有些方面甚至更勝他一籌。問她以前是不是學過,張惟昭回答,以前在家的時候和一個西域的洋和尚學過一些。張榮鯤雖然詫異,但他也見過北京的洋和尚,有些確實有超人的見解,也就不再去深究了。
另一樣讓張榮鯤詫異的事情是,張惟昭異常膽大,不僅不怕那些蛇啊、蠍子啊、蜈蚣啊,各種奇奇怪怪的入藥的東西,也從來不避諱生死。哪怕晚上去義莊,張惟昭也敢跟着去,這讓張榮鯤有撿到寶的感覺。
他哪裏知道,張惟昭在前世是心理醫生,這意味着,除了心理學訓練之外,張惟昭還接受過嚴謹的醫學訓練,並拿到了醫生執照,她不僅有資格給人做心理諮詢,也有處方權。
所以儘管藥學和內科、外科,並不是張惟昭的方向,但基礎知識她還是了解的。這些知識,有時候會讓張榮鯤有醍醐灌頂之感,解決了他多時的困惑。只是但凡他問張惟昭從哪裏學來的,張惟昭一律說是西域的洋和尚,久而久之張榮鯤也不再問了。
只是這些都不是讓張榮鯤最詫異的。
張榮鯤最詫異的,是張惟昭說,她和西域的洋和尚,學會了醫心術(其實這也沒錯,心理諮詢最初就是從天主教的告解制度發展來的)。
醫心術是個什麼東西?張榮鯤覺得這是故弄玄虛。但很快張惟昭就讓他看到,並不是湯藥、丸劑、針灸這些質實的東西才能治人的病。
情感、情緒、意念這些無形的東西也能治病。
張惟昭第一次讓張榮鯤看到醫心術的效力,是在收徒三個月後。城西的騾馬行錢家邀張榮鯤去看病。這家人剛剛得了長孫,那個小娃子和蔡員外家的孩子相似,也是日夜啼哭,特別容易受驚,不好好吃奶,面黃肌瘦。
有人說這孩子身上有陰氣。小孩子天眼未曾閉合,容易看見成人看不到的東西,別再是被什麼髒東西纏上了吧?所謂的髒東西,無非是指精怪或者鬼魂。
但是法師請了不少,燒符、念咒和請神都試過了,一點用都沒有。
遍請名醫,也不解決問題,
最後這家人請動了張榮鯤。
張榮鯤把張惟昭也帶了來,自己問診的時候,就讓她在旁邊看着。
這孩子除了腸胃有點虛弱,其他什麼毛病沒有。但是腸胃虛弱和夜驚,並無必然聯繫。
就在張榮鯤捻須深思的時候,張惟昭找了個藉口把他拉在一邊。說最好能到小孩子住的地方看看。
張榮鯤覺得奇怪,他們是道醫沒錯,但並不是風水先生,不需要看家具擺設的。但耐不住張惟昭態度堅決地一再請求,榮鯤就跟這家人說,如果想好得快些,就讓他們師徒去孩子住的地方看看。
孩子自然和這家的兒子和媳婦住在一起。
錢家行腳商人出身,也沒有那麼多講究,孩子的媽自己把孩子抱着,就帶着師徒往隔壁跨院兒去了。
孩子的奶奶不放心,也跟在身後過去,一路走一路嘮叨。那錢家的媳婦只不做聲,任她嘮叨。
看完院子之後,張惟昭又和孩子媽閒聊。沒有哪個媽不喜歡和人聊自己孩子的,一打開就有點剎不住話頭。孩子的奶奶插不上嘴,悻悻地走了。走了卻又不甘心,直着嗓子在院外喊媳婦,把她叫走了。
這邊張惟昭已經有了計較,又把師父叫到一邊,指着跨院中的大葉子楊樹說,得讓這戶人家把楊樹砍了,換上桃樹。另外,還要跟這家人說,凡是有這孩子的地方,都要低聲輕語地說話。
張榮鯤皺着眉頭瞪着張惟昭,半天沒言語。
張惟昭硬着頭皮好聲好氣地說,請師父就信她這一回,等回到觀里,她再跟師父好好解說。
張榮鯤雖然又瞪眼睛,又皺眉頭,但他知道張惟昭是個靠譜的孩子,她既然這麼說,就按她說的試試。
就轉頭和這家的公婆說,孩子問題不大,不用吃藥,只要做到兩點,第一,把小夫妻院裏的楊樹砍了,換成桃樹。第二,請家裏人說話、走路務必要輕。
這家人嚇了一跳。楊樹長了好大了,夏日正好乘涼。這樹和小孩夜啼有什麼關係?莫不這樹年頭長了,長出什麼精怪?
而且錢家本是莊戶人家出身,幹了騾馬行的生意之後才逐漸發家的。家裏人直來直去,個個都是大嗓門,這時突然見了孩子就得壓低嗓門,這還覺得怪彆扭的。
錢老闆就問張榮鯤這是為啥。
張榮鯤橫了張惟昭一眼,意思是我還得跟給你圓過去。咳嗽了一聲說:「有時病在腠理,有時病在神魂。桃樹能養魂;靜室能固魂。」
錢家人聽的一知半解,大概明白了他們家的楊樹,他們的大嗓門,會把小孩的魂嚇掉。以前他們也給小孩叫過魂,但沒想到還要養魂、固魂。張榮鯤那是誰呀?宮裏的太醫有不懂的還要來找他呢,既然他說了,照着辦就對了。
當天就把楊樹砍了,桃樹種上。家裏人說話都壓低了聲音,走路都放輕了腳步。連呵斥媳婦慣了的婆婆,說話也開始有所顧忌。
看錢家人確實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張榮鯤師徒倆就回道觀去了。
回去的路上,張榮鯤忍不住問張惟昭,砍楊樹,不讓人大聲講話,這就是醫心術?
張惟昭點頭。
張榮鯤問:「醫理何在?」
張惟昭來了精神,跟師父吐槽:「師父,您老人家不覺得這家院子裏的大葉子楊樹風一吹嘩嘩的太響了嗎?白天就這麼響,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更響了。這家人說話嗓門也忒大了,尤其是那婆婆罵媳婦的聲音。我們還在他們家,她就這樣,我們走了還指不定怎樣。就那大嗓門,我冷不丁一聽都嚇一跳,別說那么小的小娃子了。可不容易受驚嗎?」
張榮鯤一聽也有道理。可這麼簡單就能治病?這讓他十分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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