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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庭伸手略略一比:「那時我大約就只有這點個頭,從這裏看出去,身體完全能夠被樹杆擋實,曹媽媽沒有發現我在那裏,她以為,隔牆無耳。當然我也完全沒有料到母親在呵斥我後,竟然也會來怫園散心,曹媽媽大抵也是看中這處幽僻無人,才會擇中與母親密話。」
春歸原本沒打算阻斷蘭庭的敘述,但蘭庭說完以上那番話後沉默的時間也太長了些,春歸便忍不住輕聲詢問:「婆母為何事呵斥逕勿?」
「因為衛貫之。」
春歸:!!!
「那時我已然啟蒙,往日裏都是在外書院起居,只是那日聽聞母親身體不適,所以特意到母親房中問省,母親卻不在屋子裏,我見母親案上放着一冊詩集,便隨手翻開一讀,詩集乃衛君少年時所著,或許不能稱其所著,因為我認得出那是母親的筆跡,應當是母親私下裏抄謄衛君尋常所作詩詞,一直做為珍藏,我看見扉頁上寫着衛貫之集錄幾字,但當年我並不知道衛貫之是何人。
沒看幾首詩,母親便入內,見我正看集錄,於是立即呵斥,且一把奪過書冊,仿佛生怕我玷污了母親的珍藏,那一日,我清清楚楚從母親眼中看見了厭恨,不是愛之深責之切的情感,母親斥我速退,且告誡我今後無她允准,不得擅自踏入房中一步。」
蘭庭的口吻十分平靜,仿佛舊事太久,他再也不會為了那回的無端受斥感到困惑感到委屈,仿佛所有的悲憤已經隨着時移日轉人事全非而歸於平靜,但春歸知道並不是這樣。
冷漠疏離已經斷非母親對待子女的常態,更何況厭恨?
沒有人能夠面對母親的厭恨,而心平氣和而渾不介意,而不刨根究底。
「那天我就坐在那裏。」蘭庭往窗外一指:「把母親和曹媽媽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母親說趙江城的兒子,有什麼資格擅動衛郎的詩文,衛郎是什麼人,豈容世俗之徒玷污,玷污,我當時就想這果然不是我的錯覺。」蘭庭迷迷糊糊的一笑,低垂眉眼:「曹媽媽道『夫人,大哥兒也是您懷胎十月所生啊』。」
那時多虧曹媽媽這句話,否則,他真該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母親親出了,因為他在母親口中只是趙江城的兒子,他想如果自己當真只是趙江城的兒子,大抵還不會如此難過,因為這樣他還能理解母親的厭恨。
但母親沒有否定他們之間的血緣親情,只是帶着哭腔痛訴懊悔——我此一生,最悔莫過於不得不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給一個我根本便無法愛慕之人,趙江城雖是名門子弟,有哪一點能比衛郎?他根本就不配得我許以真情,不配得我結髮同巹,我不應為他生兒育女的,他不配,他根本不配。
蘭庭甚至還記得曹媽媽勸說的話——夫人,奴婢知道您仍然不忘衛郎,但誰讓衛郎早已定了親事呢?縱然是您與衛郎志趣相投門當戶對,可到底是有緣無份啊,大老爺文才是不及衛郎,可待夫人也確然敬重,夫人又何苦因為過去的事,如此折
磨自己呢?
「逕勿當年便知曉了婆母原來心有所屬,是迫於父母之命才嫁入趙門,所以逕勿一直認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難得幸福美滿,無奈的是這便是約定俗成,逕勿其實從未因此埋怨過婆母吧?」春歸聽完蘭庭的敘述,對於那段陳年舊事也只能付予一聲嘆息。
「不埋怨,但我在意,我困惑母親口中的衛貫之究竟是多麼風華絕代,以至於母親與他失之交臂後,如此遺憾着人生的殘缺,我更在意我並沒有做錯什麼,為什麼要承擔過責,為什麼母親生下我又厭恨我,我不能認同母親是心存遺憾的緣故,也是直到今日我才知曉,原來什麼情投意合竟然是母親的一廂情願,或者說是朱家所有人的一廂情願,衛貫之從來就不曾回應過母親的傾慕,甚至連父親或許也被瞞在鼓裏,他從不知道這段舊事,但只有我成為這樁婚姻唯一承擔過錯的人,想想,煞是荒唐。」
蘭庭搖頭一笑:「我現在,好像是真有些埋怨母親了,她這一世,有許多重視珍愛的人事,她的父母她的兄長,她的名聲她的家族,她求而不得的愛慕,但我卻是她可以毫不猶豫放棄的人,她無視我一直對她心懷期待,輝輝,母親被御令休棄時,我無法阻止,無法說服皇上收回成命,但我請求母親,我相信只要等到祖父回京,勢必不會坐視母親的冤屈,這件事不是沒有轉機,沒有塵埃落定,我請求母親暫時忍耐,先回外家,耐心等到祖父回京,所有的事都會真相大白,到時祖父一定能夠為母親討回公允。
可是輝輝,母親當時只是冷冷的注視我,她說不用等到祖父回京,我就能力挽狂瀾,她讓我求見聖德太后,告訴聖德太后我親眼目睹了父親和沈夫人私會苟且。」
春歸:!!!
「我拒絕了母親,因為我不願謗害無辜之人,父親和沈夫人並無私情,如果我聽從母親之令,便是親手將沈夫人推入絕境,我不明白母親和沈夫人明明並無你死我活的仇恨,且也根本不必如此自救,明明還有兩全其美的方法,為什麼母親一定要謗害沈夫人。
母親看着我冷笑,她說我若不這樣做,便是袖手自己的母族聲名狼籍,她說朱家絕對不會容忍一個棄婦,她說難道我要冷眼看着自己的外王父,自己的舅父蒙羞,卻擔憂一個毫無瓜葛的外人?她說趙蘭庭,這就是你自幼受教的仁義禮信啊,你和你爹一樣都是偽君子。」
蘭庭抬眼,從這扇窗看出去,似乎依稀能看見當年那個滿懷委屈與困惑的稚童,是當年的自己,但那時的他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這麼快的,徹底失去自己的母親。
「我跪着懇求母親,但母親推開了我,她說既然我不願聽從她的計劃,無需再裝模作樣,那時我以為母親只是因為憂懼氣怒才口出怨言,我以為母親只是需要時間冷靜。次日,母親大歸,我悄悄尾隨在後,我想跟着母親一同回外家,我會說服外王父稍安勿躁,我會說服外王母安撫母親,但朱家街門緊閉,他們將母親拒之門外!
母親跪在街門前,
取出袖中的利匕,自刺身亡,就在我的眼前。」
「逕勿……」這一刻春歸忍不住想要阻止蘭庭繼續往下敘述。
她忽然想到了在王久貴的家裏,死士凝思自刺身亡的一刻,蘭庭飛速蒙住她的眼睛,那時她卻感覺到了顫抖的人反而是庇護着她的蘭庭,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當年還是稚子的他,竟然親眼目睹了生母就在眼前自刺身亡,那時的蘭庭該多麼惶恐,多麼無助,多麼,自責!
可他有什麼錯呢?難道拒絕謗害無辜不願歪曲事實就該成為他的原罪?!
「母親並未立時氣絕,至少我撲上前的時候,她還有意識,但她依然沖我冷笑,她說趙蘭庭,不要忘了是你的鐵石心腸,害死了我,害死了你的生母,你永遠不要忘了你也是幫凶。」
「你不是!」春歸覺得自己簡直義憤填膺,她無法明白身為人母,為什麼會對自己的親骨肉如此殘忍。
「我知道我不是,因為我聽說朱家不容棄婦時,便想到了先讓母親棲居在息生館,但母親根本不聽我的懇求,她說她已為趙門棄婦,從此恩斷義絕,她不需要趙姓之人收容,因為我姓趙,除非助她謗害沈夫人,除非我能逛騙聖德太后出面逼迫皇上收回成命,否則就再不是她的兒子,但我不能違背良知,就算時光重頭,我依然不會做出另外的選擇。
就像母親從來不會在朱家和我之間,有其餘的選擇。
母親氣絕,朱家街門洞開,朱老太爺大放悲聲,但他卻不是為母親痛哭,他竟然聲稱自己失教,家門不幸方出棄婦,不過幸虧不孝女知錯善改,以死贖罪,於是朱家看在母親知錯能改的因由,方才迎回母親的屍身裝殮下葬。」
「所以逕勿從那時……」
「看透了朱家人的虛偽!」蘭庭關上窗,轉過身,微微閉目:「這其中也包括了母親,但我不能否定她是我的生母,且母親已經離世,於她而言,是非對錯又有什麼意義呢?母親有錯,然這錯責不能抵消冤屈,死亡雖然是母親自己的選擇,但她原本不用在生和死之間抉擇。所以,輝輝,我有私怨家仇,今天我全都告訴你,害死母親的真兇不僅僅萬選侍,且有沈皇后,且有我的祖母及她的本家兄長,安陸侯江琛,這些人都是我的殺母之仇。」
春歸緩緩吸了口氣。
她固然料到蘭庭絕對不會懵昧糊塗,但沒有想到猝不及防的今日,會從蘭庭口中聽聞一切事實真相,這一刻她沒有心情偽裝震驚,這一刻她只想上前擁抱這個肩負沉重的少年,她於是真的就這樣做了。
「逕勿,我和你一樣痛恨這些人,痛恨他們因為虛無的功名利祿,竟然背棄血緣至親,痛恨他們把別人的性命當作草芥,如果我是你,我也不會蒙昧良知行為自己所不齒之事,我堅定不管世間有多少人心污穢,都不能成為自己與他們同流合污的理由,我相信堅定如你,會有理智決斷,但無論怨憤也好還是傷痛也好,從此你再不用獨自忍瞞了,無論何時,無論何事,你都可以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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