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黑夜如幕。
蘇曉塵站在萬樺帝都的百泰門外,抬頭向高處巍峨的樟仁宮看去。
向來燈火通明的皇宮顯得黯然無光,仿佛早已失了皇室的生氣,猶如一堆枯朽的樓閣,只等着腐朽成土。
百泰門……蘇曉塵想起自己曾無數次策馬郊外,總是從這裏出城去,玩得天色晚了才回來,而康叔也總是一臉焦慮地候在這城門口……
沒想到昔日策馬的無名少年,今日卻站在這龐然大物般的帝都之前,要將其收入手中!
城門口早已沒了龍鱗軍,取而代之的是徐孚的兵士,月光下還有城中的百姓陸陸續續地逃將出來。
徐孚曾經擔心地問過蘇曉塵,萬一要是有什麼達官顯貴像裴然一樣喬裝成百姓怎麼辦?
「由着他們去吧,咱們的目標是拿下帝都。」
「可若是葉知秋和鄭崙也混在裏面呢?」
「他不會的。」蘇曉塵的語氣堅定得不容反駁。
徐孚思忖着莫不是蘇曉塵念及舊情想要放他舅舅一馬,又覺得口說無憑,更不想捅破這層窗戶紙,於是便沒再吱聲。
蘇曉塵知道他不信,也懶得與他多解釋。
舅舅的心思他明白,既然走到這一步,便不會再回頭。其實整盤棋中他判斷得一直都很精準,只不過他沒有估算到會等不到溫蘭過江的這一天,其實他大可等蒼梧大軍和伊穆蘭大軍徹底開戰之後再動手,然而他又害怕溫蘭以此為由認定他坐收漁利……
畢竟他唯一能倚仗的就只有伊穆蘭人,只要伊穆蘭人拒絕出手相助,淞陽國便永遠只能是虛幻泡影。所以在溫蘭面前,他幾乎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在這一點上,蘇曉塵十分可憐甚至有點同情舅舅的卑微。
然而有一點,舅舅還是誤判了。
他以為自己蟄伏了幾十年,萬樺帝都是他的主場,但他忘了萬樺是慕雲氏築造而成,更是慕雲氏的主場。
而慕雲佑則把一切都傳授給了蘇曉塵。
兵書、暗道、地圖、以及軍中的各種秘密,慕雲佑無不傾囊相授。
慕雲佑堅信這個少年是值得託付的對象。
蘇曉塵雙手背在背後,袖中緊緊捏着一封信。
那是他離開鯤頭艦打算去溫帝營中借兵時,銀泉公主朱玉瀟親手交給他的。
「這是左太師遞給我的,我看上面寫着是你的名字,便送來給你。」
蘇曉塵很驚訝,他以為左太師已沒什麼神志,沒想到還能寫信。更沒想到還會讓朱玉瀟轉交給自己。
信中沒有一個字,只是寥寥數筆的山水畫。
但蘇曉塵一眼便能辨認出畫的是樟仁宮後方的妙岱山。
這幅畫雖然簡單,然而風格與《雲策》中的附圖十分相像。
只有通曉慕雲兵法之人才能明白畫中的含義。
沒想到,左太師他……
蘇曉塵再次領略到慕雲氏的算無遺策的可怕。
按慕雲氏的想法,萬樺帝都必須是難攻不落的。
然而萬一敵人發動的是由內而外的攻勢,比如宮廷政變之後緊鎖宮門盤踞不出,那麼慕雲氏為萬樺帝都設計的一切防守利點反過來都會成為敵軍的優勢。所以必須伏下一策,以防這個萬一。
這是慕雲氏埋下的秘密,也是萬樺帝都的秘密。
自以為佔據了主場的葉知秋,其實從一開始就站在了慕雲氏的主場之上……
蘇曉塵看了看高升的月亮,問道:「什麼時辰了?」
「子時已過。」
「鷲尾……是時候動手了。」蘇曉塵自言自語道。
話音未落,遠處城中的各個烽火台邊忽然出現了些零星的火光。
那些火光飛快地向上蔓延開去,將火苗送入堅固無比的宮牆之中,很快,最高處的樟仁宮附近開始被火光所包圍,無數的參天古樹被點燃,成為熊熊烈火中的薪柴。
徐孚驚異地看着城內,他不知道這是如何能點着的火。要知道宮牆腳下有成千個龍涎口,這火勢如何能瞬間就被點燃而且還只圍着宮牆焚燒,卻不危及下方百姓所在的城池外圍。
避禍出城的百姓中也有不少人駐足觀看,他們越看就越暗自慶幸,要不然留在城中,只怕是要丟了性命。
蘇曉塵正看着火勢漸起,忽然身後傳來一聲哭喊:「哥,你怎麼能這樣做,爹和娘還在城裏,你是想把他們燒死嗎?」
「茵妹!」蘇曉塵將她攬入懷中護住,柔聲道:「放心,舅母的事我已經交給鷲尾了,她必然能將舅母救出來。而且火勢只會沿着皇宮的宮牆附近燒,舅母在青槐山莊,還有些距離,你不必太擔心。」
「真的麼?」葉茵將信將疑,她知道哥哥從不騙她,當下略轉心安。
徐孚忍不住問道:「蘇學士,我看了好一會兒,覺得這火勢有些奇怪,遠遠看去,倒像是一條條脈絡一般齊齊地往上聚,所過之處又像是通着龍涎口的水道,可是水道中就算沒有水,也有冰啊,如何能燃得起來呢?而且為何火勢只往上走,卻絲毫沒有向下蔓延呢?」
蘇曉塵朝高處的妙岱山上遙指道:「龍涎口分了飛瀑之水,越往下走,龍涎口就越多,那麼徐將軍可知道,越往上走直到源頭之處,那裏有什麼嗎?」
「不知……」
「那裏有個山洞,洞中是飛瀑水泄之後形成的一個水池。如今天寒地凍,那個水池中應該早已結了冰。」
徐孚顯然沒聽明白這池子和火勢有什麼關聯。
「歷代慕雲太師們都覺得萬樺帝都固若金湯,但他們為了防止萬一不慎落入敵手,還是想了一道計策。他們在那個山洞中伏下了兩百桶的火油。」
「火油?!」
「是,如果想要攻下萬樺帝都,那就必須等到結冰之日。就像現在!我已命鷲尾和其餘的十名琉夏高手趁夜色事先潛入那個山洞,將兩百桶火油全部傾倒到那個池面之上。池面地勢較高,火油就會像飛瀑之水一樣被龍涎口分散到皇城宮牆邊的各個地方。因為水道結了冰,所以火油流過的地方,會在冰面上敷上一層油膜。再等到了子時,只需鷲尾在牆下隨意一個龍涎口處點上一點火……」
蘇曉塵伸手作了個炸裂的手勢。
徐孚聽得都傻了……
「可是,着火之後冰難道不會融化嗎?」
「會,但冰融化的速度沒有那麼快,火油是易燃之物,只需引燃之後,便會立刻沿着水道向上延燒,不等冰融,就已經把火勢送到整座皇宮周邊的各個角落。之後再等冰融已經來不及了……」
「為何?」
「火攻圍城必須勢大,而要想勢大,就需要添柴火。皇宮附近數不清的參天大樹,便是慕雲太師當年故意種下的,為的就是這一刻替接替即將燃盡的火油,將這火勢保持下去。」
「可為何這火勢只燒了皇宮,而沒燒到下面呢?難不成蘇學士還能隨心所欲地控制這火勢該燒多大?」
「能,只不過不是我,而是慕雲太師們的智慧。徐將軍,你有沒有想過為何這火油是兩百桶,而不是一百桶或是三百桶呢?」
徐孚忽然恍然大悟:「原來這兩百桶之數是慕雲太師們精心計算過的!」
「正是,兩百桶火油恰好夠流過宮牆內外,再往下就沒有了。所以火勢只往上燒,而不會波及城下百姓。只是這把火燒終究是要了龍鱗軍的兩萬餘人的性命,他們也是有妻兒的人,雖是無可奈何之舉,也是罪孽深重。想必慕雲太師們當初伏下此計時,也只能以大局為重,無法顧及這些兵士的生死了。」
「那麼葉知秋和鄭崙他們也會被燒死了?」
「大約……不會。」
「這是為何?」
「青槐山莊離得略遠,雖然也會被波及,但不至於逃不出性命,只是宮牆成了火牆,他們只能逃出山莊,卻逃不出牆來,待火勢一滅,我們再上去收容俘虜,便輕而易舉了。所以只要他們不進入樟仁宮內,便不會死。」
葉茵聽得心驚膽戰,左顧右盼也不見鷲尾的身影,不禁急了起來。
「哥,為何鷲尾還不見人影呢?娘真的會沒事麼?」
「我相信鷲尾有這個本事。」
「你為何如此信她?」葉茵總覺得對鷲尾有種膈應的感覺,先是曹習文,現在是哥哥,為何每個男人都用如此欣賞的眼光看着她?
「因為在太液國都的落霞灣時,我就見識過她的身手和膽識,便是萬人之中也毫無怯色,迄今為止我看秋月君交代她的事情也從沒有過任何紕漏。所以我相信,她也一定會把舅母帶回來。」
「為何只是娘回來?爹呢?」葉茵忽然從蘇曉塵的話里聽出了另一個意思。她忍不住哭出聲來:「是不是你還在恨爹?不想救他?」
「不是!」蘇曉塵護住葉茵的肩膀大聲說道:「不是我不想救他,我比你還想見到他,我想親口問一問他,到底他有沒有過把我當成……」
話說了一半,蘇曉塵忽然有些哽咽,再難說下去。
他擺擺手道:「茵妹,我不是不想救他,只是我沒有把握。舅舅的很多事你還不知道,所以他執念有多深你也不會知道,我只怕他到大勢已去,或許是不願意苟且逃命的。」
葉茵已是坐在了地上泣不成聲。
爹看似溫文爾雅,實則心狠如鐵,這個狠字絕不是只對別人,對自己尤其。有時葉茵甚至會覺得不解,爹是堂堂一品大員,為何總是過着清淡如水的日子,雖不至於說是貧苦,但絕無奢華,家中吃穿用度也就是中等而已,為人處世也一味隱忍。
忍與狠,不過是一紙之隔。
人若對自己都狠,那還有什麼可畏懼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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