琿英臉上又是一紅,點頭道:「是,言語不通,總是不便,於是他便教了我一些南域之語,我也教了他一些伊穆蘭語。過了幾個月,兩人總算能稍稍疏通些粗簡的意思了。他說他是迷了路才誤入到鷹族的領地,一路上所帶的乾糧都已經吃光,全靠雪水和野果充飢。他那日在山林間瞧見我們有人帶着食物上山供奉鷹神,想要趁我們不注意上山去偷吃一些,不料實在是太久未曾進食,剛爬到山腰便餓昏了過去。」
「此人真是命大,真幸運還能遇見姑姑你。」
琿英一聲苦笑。
邂逅是註定的命數?還是上天的愚弄?幸運與不幸也不過是黎明前的天際,轉瞬便換了日月星辰。
「他起初很是驚慌害怕,問我這是哪裏,我告訴他之後他便越發不安,我見他雙手細膩,手上有指節,猜想他是個讀書的文人,便問他家鄉在哪裏。可他怎麼都不肯說,只是唉聲嘆氣說回不去了。我見他可憐,便安慰他且先把身體養好,再圖後日。」
「那人為何不肯說出自己的家鄉在哪裏?」蘇佑覺得有些奇怪。
「我也不知道,也許南域之人總覺得我們伊穆蘭人生性殘暴,不想告訴我家鄉在哪裏,也是不想殃及池魚吧……總之他對自己的事情緘口不言,我見他心事重重的樣子,也就不追問了。」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他與我鷹族的男子大不相同,甚是善解人意,有時我守山煩悶之時,他總能想出些小笑話來與我聽。他還會做出各種各樣的小玩意陪我玩,像是南域的將棋、或是牌九,都是他找了木片刻出來自己做的。」
「難怪姑姑對南域的東西了解這麼多,羅布常年與碧海通商,識得南域的語言和物事我不難懂,可姑姑鎮守伊穆蘭西境,竟然也如此了解,原來是這個緣故!那這個人平時還愛幹些什麼?」
「他說他愛看書,可是咱們伊穆蘭人根本就找不出幾本書來,又都是伊穆蘭語寫的,所以我也沒什麼書可以拿來給他看的。哦,對了,他很喜歡拿着小石子在夜裏擺來擺去。我起初不解,問他在做什麼,他說他在占卜。我那時就笑他,說咱們伊穆蘭人也有占卜之術,歷代大巫神的占卜之術更是靈驗無比,但每次占卜都須數十人神徒擺陣相助,占卜的儀式所花費的時日長時可達十天半月,哪裏像他這樣輕巧,擺上幾個小石子就能占卜的。」
蘇佑隱隱覺得聽着有些耳熟,他依稀記得佑伯伯也曾經提過占卜之術,便是在沙盤之上以碎石擺出星象,藉由星象之圖進行占卜。但那時佑伯伯說他自己也不甚精通,又覺得比起實實在在的軍略,占卜之術過於虛妄,因此只是草草一言帶過,並未深涉。
「看來他是個飽學之人?」
「大約是的,只是我那時只有十六歲,他能說的伊穆蘭語又極其有限,問不了太多事,不過他確實是個極其聰明的人。」
「何以見得?」
琿英笑了笑,說道:「那時阿爹在沙柯耶大都時不時地就會捎書信過來詢問我日常起居,偶爾也會提及一些國中政事。有一次,阿爹在信中寫到,大都中血族與刃族之間總是糾紛不斷,尤其是血族每逢雪暴荒災之時便會出手掠奪,屢禁不止。金刃王德迦數次請求阿爹下令嚴懲血族,令阿爹十分為難。因為掠奪本就是血族的生存之道,就如同刃族中買賣奴隸一般,就算阿爹是國主,想要明令禁止,也是難以施行。」
蘇佑身為國主,深知掠奪與賣奴是這血族與刃族中的兩大難題,尤其是國主一直是鷹族中人,偏了哪一族一點點都會被另一族視作是以二敵一的舉措,從而引起人心動盪。
琿英繼續說道:「我那時拿着信,也是替阿爹愁思不展,被他看在眼裏,便問了我原委。我本來只是當成茶餘閒談說於他聽,他細細問了一遍三族間的瓜葛之後,便笑道此事不難。我起初不信,後來他說,既然刃族與碧海有通商,血族又想要掠奪,那麼可以讓刃族暗中將碧海商隊的行走路線和時間告訴血族,引血族去掠奪碧海商隊便可。」
蘇佑笑道:「這雖是個辦法,卻是涸澤而漁,碧海商隊若被襲了,哪裏還肯再來?」
琿英道:「我也是這樣說,他卻說,凡事好壞不憑結果,卻憑分寸。好事辦過了頭也可變成壞事,壞事把握好了火候也可變成好事。」
蘇佑「咦」了一聲,暗忖此人此話果然玄妙,就像雲策中說的那樣,天地陰陽,不起初過始於一氣混沌,卻能上浮為乾,下淀為坤,一事一物皆有正反卻又同時系出一脈。
「那他有什麼好辦法?」
「他說,刃族可以告訴碧海的商隊,血族遭了旱災,多半會出手掠奪。刃族除了願意與碧海通商,還願意明碼標價提供護衛商隊的衛隊,可保沿途無虞。碧海商隊聽了必然猶豫,有些為求行事穩妥的便會答應僱傭衛隊,也一定會有些捨不得銀子的商隊想要冒險。那麼刃族便可以將這些沒有僱傭衛隊的商隊的貨色貨量和路線告訴血族。然後再叮囑血族,一定只能劫貨,不能傷人。」
蘇佑深吸了一口氣,暗忖此人好生厲害,這李代桃僵之計用得如此嫻熟,且分寸把握得極好。以碧海人的習性,就算被截了貨,也會盤算其中損耗,通商獲利向來頗豐,只要不傷及性命,便會忍不住再來。而刃族一方如此一來便掌控了血族的生財之道,斷沒有再被血族掠奪的道理,且將衛隊護衛的行噹噹成生意賣給碧海商隊,其中又能賺一筆錢,金刃王定是求之不得。尋常鏢局護鏢尚要擔心折損人手,可這刃族的衛隊沿途護衛,血族必然不會去襲擊,真可謂一本萬利。
「此人果然聰明。」蘇佑嘆道,微笑道:「姑姑是不是從那時起便被他折服了?」
琿英已是半百之年,連頭髮都已花白,被蘇佑這樣打趣,頓時滿面紅霞,猶如少女般羞顏生憐,囁嚅道:「我也是瞧他能替阿爹排憂解難,心中歡喜……不過我將他說的法子回信告訴阿爹後,果然奏效得很。阿爹還誇我好心思,我卻不敢告訴他實情。」
琿英說着,已是紅了耳根,心中暗念道,那是必定的,倘若阿爹知道自己的房舍中還藏了個男人……想起昔年往事,她自覺對着一個小輩說出口來終是羞愧難當,又辯解道:
「後來我便將伊穆蘭國中的大小事說與他聽,他也很有興趣,還常常會出些主意,而那些主意也都一一奏效。時間長了,我便……我便……」
「才華橫溢之人,姑姑有傾心之意,又有何不可呢?」蘇佑向來佩服真才實學,就像佑伯伯那樣。
琿英聞言雖臉上頗有喜色,口中卻道:「唉……可是,可是終有諸多不妥。」
「有何不妥?」
「鷹族中人,尤其是鷹族勇士的直系血統的後代,為保證血統純正,極少與外族通婚,我是族長之女,自然最不能例外。而且……而且他年紀已經很大了,幾乎和阿爹差不多年紀……」
蘇佑吃了一驚,他怎麼也沒料到,琿英傾心的一個男人竟然會比她大那麼多歲,那自然會招致非議,然而身為小輩又不好說什麼,一時怔在那裏。
琿英見他神情,便猜到他的心思,自嘲般地笑道:「侄兒也不必想太多,姑姑這不是依然還是一個人麼?」
「他後來怎麼了?」
「他休養痊癒之後,有時會去四處轉轉,我見他既然不上西台山只向南邊閒逛,也不去攔他。後來某一日,他便忽然消失了……我知道,他大約是回了家鄉,再不會回來了。」
「姑姑何以見得他是回了家鄉?莫不是他留下了什麼書信或物件?」
琿英搖搖頭,黯然道:「沒有,但我就是能覺得,他是回去了。他走之後,我有好些日子裏天天都放出鷹兒去尋他,鷹兒與他處的時間也不短,所以並不陌生。每次我放出鷹兒之後,它都總是往他以前在南邊閒逛的那一片林子飛去。一直飛到絕凌峰腳下,便不肯動了。」 : :
蘇佑想了想,問道:「絕凌峰乃萬仞之峰,實是絕境。那人怎麼都不可能翻過山去吧?」
「我也不知道,我平時有時見他苦苦思索,有時又擺石占卜,雖然他嘴上不肯說,但我知道他心心念念都想回他的家鄉去。離去,大約是必然的……」
蘇佑見琿英言語中惆悵無限,想起自己與朱芷瀲在太液城離別之時好歹還立下過相守的誓言,而那男子與姑姑卻似乎不曾表明過什麼。
「姑姑……敢問那男子心裏,可明白姑姑的心意?」
「……應當是明白的。」
「何以見得?」
琿英的臉已紅得不能再紅,猶豫了一會兒,方用細蚊般的聲音答道:「我與他……雖無夫妻之名,卻有……」
後半句已是悄不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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