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末尾,天氣漸熱,扶風學宮的氣氛也逐漸恢復了原本。
倪天行之事,被嚴令禁止外傳,學子們只知道,那個懶懶散散的夫子,實則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外道邪魔,後怕之餘,又自發地寫了許多的檄文,以斥責這等外道之舉。
風字樓中,王安風沉默地看着手中的文章。
妙筆生花。
其中滿是仁義道德,對於倪天行的不屑,和對於趙正,對於大秦的誇讚,引申所謂邪不勝正,倉惶外道只能在浩浩大秦之下,狼狽竄逃,終將落入法網。
但是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夫子在他眼中,做的是錯的,可若他在夫子角度,就一定能比他做的更好嗎?
而趙正……而大秦。
他突然又想起了夫子最後狂笑之語。
原來這浩浩大秦的嘴,只是在世家。
這張嘴說什麼,很多人也只能聽得到這些東西,這世家裏多的是才子,多得是有本事的人,他們能說的跟真的一樣,那些不曾見過真相的人,也就當成真的了。
我是不是也只是這其中之一?
所知道的只是那高高在上之人,想要讓我知道的?
少年心中突然充滿了煩躁。
「王兄,好像心境不平啊……」
溫和的聲音在少年耳畔響起,打斷了他心中雜緒,王安風心中微驚,側目過去,便看到了張白淨的臉龐,輪廓柔和,雖為少年之身,一雙眸子卻極為柔媚,似常常帶笑,正是之前天風樓曾經見過的法家弟子,將鋒宜情。
他衝着王安風笑了笑,盤腿坐在了少年旁邊,隨手拿起了一本法家典籍,輕聲道:
「有些事情,壓在心裏也不好受。」
「你我也算是相識,不若說出來?說出來會好很多……」
王安風沉默了下,復又嘆息道:
「這般明顯嗎?」
少年的十四歲生辰,在這暗潮洶湧的時間中過去,此時已經十四歲的王安風嗓音逐漸開始發生了變化,不復過去那般稚嫩,而是多出了絲絲沙啞低沉,將鋒宜情笑起,搖了搖頭,輕聲道:
「倒也沒有,王兄面龐平和,常人看不出什麼異常。」
「但是在我們這種人眼裏,還是比較明顯的。」
將鋒宜情說着,嘴角浮現出了一抹稍微得意笑容,指了指自己那雙眸子,道:
「畢竟,我怎麼說也屬於是法家弟子啊。」
王安風微怔,隨即恍然,笑了笑。
他並不打算把這件事情告訴將鋒宜情,這等事情,涉及到了些不能夠擺在明面上的東西,但是卻終究有股鬱郁之氣在胸中翻騰,沉默着翻閱了幾下書頁,還是輕聲道:
「將鋒,你是法家弟子……」
「法是什麼?法條律例嚴明,那些法家前輩們幾乎考慮到了每一點,為何天下還有不平事?」
將鋒宜情面色淺笑逐漸收斂,那雙柔媚的眸子微微收斂,同樣沉默了下,似在思考,卻又似乎是不知如何回答,許久後,方才道:
「法,平之如水,法是不能有感情的,但是也是沒有生命的。」
「所以法的執行,依舊要靠人,可法沒有感情,人卻是最有感情的存在,以人之軀,執掌法之權柄,自然會被腐朽,我不相信聖人,因為我沒有見過。只知道有被權柄腐蝕的人。」
「曾經熱血壯志,卻在短短時間都爛到了根子裏。」
將鋒宜情微闔雙目,沉默許久之後,不知是以何種複雜的心情開口道:
「法家先祖們,算盡了一切邪祟,卻仍舊算不清人心二字,他們冷酷,史家稱之為酷吏,卻依舊天真地可憐,天真地相信自己以後的人,可以一輩子依法而行。」
王安風沉默,心中有種種念頭,卻不能說出,只歸於一聲嘆息。
將鋒宜情似乎也想起了些並不愉快的事情,坐了片刻,便取了一本書,自行離開,王安風則是依舊如常,在此地看書,他看的是現在當世的許多文人夫子編撰的典籍註解,卻越看越不是滋味,只覺裏面寫滿了歌功頌德的聲音。
少年將這些有着厚重書封,散着幽幽墨香味道的典籍放回了原位,穿着一襲藍色的衣衫,緩步踏上那通天般的木階,一級一級,踏過萬數,走到了罕有人去的地方。
伸手取出了如同供奉般被高高擺在最上面,卻已經罕有人去看的書,拍了拍上面的灰塵,緩緩掀開扉頁。
是夜。
王安風依舊如同過去那樣,等到所有人都離開,那位任老的身形也消失不見之後,仔細灑掃了這萬級木階,方才關上了風字樓的木階,獨自一人,朝着自己的狹窄木屋走去。
在此時天地皆寂的時候,王安風心中有些雜亂念頭,胡思亂想。
說來,無論是百里封,還是說薛姑娘,都有幾日不曾見了。
是因為夫子一事的後續影響嗎?
還是說……
王安風猛地搖了搖頭,黑髮亂擺,用力之大,似乎是想要把這個念頭扔出自己的腦袋,抬手在自己額頭上輕輕敲了下,臉上浮現懊惱神色。
無論如何,當不至於如此。
畢竟大秦不至於下作至此,也沒有聽說他二人出了什麼事。
少年心中頗為恥笑自己,竟以這樣的惡意去揣測自己的國家,風過疏竹,引動林葉輕響,腳步卻微微一頓,雙瞳驟縮。
這是……殺氣。
一股似有若無的氣機鎖定了他,讓他頭皮驟然微炸,身形轉眼間恢復了正常,依舊如常往前在走,但是在身軀之下的內力早已經開始加速流轉。
便在此時,一道凌厲破空聲音驟然暴起,竟是絲毫不加收斂,直接朝着王安風劈斬而下,少年腳步一錯,背後八面漢劍直接出鞘,與襲來兵刃相錯而過,木劍戰刀撞擊,竟然暴起了一層火星,那戰刀自然無事,而這柄木劍之上竟然也不曾出現絲毫的痕跡。
王安風身法施展,朝後暴退,右手木劍橫在身前,警惕地看着前面的面具人,雙瞳微張,眸子不復原本溫和平緩,而是如出鞘利劍一般,鋒銳迫人,寒聲道。
「……來滅口的嗎?」
那人不答,只是揚起了手中的大秦戰刀,猛地朝着王安風逼迫攻來,其勢浩大,堂堂正正,戰刀揮灑出了冰冷霸道的軌跡,王安風咬牙,不退反進,手中木劍以七十二手使破,白鶴舞風勢而攻,雖然拳術更強,但是對方持有利刃,而秦飛曾贈的拳套卻不在身上,只能以劍術對敵。
劍勢展開,如白鶴動風,飄逸凌厲,殺機暗藏,此時對方明確對他釋放了殺氣,生死關頭,哪裏還能夠留手,一手劍術無論速度還是力道都遠比之前展現出的要強上倍許,和那戰刀對攻,不落下風,卻也難得佔據優勢。
體內早已經被打磨地圓融無礙的金鐘罩內力因為這種極為劇烈的戰鬥而不住翻騰,仿佛有波濤在體內,震盪擴散,令他的身軀越發脹痛,前方戰刀斜持,宛如霹靂狠狠地劈斬下來,在少年一雙墨瞳之中斬出了明艷的痕跡。
體內涌動內力驟然一滯,繼而暴漲。
下一刻,自眉心開始,少年皮膚之上浮現出了一枚枚文字,如同從烈烈火焰中淌過,燃燒着赤金色澤,彼此勾連,一座氣鍾無聲浮現,和那刀影重重碰撞,戰刀崩碎,而那虛幻銅鐘同時散去,浩浩鐘鳴之中,少年持劍,精氣神瞬間收斂,猛地前刺。
於是有浩浩雷鳴之音響徹於此。
至陽至剛的藍色雷霆閃爍,勁氣在劍身之上流轉糾纏,裹挾着這雷霆化為了一道真實不虛的劍氣,朝前刺出,王安風身軀驟然脫力,呼吸略微急促,對方似乎不曾反應過來王安風刺出劍氣,腳步一錯,險險躲開。
順勢抬手一捏,那道雷霆劍氣竟然瞬間崩碎裂,電流糾纏在手掌之上,卻無有半點作用,隨手便被震散,泯滅於空氣之中。
王安風瞳孔驟然收縮,幾不敢相信自己所見的一幕。
但是那蒙面之人卻不曾繼續攻擊,而是就那樣站在了原地,抬起手來,將覆蓋在面龐的黑鐵面具輕輕揭下,露出了一張白淨柔和的面龐,那雙眸子依舊柔媚,卻又泛着冷意,更像是兩柄狹長而優美的戰刀。
王安風面容浮現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呢喃道:
「將鋒……」
對面少年微微頷首,溫和道:
「是我,但是,你也可以叫我另外的名字。」
聲音微頓,薄而淡的嘴唇輕掀,道:
「無心。」
王安風張了張嘴,腦海之中卻浮現出了初次見面時候,他所說的話,主動詢問無心會不會過來,此時帶入無心身份,竟然不過只是誤導自己……
那個無心,竟然只是個誘餌。
他騙過了天下人。
倪夫子之事尚未查清,自己便已經要被抓入獄了嗎?
心中複雜不甘,王安風緩聲道:
「法家……無心。」
身前少年微微頷首,看了一眼王安風依舊握得極為緊的長劍和身軀雷霆,悠然道:
「忘仙意難平,神交已久。」
「不過不必擔心,我不是來抓你的。」
王安風微怔,便看着眼前這位身上有許多秘密的名捕負手而立,開口道:
「我會說,意難平被打落懸崖,不知所蹤。」
王安風沉默,看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朋友,反手將劍緩緩回鞘,道:
「但是你出身法家,為何如此……」
將鋒宜情看他一眼,笑意收斂,平靜地道:
「我和你已經說過……」
「人心腐朽,我從不相信什麼聖人,人都有欲望,唯獨有一柄刀懸在他們頭上,震懾他們,才能讓他們知道什麼叫做底線。」
「七年前,我想要成為這把制衡人心的刀。」
「但是三年前,我卻發現,我還不夠。」
「最後我甚至在想,我也在官場,我怕有一天,連我也會腐朽。」
「唯獨江湖俠客,唯獨真真正正不惜己身的俠客,才能夠斬去腐朽的東西,令這天下,依舊如常,萬古長青,而我在與你相交的這段時間,尤其倪天行一案,我明白你就是這種俠客。」
王安風聞言心中微震,看着那雙眸子,道:
「你……這是背離了法家?」
將鋒宜情搖頭,平靜道:
「我從未背離法家!」
「三年前緝捕天下,是為了法家。」
「為他爭取減刑,是為了法家。」
「今日,我無心逆法家古理而行,同樣是為了法家。」
「古理流傳千年,千年如此,便是對嗎?我看不然,世事變遷,人心腐朽,不變不進者,唯死而已!」
ps:長章節奉上
ps:各位問題,請看後續……故事結束之後,再下斷言啊
感謝楚軒pious萬賞,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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