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風將姜守一一直送到了天京城附近的驛站當中,自然有皇帝的心腹密探將姜守一帶着離開,自此之後,天涯海角,能夠瀟灑江湖,寄情山水,王安風目送馬車遠去,想着這或許也正是夫子求而不得的事情。
姜守一『死於』皇宮的第二日。
旋即三朝尚書周楓月,被群臣攻訐。
這位曾經歷經風雨,輔佐三代帝王,近百歲的老人沉默着承擔群臣的攻擊,於數日後辭去了官職,至此世家的反撲方才稍顯得平緩,或許是因為姜守一之死,以及周楓月的致仕,令世家認為當今的皇帝終究還是如同往日的帝王們一樣,在世家的逼迫下不得不退讓下去。
世家子弟的行為漸漸不再如同先前那樣的拘謹和謹慎。
雖然老一輩仍舊要求子弟要比往日更為小心,可是那些在五姓七望這四個大字之下長大的年輕人,已經自姜守一和周楓月一死一退這兩樁大勝之下有些喜不自勝,終究還是做了些失格的事情。
而他們立刻發現,皇室和朝堂並沒有做出反應,心中大安。
曾經有十八路鐵騎的將種子帝在數月前發生糾紛,將崔家和趙家的子弟打傷,也都親自上門來賠禮道歉。
這些事情讓他們想到了族史中一次次的記載。
………………
神武府
離武翻着白眼聽着下面將領大倒苦水,坐着的是率領一路鐵騎的勇將,當年也是拎起兩把斧頭就敢在萬軍中殺出兩個來回的瘋子,渾身上下的肌肉賁起,就像是一座純粹由肌肉組成的怪物。
可是這樣的猛將在滿頭白髮的離武面前,卻拘謹地像是個娃娃。
一雙手恭恭敬敬端着對於其體型而言像是孩童玩耍器物的茶杯,擠在木椅里,學着文士那樣品茶,怎麼看怎麼彆扭,將文質彬彬弄出了一股子酸腐氣,一不小心笑聲稍微大了點,震得房樑上塵土都往下抖摟,可見到離武左手小拇指掏了掏耳朵,馬上就憋住。
王安風甚至於在那野獸一樣的猛將身上看出了幾分乖巧。
據說早早就提着禮物等在了門口,呆了半個時辰就離開。
等到那名將領離開之後,王安風好奇問起,離武才兩眼一翻白眼,道:
「這小子,當年仗着軍功,年輕氣盛不復管教,不至觸犯了軍法,還嘴裏嚼糞,說出來的話都一股子臭氣。」
「那一次操練結束之後,我就說和他切磋切磋。」
「嗯,打得他在床上躺了一個月。」
老人瞥一眼王安風,不乏得意暗爽,吹了吹茶盞上不存在的熱氣,慢悠悠道:
「年輕人還是要打,不打不成啊。」
王安風:「……」
離武喝了口茶,又道:「那個倪夫子不是說,這段時間若在天京城中,不要出去嗎?那斷臂書生說的那件事情,差不多已經來了。」
王安風道:「離伯你說世家?」
老人點了點頭,看着遠處,道:
「從太上皇開始,就一直想要將世家掀翻。」
「皇帝剛剛登基的時候,也吃過了一次憋。」
「我太熟悉那一對父子了,若是這一次世家的事情,他表現得震怒才代表了沒有事情,什麼生氣,甚至於拔出劍來,雜碎酒盞,那是給人看的,那樣子,你就服個軟,認個錯,他也就各退一步,不跟你吵了。」
「相反,關係還有可能會變好。」
離武橫着看了一眼王安風,補充道:
「當年你爹就常常氣得皇帝臉發青。」
「旁人沒有那樣大的膽子,我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也可能是天賦異稟,你爹總在皇帝極限那一塊試探,然後在後者真惱怒起來之前撤回來,扒拉出最大的好處。」
「當年皇帝可不止一次吃癟。」
他笑了笑,轉口回到而今的事情上,道:「不過這一次不一樣,皇帝的反應太平靜了點,相較於世家所做出的事情,他的反應簡直平靜到了沒有,讓我都覺得骨子裏有點發冷,我當年在道門學過一段時間的武功,讀過道藏。」
「其中有一句話是天欲取之,必先予之。」
「這一次,皇帝差不多打算來一次狠的了。」
………………
一月之後。
盧家早已經致仕數年的老一輩盧博容主動入皇宮,請求覲見皇帝。
天下的讀書人大多都期望能夠躋身於士族,而地位最高的士族,距離世家仍舊有着仿佛天塹一般高不可攀的差距,眾多世家,以五姓七望為天下的第一等望族。
琅琊王氏已經漸漸退出了朝堂,安安心心撫琴讀書,在文壇上的名聲倒是日漸隆重,門中弟子多與七宗一葉軒,已經江南道夏侯家有所聯繫來往,寄情山水和書畫。
反倒是先前家世稍遜色於琅琊王氏的盧家和崔家,在朝堂上日漸勢大。
崔氏在這數月間的朝堂波動之中受損頗大,此刻已是盧家一支獨大。
盧博容是盧家僅存的老一輩中名望最盛的,曾經也擔任過數年中書令,為人端莊肅然,此刻穿上了許久都沒有穿過的官服,在御書房中見到了數年未曾見過的皇帝。
當日他們在御書房中說了甚麼,沒有人知道。
可是在盧博容走出御書房之前,李盛看到那位老人跪在地上,雙目流淚,說世家當中亦有許多良善為國之輩,陛下當真要如此對待我等?
為何不可數十間徐徐圖之。
像是而今這樣,以數年的時間完成本應該數十上百年的演變,其中要有多少無辜者喋血?又要有多少人的將來因之而巨變?陛下如何忍心。
皇帝將這位在天下世家當中聲望隆重的老人攙起,輕聲回答:
「或者世家之中確實有無辜的。」
「但是對於將來的天下而言,沒有世家才是好的。」
「卿可知道?」
盧博容臉色蒼白,抬起袖口擦拭了眼角的濁淚,輕聲道:
「那陛下能夠允許老臣最後提醒一次世家否?」
皇帝沒有回應,盧博容慘笑道:「世家雖然勢大,但是如何能夠和天下相提並論,陛下文治武功皆是數百年難遇,老臣希望家族至少能夠少折些子嗣,也希望陛下能夠君臨天下,萬國來朝。」
他震了下衣袖,恭敬拜下,道:
「陛下。」
「老臣……退了。」
皇帝看着年少時候教導自己讀書的老人退下去。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鬢角。
雙鬢也已經斑白。
他的孫子已經長大。
他好友的兒子已經縱橫天下。
他已經老了。
盧博容回到盧家,看到了家族中的年輕人們神采飛揚,看到孩子繞膝而過,見到自己的時候,停下追逐打鬧,恭恭敬敬作揖行禮,看到京城中其他的世家子弟來往。
他回到自己的院子裏,看到那一株寒梅的話已經落盡了。
天下已春,寒梅冬日獨香天下,此刻自然當落,換得百花爭奇鬥豔。
老人拍了下那一株寒梅,口中呢喃:「好啊……好。」
「百花齊放,不也極好?」
這一日,五姓七望中地位最高的老人自盡於書房當中,京城中的各大世家彼此通氣連枝,原本都打算以這位老人作為主心骨,而現在,那一棵年歲最老的巨木倒塌,難免有些慌亂。
盧家似乎終於明白了什麼。
當代家主立在盧博容曾居住的獨院裏許久,招來了家族下一代中最傑出的盧子華,他看着沉穩如山的孫兒,嘴唇顫抖了下,平靜道:
「辭官吧……」
……………………
江南道·七宗,一葉軒。
易容之後的夏侯軒自小路上上山。
一葉軒已遠不如前些年的興盛,往日這一條小路上也會有許多慕名而來的江湖人和書生,哪裏會如現在這樣的清淨?一路上來,居然沒有見到幾人,若是早知道如此,也不必專程易容。
自從數年前,江東名士章左聲與一葉軒軒主江陽內亂之後,一葉軒便已半封閉山門,尋常已經不再參與江湖上的事情。
章左聲被囚禁於後山,自墜懸崖而死。
江陽卻因先前被章左聲點破了丹田氣海,境界已經徹底跌破。
此刻的一葉軒軒主,是曾經在扶風學宮逗留的任長歌,相較於心善地近乎於腐儒的江陽而言,這位在藏書閣中呆了許多年的老先生,手段要霸道地多,也酷烈地多。
一葉軒便如同傷口生了腐肉的人。
江陽想要令傷口自愈。
任長歌卻是生生將有腐肉的那一部分直接以劍削去。
夏侯軒又想到年少時結識的好友,似乎原本的名號就是扶風藏書守,當年和這位曾經斬去孽龍的任老先生關係頗為親近,心念至此,不由得有些慨嘆,初見時後自己是四大世家的少主,而好友只是個武功平平的鄉村少年,現在卻已經是持劍震動天下的神武府主。
幾年前一葉軒內亂時候,也是王安風恰好經過。
否則只是憑藉着他自己,完全沒辦法那樣簡單解決章左聲,至多只能夠救下糖葫蘆。
一葉軒所在的山脈並不算是高,夏侯軒這些年武功在江陽指點之下,已經和往日有了極大飛躍,雖然仍不能夠和皇甫雄,王安風相提並論,也已緊緊站在年輕一輩的第二第三梯隊之中。
夏侯軒頃刻間已經上山。
後山遠離一葉軒主體建築的地方,有一座草屋。
懸崖前的青石上,盤坐着一名頭髮灰白的儒生,正是原先的一葉軒軒主江陽,和數年前那氣度不凡的書生相比,此刻的江陽像是老去了數十歲之久,正是當年被點破丹田之後,仍舊強行引動天地造成的反噬,境界越高越是淒涼。
夏侯軒上了懸崖,立在江陽的身後。
江陽睜開雙眼,緩聲道:
「你來了……」
夏侯軒微微行禮,江陽笑了笑,安靜看着山河,不知道為何,夏侯軒在這位儒家宗師的身上,感覺到了和往日不同的呆滯,如同變成了一座雕像,夏侯軒抿了抿唇,主動道:
「我已經接觸了家族中的那把神兵。」
夏侯家以古名琴神兵鎮壓江南道江湖。
這一句話已經是頗為露骨的暗示,江陽悠然笑道:「我一直以來,並不反對你和瀾兒的婚事,反倒是你二人放不下一葉軒和夏侯家之間的關係,自任師叔回山之後,我已不是一葉軒的軒主。」
「瀾兒七歲與你相識,我自然相信你會好好待她。」
聲音微頓,復又輕聲取笑道:
「若你讓她受了委屈,想來任師叔不會袖手旁觀。」
夏侯軒深深吸了口氣,道:
「晚輩此生不負她。」
江陽臉上的神色柔和,輕聲道:「如此這般就好,這般就好……」
聲音漸漸低沉下去,夏侯軒因為心中一直擔憂的事情得到了江陽的首肯,心中已是喜不自勝,眉眼處有明顯的喜意,按捺住心中的激動,安靜站在江陽的身後,打算之後詢問江陽何時定親之事。
可是漸漸的便發現不對勁之處,夏侯軒看着江陽的背影,白髮被風吹拂地有些亂,一身青衫,背挺得筆直,雙手放在膝蓋上,但是不對勁,仍舊不對勁,像是一棵紮根青岩的山松,或者這山川本身。
夏侯軒終於忍不住開口喚道:「軒主?」
「江前輩?」
他伸出手搭在了江陽肩膀上,曾說出我擅養我浩然之氣的書生已經沒有了生息,夏侯軒神色勃然變化數次,伸手搭在了書生的脖頸上,數息之後,正衣冠,朝着後面退了兩步,衝着江陽的背影深深行了一禮。
大秦大源七年剛剛過去,江湖上一個個消息傳來。
七宗一葉軒前宗主江陽去世。
天山劍魁卸去劍魁的稱號。
天山掌門退位,為下一代劍魁。
五姓七望中地位和身份最高的老人看盡了梅花,自盡於家宅當中,以一死提醒子孫避禍,以一死免去世家朝堂博弈最殘酷的局面出現,而在同一日,輔佐了大秦三代帝王的老尚書周楓月坐着馬車,離開了呆了幾十年的天京城。
一個個消息來得迅猛而激烈,完全不給人反應的機會,只是才過了一個年節,就好像整個世界都有種變化的感覺,整座江湖,連帶着朝堂,都徹底踏過了新的一步,將往日那些曾經縱橫天下,文採風流的人扔在了身後。
天色放亮,王安風盤坐練氣之後,吃過了早點,去了神武府後面的院落,推開其中一間屋子,口中道:
「離伯,今夜天京城中有燈會,要不要和熙明一起去看看?」
「過幾日就要離開京城了。」
「離伯,離伯?」
一直沒有人回應,王安風打開門之後,沒有看到熟悉的老人,微微一怔,似乎是想到了什麼,快步走到了桌子前面,看到桌子上留下了一行字。
方才抬眼掃了一遍,神色就陡然變化,猛地衝出院落,踏空而行,體內神兵天機流轉,龐大的氣機將四分之一座天京城都籠罩在了其中。
天京城外離武腰間一個酒葫蘆,騎着馬,旁邊是尉遲家的老柱國,還有幾個同樣頭髮花白的老人,老柱國轉頭看了一眼天京城,道:「你不去和你家的孩子說兩句話道個別?就這麼走了?」
離武擦過嘴角的酒漬,道:「說什麼說?走就走,來就來。」
「江湖兒女,沙場漢子,哪裏那樣婆婆媽媽?」
他低聲咕噥了兩句:「也怕捨不得走了。」
老尉遲似乎沒有聽清楚,側了側耳朵,離武看着遠處道:「走罷走罷,接下來就回取我住的那個地方,叫做大涼村,地方大,你們出些錢就能夠讓村民幫着給修個房子。」
旁邊有這一次順勢辭官的老者笑道:
「將軍在那裏住,想來是個好地方,有好吃好喝嗎?」
離武大笑道:
「吃的?平日沒有個屁的好吃的,和天京城永遠比不得,連個飯館都不曾有,粗茶淡飯,酒里都是一股子泥土氣,你若不介意,有安風那小子埋在屋子後面的醃菜,好幾年的窖藏,比起當年王天策的可更有些風味。」
周圍幾名老人臉色都有些發青。
離武大笑幾聲,聲音一頓,卻又伸出手指指着周圍幾人,又道:
「可是還有青山一座,三五好友,良田幾畝,自耕自種自在,每日能夠睡到日上三竿,可以徹夜長談,不用去管俗人,沒有江湖,沒有朝堂,沒有煩心事,只怕酒不夠。」
「走不走?」
老柱國哈哈大笑:「走!」
當下拍馬一下沖了出去,身後神武府幾名年紀已大了的老人驅馬緊緊跟在了老柱國的身後,一下就都衝出了老遠的距離,將天京城扔在了身後。
離武朝着身後的天京城擺了擺手,他可不願意在孩子們前面慢慢變老。
他喝一口酒,背一把劍,騎一匹馬。
我去也。
ps:今日更新奉上………
感謝無聊滴很而已的萬賞,非常感謝~
嗯,我今天整理了一次大綱,確認剩下的部分就差不多一個月到兩個月就完結了,因為結局已經推演了很久,之後更新應該不會遇到卡文~順便還要慢慢準備新書~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42s 3.9279MB